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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改造的右派鄉村私營小業主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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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這主義那主義我們老百姓都不懂,我們只希望日子能過得好一點。可是過著過著就不一樣了,頭一種感覺,是會議越來越多,當局口氣越來越嚴厲。早先說的什麼要扶植工商業,搞活市場這些話,很少說了。更多的是在宣傳什麼要走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批判資產階級,剝削可恥。誰是資產階級?誰在剝削?不就是明顯地衝著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嗎?往後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茆:你說的我有些慬了。我也記得解放初期有幾句民謠:「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老百姓罪多。」那時年齡小,只曉得稅多傷民,不知道會多也能害人。直到反右派親身經歷了多次批鬥會,才切身體會到,挨批鬥丶遭凌辱是怎樣的生不如死!其實執政者的很多大政方針,基本上是通過開會完成的。比如階級鬥爭和消滅私有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都是親歷過階級鬥爭大會現場的。不問你有罪無罪,有錯無錯,只要你被選定為鬥爭對象,你的末日就到了!誰都能任意踐踏你侮辱你,甚至拳打腳踢。暴力土改鬥地主時,當場就能拖出去殺了!而所有挨批鬥的人,只能低頭認罪,拼命往自己身上撥污水,自輕自賤,根本沒有辯白的餘地。對小商業改造也是一樣,執政者既然決定要改造你了,整天開會要你表態自願,你還能不自願嗎?真是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馬:是這樣的,所謂高潮一到,山呼海嘯。我們鄉下幾家做小生意的,除了跟著跑,還能幹什麼?再說混個積極分子噹噹,總比當落後分子好,可能要安全一些。

茆:實質還是恐懼!說得好聽一點,稱之為識時務,其實也是在投政治之機,而這種投機也是逼出來的,害怕受到更大的傷害。

馬:是這樣的。你知道反右派之後,大躍進運動剛開展的時候,在農村施行的大逮捕嗎?逮的種種所謂反社會主義分子和壞分子之中,就有很多是所謂反對各種改造的人。

茆:我知道一些。我問過當時參與這項大逮捕工作組成員陳先生,他說他們工作組名義上是整風整社,鞏固農村社會主義陣地,實際工作就是實行農村大逮捕!而且是有指標的。就無為縣情況來說,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曾慶梅,人稱小曾政委的(大曾政委是曾希聖),就親臨無為坐鎮指揮過。當時究竟逮了多少人,很難說得清了。

馬:大逮捕時我們已經被送到門口塘農場了,但那次大逮捕牽涉面很廣,震動很大,幾乎每個鄉每個村都有人被逮。有說逮了七千多人,也有說逮了九千多人的。縣裡監獄關不下了,中小學大禮堂里關的都是人。

茆:(當時任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尹曙生先生,近年在《炎黃春秋》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公安工作『大躍進』》披露,根據中央下達的逮人指標,安徽省超額完成。1958年下達的抓人指標是4.5萬人,安徽抓了10.1多萬人;到1960年,三年共逮捕了17.3多萬人。據尹曙生另一篇文章《大躍進前後的社會控制》一文介紹,這種大逮捕,自1955年農業合作化運動開始時就實行了。僅1955年就抓了27611名『反革命分子』(其中1419人沒有任何批准手續)。而這些所謂『反革命分子』,絕大多數都是抵制丶反對農業合作化的農民,和抵制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工商界人士。逮的這批人很大一部分都送去勞改勞教了。接下來就是大躍進大饑荒,他們能活下來的人數很少。不過我看到這些資料時,馬兄已病逝了。)鄉村的大逮捕,真實地告訴我們,一場大運動來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逆來順受,否則必然要遭滅頂之災!

馬:是的!我們小老百姓除了忍受,還能幹什麼?

茆:我們還是說說小商業改造的事吧。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就說說小商業公私合營,或是說小布店合併成大布店了,真的有那麼多優越性嗎?說得具體點,就是這樣做究竟對誰有好處,小業主?顧客?還是政府?

馬:那真的說不清楚,優越性在哪兒?對我們做小生意的來說,無非是想賺幾個小錢,一家人日子能過得下去,就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說我們牛埠鎮吧,說大不算大,可也算是個大鎮,有兩萬多人口。公私合營前,光開布店的就有四丶五家。店面大小不一,有越開越大的,也有蝕本關門的。說實話我們之間是合作的少,兢爭的多,誰也不想被同行擠垮了。

茆:同行是冤家嘛!

馬:合營之後,看起來我們之間是合作起來了,原來暗中相互競爭的對手,現在成了同事,說得好聽點是一家人了。其實商場歷來就如戰場,有兢爭才有生命力,各行各業都是一樣的。都捆在一起混日子,生意的效益,只能越來越差,還談什麼優越性?

