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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槽那年頭的畢業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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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我從長沙鐵道學院外語系英語專業畢業,拿到了學位證書和文憑。這應該是個高興的事,可我高興不起來,原因是那個該死的畢業分配和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在還是計劃經濟的八十年代初,你的人生也被計劃了。畢業分配就是在計劃你的人生。給了你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恢復了高考),培養了你(不收你的學費),所以,現在你要聽從安排,被分配到他們認為你應該去的地方。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當時我不知道要被分配到哪兒。一切全是小道消息,一切全由系領導,書記和輔導員掌控,一切全是奇奇怪怪的神操作。

在分配方案下來之前的一個月,先是各種猜想。比如,都有哪些用人單位,單位的地理位置,還有具體搞什麼工作,是教書,翻譯,還是行政工作。大家太想知道這個大葫蘆里裝的是什麼藥面子。

最重要的,也是大夥最關心的是,分配的標準是什麼?按學習成績,按四年在校表現,按家鄉位置,按個人婚戀情況?答案是不知道,或者說模稜兩可。這可就難了,看來就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那年頭,還不興送錢,我們學生也沒錢。這時有人就出力了,書記家那年冬天的蜂窩煤算是有了著落(我親眼看見誰幫著打的)。我當時碰著他,特尷尬。我是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當然,這力氣絕對沒有白出,結果證明了用處大大滴。

我們當時好想從老師那兒打聽到一些有關畢業分配的消息。記得有位老師來宿舍聊天,還專門發表了這樣一種調子,就是班幹部在畢業分配中應當去好的地方,因為他們四年裡為系裡做了多少事,你們普通同學做什麼了?

我想也對啊!那我做了什麼,我問自己。對了,我給同學們義務理髮了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這麼一想,心裡又踏實了一點。其實,一點蛋用都沒有,他們省了理髮的錢,我TM的解了悶,鳥用都沒有,就別自做多情了。

要說薑還是老的辣。班裡的大姐找我,要我掌勺,說要請班裡的同學到她家吃飯,以謝大家這四年對她的幫助。我這傻小子欣然同意。哪知道是場鴻門宴!後來才知道事出有因,大姐的這手棋下得太高了。不愧是當年村裡的婦女主任,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每個人都在打著自己的小九九,盤算著自己的命運。平時見面說話的同學現在也繞道走了。一切都那麼地不正常,就像一場大難要來臨似的。

可我還在打聽,畢業典禮後的聚餐菜單中,有沒有我心愛的臘豬頭肉。再緊張的狀況下,也不能耽誤了吃飯,而且是畢業飯。

日子一天一天逼近,還是沒有什麼準確的消息。表面上大家都顯得挺平靜,真實是心中如萬馬奔騰。說話的言不由衷在最後全班的鑑定會上就顯示出來了。

這時班上恰好發生了一起女生宿舍丟相機事件,被懷疑的對象轉移了大家對畢業分配的某種關注程度。大學裡最後的鑑定是要寫入個人檔案,會跟你一輩子。

我的鑑定基本上中規中矩。唯一和別人不同的是多了這麼一條:在校期間,熱心服務同學,理髮四年。我這手藝確實給我贏了尊重。但沒用,服務對象有誤啊!要是再加上書記和輔導員的頭髮,那可就是錦上添花,馬屁噴香了。可人家也不讓我摸他們領導的腦殼子呀!想想真是自不量力。

俗話說得好,是禍躲不掉,是福不用躲。人生中一次決定命運的時刻終於來了。

那天天氣不錯。雖是一月份,氣溫不低,有點小陽光,但不燦爛。安排是這樣,先拍全院77級集體畢業大照。然後,各系分別單獨宣布分配方案,也就告訴你分到哪兒,去哪兒報到。最後,去領畢業聚餐免費菜。吃完就趕緊打包rolling your balls(滾蛋)。

