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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西塞羅:我讓孩子擁有當個「廢柴」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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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被社會達爾文主義猛烈批判的社會福利制度是有其重要的存在即價值,而社會上的窮人、學校里的差生,也不能因為他們競爭失敗,淪為loser就得遭受嘲笑和鄙視。

因為只要他們還願意按照目前的遊戲規則幹下去、考下去,就是在給富人和好學生「面子」。他們通過這種「同意」,在這個體系當中獲得了他們的合法性和被救濟權,而這個合法性和權益是不可被取消的,需要獲得足夠的尊重與保障。

於是就引申出了一個社會學常識:任何社會中強者的強大,都直接或變相的基於弱者的同意。

所以一個好的社會衡量人的標準應該只問他「適」不「適」——有沒有遵從規則又自得其樂的做自己合適的事情。而不應該問其「強」不「強」。

像社會達爾文主義那樣否定弱者、窮人、差生的存在價值,認為他們是草芥,是活該被淘汰的一群,而自己則不擇一切手段的想要爬上階層金字塔的頂端,以證明自身合法性。這個思路是無法構建一個長久穩定的社會的。想要維持這種構想哪怕最短暫的穩定,也需要極大的強力。

因為它的問題就在於,當作為社會這個生態結構的一端想要取消另一段的存在價值的時候,另一端勢必也會產生同樣激進的思想想要「取消」你——而且這種取消很可能更狠,將是肉體上的,讓你連給他們科普什麼「物競天擇」,你就應該有錢而他「活該餓死」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點,看看《1942》頭十分鐘你就明白了。

而在社達與其反面的這種互相「取消」當中,將被破壞和惡化的是作為生態體系的社會規則,最終誰都無法各安其位的去「適」自己的生活。而如前所述,這恰恰是生物達爾文理論學說中最噩夢的一種模式——生態惡化。

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恰恰既反社會、也反達爾文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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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雖然社會達爾文主義是錯誤的,但受歷史、社會、教育環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當代中國青年最容易形成的思維邏輯,其實恰恰是社達式的。

你看今天很多學校搞「高考誓師」、「中考誓師」時學生發言的內核其實都是這樣的,強調甚至無限誇張這場考試的重要性,強調成功後的榮光,恐懼成為失敗的草芥,甚至否定其存在的價值。

而從這個角度衡量,我覺得此次事發的那位女生,雖然因為表情和聲調的問題招來了非議,但她的發言其實反而是三觀比較「正」的——她至少說了「我們可以不成功,但是我們絕對不能後悔!」這種的話,這比我上學那年頭我那同學的演講中完全否定「草芥」或弱者的存在價值,就差沒喊出「不成功吾寧死」已經強太多了。屬於很不社達、甚至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類了。

但我要說,無論這種誓師會上學生的發言,雞血還是不雞血,社達還是不社達。我們,我們這寫成年人,其實都沒有什麼權利對他們進行批判。我們更該問的其實是,戾氣來源於憤怒、而憤怒催生於恐懼,那到底是什麼,讓孩子們小小年紀就如此的恐懼——恐懼於成為一個競爭中的失敗者、恐懼成為弱者、恐懼成為草芥?

我想起了忘了在哪裡看到的一段明末文人的筆記,說他有一次訪友,對方是個舉人、也是當地鄉紳,家族有自己私塾,這朋友也經常去私塾里檢查子侄們學習。而每當發現有子侄學習不用功,背不出聖賢書的時候,這位暴脾氣的舉人就會「以戒尺加其額」——拿著戒尺朝孩子腦袋上打,督促他讀書。

作者被朋友的「鐵血雞娃」方式嚇壞了,趕忙勸他不要這麼急躁——你家裡有良田百頃啊,聖賢書讀不好,科舉取不了,也不耽誤他做富家翁啊……

這話今天聽來挺對的吧?但他那朋友聞言大搖其頭,指著私塾外的田產說了心裡話。說你看我現在家中田產挺多的吧?可是我的子侄里將來若沒有人能中個舉人,免收納糧,這些田產很快就散了,要麼把「田骨」被迫讓給別計程車紳,要麼因為胥吏的壓榨、官府的催逼破產、土地乾脆被豪強直接吞併。我怎麼能不逼著他們好好讀書呢?