茆:那對顧客呢?是不是合營後,老百姓買東西要方便些,價格要公道些,受你們這些小資本家的剝削要少些?

馬:說方便當然談不上,買布做新衣,對鄉下人來說是件大事,合營前一般都要貨比三家的,不會在乎多走幾步路。合營後就沒得選了,而且價格也高了,服務態度也差了。

茆:這是為何呢?

馬:道理很簡單,先說價格。小商人生存的本領,就是吃一點價格差。所以對進貨的產地丶價格丶運輸途徑都十分講究。有些商家還有自家的秘訣,是不會對外人說的。貨進的便宜些,售出的價格當然要低些,生意就好一些,當然也沒有什麼吃回扣的事。合營之後進貨權收歸公方了,公家人拿的是固定工資,干多干少一個樣,還會為顧客精打細算嗎?能少吃點回扣,不把商店搞垮就是好領導了,老百姓們還能買到質優價廉的好商品嗎?至於服務態度,更別說了。反正干好干壞,一個月就那幾個餓不死的小錢,還用得著對顧客笑臉相迎嗎?

茆:小時候我在家鄉看到的國營和公私合營的商店,不是到處都貼著宣傳標語,什麼顧客至上,顧客是上帝,更普遍的是毛手書體為人民服務的標語口號。

馬:宣傳是宣傳,口號是口號,利益才是現實的。

茆:這麼說獲利的就是政府一方了。

馬:這我更說不清了,既然我們都輸了,政府應該是贏了。不過輸贏也不能只看眼前,很多事還要長遠看。

茆:那又為何呢?

馬:原先我們各行各業的商店,大小也算是業主。合營後一般是公方代表當經理,我們都是員工。經理實際上也就是老闆,他們中很多人,既無資產也不懂經營。因為有資產會經營的,是改造的對象,政府是信不過的。這些政府派來的人,如果懂得一些經營常識,或是個人品質比較好,溫和一點的,說白了就是階級鬥爭意識不那麼強,還能信任我們這些改造對象,那合營後的商店,生意還能做的下去。如果派來的人,既沒本事品質又差,只顧自己占便宜,不管顧客,更不管我們懂行的員工,那生意只能越做越差。不過也不會關門,店還得要開,再說政府也不允許關門,這也算是端公家碗的好處吧。

茆:這麼說政府費那麼大的力量搞宣傳,到頭來並沒有得多大實惠。是不是螞蚱太小了,腿上刮不下幾兩肉,要是對大的工商業改造,油水應該要大些。

馬:應該是吧,要是只對我們幾家開小店的,用得著造那麼大聲勢嗎?

茆:也不一定啊,未聽說過,不能只算經濟帳,還要算政治帳嗎?

馬:經濟帳政治帳,其實還是一本帳。

茆:是呀,說到底還是為了「共產」這個大目標。要不然幹嘛要搞那麼多政治運動,整倒那麼多人呢?你能告訴我,政府都派些什麼樣人,來領導改造你們呢?

馬:小店經理,真說不上是官,有頭有臉的都不願來。很多人是公私合營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比如學徒工店員之類的。政府宣傳中說他們受剝削最深,所以革命積極性最髙,就像土改運動中的貧僱農。

茆:說徒工們受剝削,也不能說不是事實。過去出門當學徒,一般都要學三年,俗話說要吃三年的蘿蔔乾飯。而且前兩年也就干雜活,包括給老闆娘倒洗腳水,就是一個免費下人。最後一年,老闆信得過你了,才教你一點真本事。這不就是剝削嗎?今天我們怎樣看老闆對徒工的剝削。

馬:這種事要說是剝削也可以,但千百年來經商的人,都得遵循這個規矩,也自有它的道理。是什麼道理我說不清楚,但事實我了解。我的手藝是跟父親學的,未受什麼苦。但我的同事,很多人都出去當過學徒。近一點的在縣城,遠的還有去蕪湖和南京大城市的。不過這得當地有過硬的關係,一般都要有相當財力的老闆當鋪保的。要去名店當學徒,要求更嚴,要看家庭出身,個人文化水平,甚至要看相貎。不過從大城市或是從名店出身的,就是一塊金字招牌。

茆:比如開藥店的,遠一點要是能攀上北京同仁堂,近一點能攀上蕪湖張恆春,那在當地都是響噹噹的。

馬:不過金字招牌不是那麼好掛的。就說你是名店出身的,也不能空口說白話,要有真本事的。但是,只要通過你在名店裡學到的知識和經營方式,加上個人努力等因素,在地方上得到公認之後,那全家幾十年都會受益於這塊金字招牌。和這種收益相比,當學徒時受的苦,或是說受的剝削,是微不足道的,也可以說是心甘情願的。所以學做生意,都想進名店,就像讀書想考北大清華。

茆:讀書人能考上清華北大的畢竟不多,就像學生意的能進名店的也是少數。為何到一般小店當學徒,也要熬三年呢?