畢業大相很快就照完了,這張照片我至今沒見到。我一定笑得很青春,很自信,很滿懷,很瀟灑,一定的。可我哪裡知道,一小時後的我,一下子沒了青春,沒了自信,一點也不滿意,灰頭土臉的。

書記主持這次重要的會議。奇怪的是,輔導員怎麼沒來?他打著浙江官話腔調開始宣布了。突然,我聽到了我的名字。「齊放,鐵道部建廠工程局,報到地,河北省,涿縣。」我腦子嗡的一聲就那個了。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其實,那年外語系77級的分配真還是不錯的。一共37名畢業生,北京就有十個名額,卻沒有北京籍的畢業生。而天津的有4名,3名去了北京。我,號外,號外!齊司令(傅作儀)保涿州,號外,大號外。我怎麼連剩下的七個名額里一點沒沾上,出人意外。我正打算畢業後為他們努力工作,爭取在談判桌上為國爭光呢。

心有點兒小涼涼,找書記聊聊。

散會後。看來就我膽大,敢找書記理論。我上來就發表了我的疑問(還沒敢說不合理和公平)。猜他說什麼?「我們還準備把你分到西北蘭州呢!」那種有權就是你老子,要你怎樣就怎樣,寫在書記那張蠻橫無理的臉上。我一個血氣方剛青年人,聽他這麼不客氣,我立馬回了一句:「你試試把我分到蘭州。」隨手就在他的脖子下面,立起個刀掌。此時,他驚愣住了,推開會議室的門,一步竄了出去。「這狗日的,也有害怕的時候。」我嘀咕著離開了會議室,奔食堂去領畢業免費菜。

很失望,沒有我心儀的臘豬頭肉。日子還得過,飯還得吃,氣暫時得忍著,誰要咱們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呢?

這次葫蘆里賣的大藥還真邪乎。大姐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上海。她家在長沙,怎麼也輪不上她去上海呀!故事是這樣的,她得了重病,這個病只有上海的一個老中醫能給她治,她作為組織的人,要一邊治病,一邊為組織工作。所以,她只有去上海。組織里的人不是應該去最艱苦的地方嗎?要犧牲自己為了群眾嗎?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她為什麼畢業前請全班同學到她家吃那頓飯,還讓我掌勺。她早知道要對不起大家先謝罪了,她確實比我們老練多了。中國老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想想組織的人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本身投入組織的懷抱就有紅利。別和我說拋頭顱灑熱血,煩。

大姐的上海爭位,使從上海來的小余北上蘇州。小余是個多麼心地善良的女孩子,面對一個要死的大姐,她能不讓出唯一的大上海名額嗎?不能!

她是迄今為止我唯一未找到的失聯同學。以她的性格,她不會不和我們聯繫的,我總有一種不祥的兆頭。聽說她去了蘇州,和在上海的男友結了婚,還生了個孩子。這兩地分居生活,造成男的劈腿,導致離婚了。

可大姐你倒是好好地在上海治病,為組織工作啊!沒有,大姐隨移民潮去了澳洲,還嫁個洋人,所以說,組織的人首先也是人。

再說一遍,別跟我提上刀山下火海之事。我真很煩。有人在這次上海之爭中得利了,但是得利之人也必有失利之時,這兒我就略減二百五十個漢字,不得罪人了。

餘下在長鐵院的時間不多了。

我和幾位男生組織了打草繩隊。媽的,把睡了四年的稻草墊子拆了,搓成草繩子,綁行李。

書記和輔導員也見不到人了,大姐也不見了(聯繫老中醫去了)。我們把需要幫忙的同學都幫了,包括一些女生。

託運行李那天,我特意找到了要去蘭州的三位南方的男同學。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小弟弟,小廣西,朱伢仔。多麼好的小伙子呀,憑什麼,就得他們去大西北?組織的人,班幹部都上哪兒去了?別TM的再騙我了,老天爺,我求求您了!

