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3元女子宿舍》劇照
一群陌生女人，擠在3塊錢一晚的廉租宿舍里相依為命。
從窗戶望出去，海水涌到岸邊，衝擊著礁石。破舊的宿舍里，牆上布滿了各種塗鴉、污漬，最醒目的是貼上去的八個大字——與鄰為友，既往不咎。「友」字已經破碎，從牆上耷拉下來。宿舍里吵鬧已成為家常便飯，小文在大聲地背誦英文單詞，住在對鋪的春姨和張麗爭吵著用衣服砸向對方，桌上、地上堆滿瓜子皮、吃剩的蘋果核，床邊掛著層層疊疊的衣服……混亂之中，房東大姐推門而入，催促大家交房錢，月租金100塊。這個3塊錢就能住一晚的公寓，就像是一座避風港，守護著一群苦命女人最後的尊嚴。
林希是宿舍新來的女孩。剛住進來的那一晚，就有人追到宿舍威脅她，「給我家留個種，不然就退錢。」弟弟出生時，林希母親難產，重男輕女的父親選擇「保小」，林希自此失去母親。在林希父親的眼中，兒子就是一切，當初之所以生閨女就是為了以後嫁人能給家裡賺彩禮，所以林希長大後，他草草為女兒安排了一樁婚事，換來十萬彩禮。可沒想到林希的丈夫卻在婚後突發意外猝死，婆家人為了能給家裡留下「香火」，讓她改嫁自家小叔。林希的父親不想損失豐厚的彩禮錢，聯合婆家一起逼迫林希改嫁，走投無路之下，林希逃出家門，住進了3元宿舍。
林希
同樣出逃住進宿舍的還有來自農村的春姨，她今年57歲，結婚37年，被丈夫家暴了36年。拳打腳踢從沒停止過，多年來，骨折、腰椎錯位、軟組織挫傷……讓她身上沒有一處好地方。某天，丈夫再次對春姨大打出手，夜裡她趁著丈夫熟睡後，偷偷騎走了電瓶車。不會騎車的春姨跌跌撞撞著一路向前開，車燈照亮了前方窄窄的一條路，也照亮了她臉上新鮮的傷疤和陳舊的淤青，原來從不會騎車到不想停下，只需要踏上車的一點勇氣。
春姨
張麗躺在婦科檢查床上，張開雙腿。「你這是尖銳濕疣」。醫生拿著鴨嘴鉗撬開她的身體，也撬開她的過往。大學時期的張麗還在備考研究生，母親去世後她常常崩潰。男教授陳鳴里以指導考試為名，誘騙了脆弱的張麗，在教授的洗腦下，張麗天第一次感受到了「愛情」，兩個人隨之發生了關係。後來她才知道，男教授隱瞞了已婚的事實，用同一套說辭，與多名女學生保持著相似的關係。
張麗
小文是在宿舍里住了多年的老租客，父母時常發生口角。為了逃避激烈爭吵帶來的痛苦，逃避雞飛狗跳的家庭，她住進了3元宿舍籌備考試，原本想找個清淨自由的地方暫住，沒想到意外收穫了一幫好姐妹。
小文
4個女人就這樣住在3塊錢一晚的廉租宿舍里，隱藏著各自的秘密，爭吵不斷，又互幫互助，開啟了一段特殊的人生旅程。這是《3元女子宿舍》，一部反映基層女性生存狀態的現實題材短劇，全片一共16集，由「女孩別怕」和快手聯合製作。
短劇《3元女子宿舍》劇照
很多用戶在看過短劇後，在評論區留言：
「小時候我爸跟我媽老打架，我拿著菜刀護著我媽，後來他倆就再也不打了。」
「之前去我發小家玩，那個時候剛上高中，剛到她家，就看見她爸爸喝多了在打她媽媽。」
「劇情看起來很荒謬，可現實里確實有無數這樣的女性。」
這不僅是她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
「女孩別怕」是創立於2017年的自媒體，6年來，主編辣辣、主理人童姥、製片人樹林等主創通過公眾號、短視頻、漫畫、書籍等各種形式來科普女性安全知識，為女性發聲。2021年，「女孩別怕」收到一封讀者來信投稿，投稿的女孩名叫古越，哈爾濱人，23歲那年她與繼父發生矛盾，一氣之下逃到一個日租金只要3元的廉價宿舍，一住就是6年。女子宿舍里人來人往，古越看到了比自己更命苦的人，被家暴的阿姨、被性騷擾的護士，被父母拿來換彩禮的女孩。
這封來信把時間拉回了千禧年前後，曾經在東北地區有很多類似的低價女子宿舍，吉林電視台的記者就曾走訪拍攝過一個紀錄片《女子宿舍》。