馬:生意場上有句話,寧給一斗米,不指一條道。多一個同行,就多一個兢爭對手,說的就是商業兢爭的殘酷,和生存的艱難。這種艱難也包括當學徒的苦日子,和學一點求生本領的不易。老闆不是那麼好當的。

茆:是不是說我是受了多少苦,才當上老闆的。對以後想當老闆的,非得也要受那麼多苦,否則就是不公平。所謂多年媳婦熬成婆。

馬:苦也不是白吃,這裡也大有學問。其實學做生意,生意本行里純技術性的東西,並不很多。倒是技術之外的所謂生意經,要學的東西更多。一般能收學徒的商鋪,都是事業有成的,而成功之路是各不一樣的。這裡面有很多奧秘,很多事老闆都不願說,有的事還不能說,這得靠學徒自身去觀察去體會。

茆:是不是不能說的事,都是見不得人的。

馬:話不能這麼說,有些事只能說是各行業的「潛規則」。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有啥意義呢?

茆:是呀!過去的宣傳中,都把商人看成唯利是圖的剝削者,要打倒要改造。其實鄉村小商人生存極其不易。他們又是基層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馬:改革開放是從農業單幹開始的,其實光靠多收一點糧食,農民還是不容易富起來。以後日子逐漸好過一點,一大部分還是靠商品的流通,餘缺互補,各賺各的錢,才漸漸從赤貧時代走過來,說白了也就是還回到被改造前的五十年代初期。幹嗎要來回這麼折騰呢?

茆:中國幾千年都是小農經濟,現在依然是。而依附於小農經濟的小工商業者,小手工作坊,手藝人,都是不種地的農民,與農民的命運休戚相關,一傷俱傷。幾年前的暴力土改,一股凌厲肅殺的鎮壓之風,已經重重地傷害了他們。接踵而來的社會主義改造,就徹底把他們壓垮。從此廣袤的中國鄉村,整體地淪為農奴,再無經濟活力,以至農業全面崩潰,數千萬善良的中國農民,在大躍進中死於非命!就小商業者而言,我也是想不通,什麼高深的理論,比老百姓過幾天安穩的日子更重要?除非你心裡想的,本來就是要利用手中的權力魚肉百姓!

馬:都是我們這些小商人,家裡有點小錢,還有些商品惹的禍!這些錢和商品,就成了共產的對象。不知道沒有了貨匝,也沒了商品流通,社會是什麼樣子。

茆:供給制呀,按需分配呀!你們無為縣的嚴橋區響山農業社的社長陳廣復,不早在1958年,就在全國率先實行了供給制,並且得到了毛澤東的讚揚,要在全國推廣,甚至還要御駕親臨無為響山嗎?結果如何呢?從烏托邦到了人間地獄,生活在魚米之鄉的無為人,三年大躍進,餓死了三十多萬人。

(我沒有對馬大哥說,毛澤東的好學生,柬埔寨紅色高棉頭子波爾布特,在柬實行快速版的共產主義實驗,廢除了貨匝和商品,不到三年就害死了全國七百多萬人口中的二百多萬人,數十萬華僑幾乎死光。對此項全世界人一致聲討的暴行和反人類罪,只有毛澤東當面夸奨他,是一舉消滅了階級。)

馬:我未讀過什麼書,不知道什麼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前幾十年我們都是被改造者,一直也認為我們小商人是靠剝削別人生活的。因此認為商人天生就是罪人,就該被打倒被改造。而改革開放之後,忽然間我國就進入了市場經濟時代了。你說這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到底都是些啥玩意兒?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茆:看不出你個賣布的,能提出這麼高深的問題。它們與你個人有什麼關係呢?

馬:當然有關係了。要還是社會主義,那實行的還是一大二公。而我們做小生意的,嘴上不說,心裡是既不願大,更不願公的。那政府抓我們右派也好,反社會主義分子也好,就是抓對了。如果按市場經濟原則辦事,將本求利,那政府改造打倒我們又為何呢?

茆:我那裡懂得那麼高深的學問,只知道兩件事都是洋人說的。什麼共產主義也包括社會主義是德國人馬克思說的,說全世界最終都要實行共產主義,《共產黨宣言》裡就說要消滅私有制,要搞階級鬥爭;而那什麼市場經濟最先是由一個叫亞當斯宻的英國人說的。究竟我們十幾億人的大國,聽誰的就叫堅持真理,聽誰的就叫崇洋媚外?我們小老百姓怎麼知道?管它呢,我們都七老八十了,過一天是一天吧!

(馬禮海先生已於2008年底壽終正寢,訪談稿來不及請他過目。)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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