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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來了一批三峽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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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們鎮上來了一批三峽移民,各個村都分了一些。鎮上負責蓋房,分地。

開始的時候口音不通,他們很少與我們當地人交流。我們倒是很熱情,也都心裡有一些榮譽感。畢竟普通人能參與到國家大事裡的機會不多。

所以我經常被大人們帶著去移民家裡玩,幫著幹活。最主要的就是教他們種小麥,種玉米。畢竟南方與山東的作物習性完全不同。

山東是農曆五月收小麥,種玉米。農曆九月收玉米種小麥。一年兩季,小麥要過冬。他們在南邊種水稻一年能有三季。說起來山東農民都很羨慕,但是嘴上卻說,「大米不頂餓。」

後來我被學校安排了定向跟移民孩子交朋友,就這樣認識了曹兄。他比我大一些卻比我矮一頭,我們都把這歸功於大米飯的勁兒不大,還是得饅頭烙餅能頂個子。

有一次我早上去喊他上學,發現他跟他老漢兒加上他爺爺仨人圍著一個鍋子在喝酒,鍋子裡燉著一些肉,還有一些菜。他媽媽在鍋里下米粉。他老漢兒看到我,就喊我,「來來來,娃娃兒,豁一杯。」

我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直到他媽媽給我盛了一大碗牛肉米粉,我就忍不住了。那米粉是扁粉,跟掛麵模樣類似,大塊兒的牛肉燉的酥爛,蓋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香氣撲鼻,我在此之前並沒有吃過米粉。這東西沒有嚼勁兒,但是很好吃。紅燒牛肉與辣椒,是我完全沒有吃過的味道。我聽不太懂他們說啥,只知道他們拉著我吃。

我就不客氣了,儘管在胡同口買了兩個肉火燒,我吃了一個,剩下一個本來揣著想給曹兄吃。沒想到他一大早的在喝酒。他老漢兒拿著個塑料鼓子,給我倒了半茶缸子白酒。說,「娃娃,嘗一下,正宗滴苞谷酒。」我說不喝不喝,一會兒還得上學。

我就埋頭吃米粉,又辣又香。曹兄說,「好吃吧?在我們老家,早上都這樣吃滴,喝早酒,吃牛肉粉。」

我辣的說不出話來,隨手抄起茶缸子就喝了一口。

都說山東人能喝,但是一個十歲的山東人就還不太行。

我不知道誰喝過這種劣質的散白,裝在塑料鼓子裡,幾塊錢一斤。顯然釀酒工藝並不過關,雜醇很多,所以口味刺激豐富,混合著辣椒牛肉米粉,感覺就像是吞了一把玻璃渣子。

我當時就想吐,但是看著爺仨一臉笑嘻嘻的看著我,我硬是要給鎮上掙面子。咽下去了。

那阿姨過來就開始罵他老漢,「二黃八吊的,你們搞嘛的兒,活葬德,他才幾歲?你給他豁苞谷酒,醪糟兒木得?日股倆,日子過得三個罈子兩個蓋子的,你給娃兒搞壞了,你賠起?」

然後趕快過來拍我胸口,我緩了好一陣。一揮手,絕對不能丟人。

那天我跟曹兄兩個晃晃蕩盪的去上學,被老師罰了一上午站。在那個老教室的窗戶根上,曬著太陽。

曹兄跟我說,你們這裡沒有長江,乾燥得很。也沒有山,只有麥子。唉!灰撲撲的。

整個上午他都在給我說他的故鄉。

他說他有條小黑狗,來的時候不讓帶。然後就放開了繩子,我上車的時候,它還站在那裡看我嘞,我讓它跑,它也不跑。

他說他來的時候的村子,在半山腰上,山永遠都是綠油油的,好多樹,還有橘子樹。橘子吃不完都餵豬,餵雞,餵鴨。

我覺得他吹牛,我從小到大吃橘子都拿錢買。

他說,不吹牛。唉,我們家的豬,特別愛吃橘子。

我問他,那豬呢?也放跑了嗎?他想了想說那倒沒有,都做成臘肉了。你早上還吃了。

我說,啊?我沒吃到橘子味兒啊。

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得細品。

他說,那個大壩,我去看過,真是大,能跑汽車。把長江攔上了,發電,以後你們這用的電都是我老家發的。以後都不要錢了!

我真的相信了。他一句一句的說著他的家鄉。然後他跟我說,我老漢兒跟我說,我們沒有家了,我們的屋子都被淹在長江下面了。我不相信,等我攢點錢,我得回去看看小黑。

我說那你一定要帶上我。其實後來,我因為公事去了他說過的那個地方,那裡只有汪洋一片。也吃到了一碗一模一樣的粉。

我們倆一直在一起玩到了初中畢業。後來有一天,我看著他爺爺,他爸爸,還有他,在一片麥地里轉。我跑過去跟他打招呼。

他神秘兮兮跟我說,噓,我爺爺正在堪輿。我說什麼是堪輿?

他說就是風水,就是尋找墓地。

我問他尋找墓地幹嘛?誰要死了?

他看著我沒說話,擺擺手把我趕走了。

後來我知道,鎮上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給他們蓋房子,教他們種莊稼。卻唯一忘記了他們的最終歸途。他們只是來了,但是他們沒有墳地。

他們的墳地都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南方,被長江水藏在了深谷里。

他爺爺說,我落葉歸不了根了。我看好了一塊地方,埋在那裡,以後就都在這裡了。

這個地方,我看好了,利子孫。我死以後,孫子能發財。

後來他爺爺真的埋在那裡了,那裡本來是村里另一家人的責任田,麥地里起了一個不大的墳包。就那一個,孤零零的,也沒有長江,也沒有橘子樹。只有冬天春天的麥子,夏天秋天的玉米。沒完沒了,一年一年。

後來他學習也不大好,早早混入社會,唯一沒怎麼變的就是他那嘴口音。有一次我回山東,他約我喝早酒,還是在那個小院子,她老婆給我們做了牛肉粉。我喝的有點多,一上頭,就非得干點農活,然後我們就找了一片玉米地。

我硬是掰了小半畝,拉的身上全是血口子。掰到頭,我看到了地頭外面起了一個工廠。我說,你爺爺的墳呢?以前是不是在那邊?

他說對,我爺爺堪輿看的准,說那裡利子孫,我能發點財。

我說那你發財了嗎?

他點點頭,前年這個煉油廠擴建,正好徵到了這邊的地,我爺爺的墳在那。

遷墳,賠了我八千。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鐵鐵鐵鐵鐵魚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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