鏡頭中，女孩左轉右轉進了胡同，蜘蛛網般的電線下，立著不起眼的廣告牌——女子宿舍，順著黑洞洞的樓梯到二樓，20多個女人，像沙丁魚一樣密集地躺在高低床上。床褥像是從來沒洗過，蟑螂臭蟲隨處可見，門上的A4紙寫著，住宿24小時：2元。
遺憾的是，這樣真實記錄底層女性生活樣態的紀錄片最終沒能上線與觀眾見面。我們在後續的媒體報導中得知，宿舍里的住客都是一些底層女性，離婚、被家暴、亡夫、被子女拋棄……她們一無所有，房租廉價、結算方便的女子宿舍是唯一的避難所。為了活下去，她們什麼活兒都干，家政女工、飯店服務員、24小時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沒活兒乾的時候，一些人就去街上撿廢品。她們形容自己的一生，「像一顆醃漬的爛白菜」。
《女子宿舍》紀錄片官方劇照
古越記錄的這段真實故事讓「女孩別怕」想起了這部紀錄片，之後被編輯們重新整理成文章發布在公眾號,這篇題為《爸媽都不要我，我在3元女子宿舍住了6年》的文章已經發布收穫了近8萬次閱讀。
多年專注創作女性安全科普內容，讓「女孩別怕」在全網獲得超過七百多萬粉絲關注，粉絲的年齡、文化背景和生活習慣不同，對於內容消費偏好也極具差異，除了撰寫內容文章、錄製科普視頻，製片人樹林也開始思考，如何能把這些真實的女性故事用更加生動、豐滿的視頻形式呈現出來，去觸達更廣泛的受眾。
快手紀實項目製片人佳敏一直希望能夠圍繞女性安全、女性保護開發一些聚焦女性現實議題的內容IP，在看到《3元女子宿舍》的故事之後，她突然想到，「女子宿舍」可以成為一個非常獨特巧妙的短劇場景，能夠將不同年齡、不同層次的女性人物和她們的困境合理地容納進去。雙方一拍即合，2022年7月，短劇項目開始籌備。
有了真實故事樣本，在保證真實故事合理化改編的基礎上，人物角色設計、故事情節涉及會緊密貼合短視頻平台用戶的觀看喜好和訴求。項目組聯動了數據團隊進行了全面的用戶調研和數據分析，發現在快手上，關於「女性安全」、「女性保護」相關話題的內容播放量接近百億，消費規模和關注度都非常高，排名最靠前的話題元素有「家暴」、「性騷擾」和「重男輕女」，這也直接給了編劇們更加清晰的劇本創作方向和動力。
劇中所有的劇情設置和人物塑造，都來自真實的新聞事件和人物經歷。張麗被男教授pua的劇情來源於多次登上熱搜、被廣泛討論的新聞事件——教師利用職務便利傷害學生。在劇本創作中，張麗一角的故事著重突出了造成這種不平等親密關係背後的深層原因，以及失德教師如何利用騙術、套路一步一步欺騙單純的年輕學生，將她們推入「甜蜜陷阱」。在劇情中植入這些有用的「科普信息」，可以讓用戶在看劇的同時，積累這樣的生活常識。有意識、有認知、有辨別能力，或許就能避免一些風險。
從題材上看，《3元女子宿舍》絕對不是吸引流量的類型。一部現實題材的短劇，一個反映女性生存困境的故事，很難有機會在高強度、快節奏、碎片化的短視頻場景中被重視和關注，更多用戶青睞於甜寵劇、古偶劇，從中獲取更多的甜，來抵消工作和生活中的苦。
近幾年，國產影視劇市場湧現了大批女性題材的電視劇，聚焦中產精英女性群體，比如《歡樂頌》《二十不惑》《三十而已》等，它們反映了大城市女性的婚育焦慮、房價壓力、職場歧視，而廣大底層女性人物鮮少有機會能夠成為故事的主角。而在短劇《3元女子宿舍》中，現實中的女性困境被密集地投射在4個人物身上。推開宿舍的大門，遭到家暴而逃跑的農村大姨，被大學教授誘騙成為第三者的研究生，被婆家當成生育工具的年輕女孩，《3元女子宿舍》關注的正是這些被主流平台忽視的群體。
想要製作一部反映真實底層女性人物故事的紀實短劇並不容易。最初在確認立項之後，項目組曾進行過3次方向調整，從系列科普短片、到人物訪談，最後才確定改編紀實短劇。製片人樹林帶領編劇小組前後修改了8版劇本。在執行拍攝階段，關於拍攝地也曾有多次變動，原本考慮在「3元宿舍」的原址所在地哈爾濱實景拍攝，但考慮到東北的深秋氛圍肅殺陰沉，這樣的環境會讓影片氛圍顯得過於消極苦情，多次考察、勘景之後，劇組最終確定了一個充滿浪漫氛圍的海邊城市——連雲港，劇在海邊的小漁村里找到了一棟廢棄閒置的小樓，在和相關部門溝通確認之後，將小樓作為了此次拍攝的主要場景。