望著他們三人合夥託運的一箱大米,我在想這能堅持多久啊!握握手,告個別。我的好同學,我差點也是你們中的一位。這點大米,怎夠我下臘豬頭肉的呢!我很悲傷,誰真正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都體現在這箱發往西北的大米中了(老天保佑了這幾位,後來都回到南方,吃上了心愛的大米)。

還有幾天,我就要告別湘江、桔子洲頭、東塘、砂子塘、爛泥沖,長沙鐵道學院和圖書館後面紅土坡上的外語樓。我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齊放,這四年你怎麼混的,就光吃你那臘豬頭了。正在思考著人生,這時聽有人喊:「齊放,王立正找你呢!」

我和她的故事很長,今天挑最短的講。

我三步並做兩步,來到了女生宿舍,她已經在樓門口焦急地等著。我直接問何事找我。她說原定一起走的計劃要變了,她要提前走。車票不好改簽,人多,必須讓我來做。

我二話沒說,拉著她坐公共交通就來到了長沙火車站售票處。此刻售票樓里人山人海,正趕上春節前。我一看這情景,脫下大衣,讓她抱著,我沖入了人群。用那塞滿了四年豬頭肉的身軀,力挽人群,乘風破人,一下子就擠到了售票窗口,大喊聲:「都克(去)排隊,莫(別)插隊,壓你的(f**k you)!」人潮瞬間地慢了下來。趕緊著,我溫柔地用普通話說:「服務員阿姨,請您幫我改簽一下明天長沙到北京的特快,謝謝了。」就這一下,搞惦了。王立還傻妞兒似地在人群中凌亂,我故意繞到她身後,給了她一個非洲老頭子蹦高——黑(嚇)一跳。

正事已經辦完了,兩人慢慢地朝公共交通總站走去。好像有好多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四年單獨在一起真沒幾次,上次還是大二在廣州實習,兩人偷偷地溜進了電影院,看了《他倆和她倆》那部電影。想想好像隔了好久好久。

天下起了濛濛細雨,氣溫開始下降,她向我靠了過來,我覺得要發生事兒了。

以前,在露天電影場看電影,我們坐在一起時,當看到驚恐畫面,我記得我的手被她緊緊地抓了好幾次,我很享受,但不知道為啥。

這又要來了,我好害怕,我推開了她,把我的大衣披在了她身上。她看著我說:「你怎麼了?」我答道:「我現在心情特不好。」她接著說:「知道這次畢業分配對你有點不公,不過好在涿縣離北京(她分到了部里物資局)不遠,你將來換下來的髒衣服拿到我這兒來,我給你洗。」我搞不明白她是想安慰我呢,還是真想給我洗衣服。我沒接話,我倆就這樣保持著一尺的距離,回到了長鐵院。我答應第二天送她走。

離別,告別長沙,告別同學,告別不舍的人,告別一切煩惱和快樂,去迎接一場新的征程。

火車站,每年四次來往,四年十六次。當火車汽笛拉響之時,我看見了瓜子臉上的淚花。我沒有哭,我是堅強的,如果一個區區的畢業分配就能讓我跌倒在地,那我齊放的名字早應該倒寫成諧音梗——放棄。我甚至有點後悔,那天為什麼沒有勇氣?而此刻,她已在天國向我微笑(她去年因病去世)。

我千萬次地問自己,你在長沙得到了什麼?知識,那點可憐的英語,那點可憐的翻譯技巧,英美文學,美國歷史?錯!我在這兒得到了我畢生的信念,那就是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運,我不願任人宰割。我要像白頭雄鷹那樣自由自在地翱翔。讓家雀們嘰喳著過他們幸福的生活吧!藍天是給不畏強暴的白頭雄鷹準備的,家雀們只配在屋檐下曬太陽了。

(吐槽完畢,切勿對號入座。)

哈哈。其實,後面到涿縣那場三進山城更精彩,留著以後再吐槽吧。

2022-01-26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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