改造前的廢棄小樓
改造之後的「宿舍」全景
在確定好場景之後，工作人員用了一整天時間把樓里的沙石剷出來，把廢棄物品騰空，又去舊家居市場淘到了床，還給宿舍安了窗戶，接上電，把廢墟改造成了真實的「女子宿舍」。為了增加場景的真實感，他們還跑去當地的村民家裡租借家居和舊衣服，當成道具和演員服裝，「女孩別怕」製片人樹林自嘲3元宿舍是一個「撿破爛劇組」。
舊家具市場淘來的二手家具
事實上，由於預算和時間都有限，接近三十人的工作團隊，一大半都在短劇中免費出演配角，包括智力障礙弟弟、警察、醫生等。演藝人員經常坐在地上吃盒飯，周圍布滿待處理的垃圾，海邊的風猛烈地刮，房子也漏風，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劇組全員每天都在凌晨四五點出發，每晚十點後才回到住處，之後還要復盤當天拍攝過程中的演員表現，和現場導演、攝影討論拍攝效果，編劇再根據復盤情況，反覆調整劇本的細節。好在這樣精益求精不斷死磕細節的態度，讓短劇播放效果也超出預期。
「撿破爛劇組」的幕後
短劇第七集單集播放量已經突破了5000萬，這集講述已婚男教師PUA女學生的內容，成為快手的「單集爆款」。張麗的經歷引起了很多用戶的共鳴，有網友評論「張麗的遭遇很像房思琪的故事。」也有很多女性用戶表示，「我為讓女性平等而學法，我們女性要拿對自己有利的法律和工具讓施暴者贖罪。」「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們的自由，要實現自由的人生。」
短劇《3元女子宿舍》第7集評論
當然，在眾多的評論中也有不少質疑和反對的聲音。有一部分觀眾會認為現如今「重男輕女」的現象已經不存在了，甚至會在視頻中發現有這樣的留言：「為什麼2023年了還要把重男輕女的事情提出來？」「退還彩禮天經地義！」「女孩子被性騷擾全都是因為她自己太張揚太蠢了！」
事實上，對於「女孩別怕」來說，類似的真實案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每天都有各種私信消息湧向「女孩別怕」私信後台，工作人員經常收到各種求助，而且一部分女孩的處境非常複雜，童姥曾在2篇關於童年性侵的微博和文章下，看到500多條留言，這些都是女孩們童年遭遇性侵的真實經歷。侵害她們的，有爺爺、繼父、舅舅、叔叔、哥哥、鄰居叔叔……很多女孩童年時對於性騷擾全無概念，長大後才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性侵，但缺乏證據，報警也無法追溯。
從「拉姆燒傷案」、「自媒體博主宇芽被家暴事件」、再到「唐山打人事件」……每當有女性受到侵害的重大新聞事件發生時，女孩們大都會十分恐慌，而項目組決定將這些真實女性故事改編為短劇的初衷其實很簡單，希望能夠通過這樣短小凝練、通俗易懂的短劇為大家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思考樣本——當你在面對困難時不要逃避、不要害怕退縮，遇到問題就去解決它，你可以變得更好。
短劇中的女性人物在彼此互助下，都迎來了命運的轉折點。
為了守住彩禮，林希父親夥同婆婆要把昏迷的林希帶到婆家，幸虧路上遇到了小文，小文匆忙間在林夕兜里塞了一支複習英語用的錄音筆、並迅速聯繫春姨報了警。婆婆一伙人把林希背回家之後，慫恿小叔子企圖趁她昏迷時強行圓房，幸好警察到場後那支錄音筆成為了關鍵性的證據，被警察解救的林希終於逃離了婆婆的控制和父親的糾纏。
短劇《三元女子宿舍》劇照
張麗的結局痛快又解氣，她在電話里堅定地回復著和她同樣被教授欺騙過的女孩，從唯唯諾諾、躲避抗拒，到公開露臉、實名舉報，那一刻她的勇敢，是3元宿舍的朋友們給的。小文和春姨一起幫助張麗搜集整理教授的騙局資料，作為證據提交至警方，教授最終被吊銷了教育資格證，無法再以教師的身份接近學生。
短劇《三元女子宿舍》劇照
57歲的春姨終於鼓起勇氣向法院提出起訴離婚，在律師的建議下，她去醫院做了傷殘鑑定，作為家暴的證據。婚後被打三十年，春姨終於從日復一日的家暴死循環中掙脫出來。離婚當天，小文幫春姨化了妝，還穿上張麗送給她的鮮綠色上衣，開著三輪車開心地大喊「離婚啦！不過啦！」小文和張麗站在她身後一起陪著她大笑。那個畫面真的特別美。
短劇《三元女子宿舍》劇照
看到這裡，童姥想起了蘇敏阿姨，為擺脫不幸婚姻的束縛，蘇敏獨自駕駛她的車去旅行，一路結識了同樣懷有傷痛的旅伴們，在旅途中，她們不再是誰的妻子和母親，她們是她們自己，真實的自己。如今有很多中老年女性群體通過網際網路，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意識到自己被禁錮在一種極具壓抑的家庭氛圍中，很少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很少有幸福感，開始慢慢有了「走出去」的意識。
在短劇《3元女子宿舍》中，每個女性的經歷都像一本被翻開的書，開局寫滿了苦難，必須熬過形態各異的困境，結局又寫滿未來，永遠充滿可能性，充滿女性向上的力量。
短劇《三元女子宿舍》劇照
短劇播出後，童姥最後採訪了最初記錄下3元女子宿舍故事的原作者古越，古越告訴我們，現實往往比故事更殘酷，在現實生活中，春姨的原型人物、那位被家暴的大姨最後被兒女勸回了家，她選擇了認命。古越說，很多女性在面對選擇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別人到了歲數結婚、生孩子，她們也選擇結婚、生孩子，永遠在追尋別人的腳步，「擔心自己成為另類的人，會被旁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
連線截圖（左：古越右：童姥）
古越說出了自己的心底的期待和祝福，她希望每一位女性面對現實時，都可以擁有拒絕的勇氣和魄力，知道自己有說不的權利。
最後，「女孩別怕」主編辣辣提到自己最近一直在看上野千鶴子和鈴木涼美的新書《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她意識到，身處當下的時代，每個女性似乎都處於自我矛盾之中，因為我們既有思想上的啟蒙，同時又不可避免地保留了傳統觀念對自己的塑造。3元女子宿舍中的女性都曾深陷於這樣的分裂之中，不敢離婚，不敢反抗父母，不敢舉報老師……但她們都在某一刻開始覺醒，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自由。辣辣說，「女性主義不是一把萬能鑰匙，我們不能通過它很快地知道自己是誰，未來應該怎麼做。但女性主義是一個窗口，能讓我們看到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了解到成為女性會有多麼豐富的可能性。」
在《3元女子宿舍》的結局中，編劇為她們寫下了一個美好的結局，這也承載著短劇主創希望和寄託，她們希望可以通過這樣的形式讓女孩們知道自己可以有更多選擇權和主動性，「生活中沒有做到的事，我們希望用劇的方式去告訴大家，你可以做到。」同時也提供了一種可能性，鼓勵更多深陷泥沼的女性勇敢起來，「看看吧，劇中的女性們試著反抗之後，處境真的改變了，你們可以自救，你們可以站起來，你們不要放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