作者聞言深以為然,回去之後就把這個故事將給自己孩子聽,也「雞娃」了起來。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能讀出一個什麼道理?那就是明末的社會,其實並僅僅不敗壞在土地兼併、貧富差距過大上。而敗壞於社會階層的高度單調化,二維化。自明中期確立了「優待士紳」、讀書人中了舉之後就可以「不當差、不納糧」之後。明朝社會其實只剩下了兩個階層——享受免稅特權舉人、進士、官員老爺,和沒有這項特權的所有貧民百姓。而由於前者的buff加持,後者永遠鬥不過前者。他們等於(如社達主義者主張的)被部分取消掉了存在的意義和討要公平的權利。於是就出現了兩個連帶現象:

第一,在天下尚且承平的時候,所有人都「千軍萬馬搶過獨木橋」,力求通過讀書考官這條路,站到能「贏者通吃」的那一邊。這就形成了明代科舉的極度內卷,和有田者們普遍「雞娃」——他們激的其實不是娃,讀的也不是書,而是想要一張保衛自己權益的「特權證」。科舉「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的效果在這個時代達到了最大化。

第二,一旦天下有事,那些讀不上書、中不了舉、享受不了「不納糧」特權的張獻忠李自成們就開始「風雲際會」,「闖王來了不納糧」成為他們爭取同樣曾無此特權的平民百姓的口號,而殺士紳、拷軍餉,則成為了他們向曾經「不當差、不納糧」計程車紳階層報復性徵收「欠稅」的方式。

所以說明朝之敗,或者說整個帝制時代的王朝之敗,其實就敗在權力干預導致天下過於「利出一孔」、階層高度二元化之上。生活在這種社會中的人「不成功,則成仁」,不通過讀書考試走入仕的體制內之路,就只能淪入社會底層,最終緩慢卻必然的淪為死走逃亡無人問的貧民。於是它就像一個生態位過於稀少、單調的生物圈一樣,一方面過分殘酷,另一方面又十分脆弱。

而一個良性的、穩定的社會,恰恰應該最應該避免這種「不成功則成仁」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理想國」,這個富饒的社會裡應該像一篇富饒的熱帶森林一樣,給他的參與者提供豐富多彩的「生態位」,供他們棲息、生存、享受自己的人生。在這個社會當中,頂端的強者、獅子老虎固然有他們的威風與榮耀,但底端的弱者,鼠兔雀蟲也應該有他們的「生態位」,有自己不可侵犯的小窩,有自己的「小確幸」。

這需得益於一些共識的建立和法律的兜底,當良善的道德共識如大河一般滋潤這片土地,當法律如太陽一般東升西落、天行有常。社會這個生態圈就沒有理由不像一片森林一般生機勃勃、萬物競發。

而當我們能創造這樣一個「強者有成就、弱者也有尊嚴與保障」的社會之後,再去教育孩子:「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麼焦慮、這麼恐懼、這麼雞血、這麼咬牙切齒的一定逼著自己成功、這麼社達的恐懼成為草芥和弱者……」這樣的教化才是有意義的。到時候再談「消滅雞娃」、給學生減負,才是可能的。須知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陰影,在任何社會都是教育軍備競賽的總前提,沒有一個社會能在驅散這篇陰雲之前,培養一批不那麼被「激」的學生。

而如果我們遲遲做不到這一點,那麼學生們在「高考誓師大會」上那些聲嘶力竭的叫喊,就是他們唯一正確的應激選擇。

畢竟「不成功,則成仁」「必須努力成功,因為失敗了很慘」這種話,在他們的處境中本來就是事實啊!

他們說不說出來,都是事實……

所以,如果你覺得那孩子在誓師大會上喊口號的樣子很醜,那丑的其實是我們自己——我們這些成年人,是我們給他們展現了這樣一個弱肉強食、弱者沒有是什麼尊嚴的社會,讓他們如此恐懼失敗、如此恐懼於成為「草芥」、「弱者」

我希望我們的社會有一天能給每個學生成為「廢柴」「失敗者」「草芥」或「弱者」的選擇。

能讓每個家長、每個老師都不忽悠的告訴她們的孩子——你去用功讀書、讀完了就努力工作,成為精英、人上人固然好,但如果不是那塊料,也別逼自己,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過自己想過的人生,做個能「適」自己生態位的善良的「廢柴」也不錯。因為在這個社會裡,你的基本生活有人兜底,你的起碼權益大家會尊重、保障。

給每個人平靜的做loser、做弱者、做廢柴的權利,讓他們可以放心大膽的嘗試所有人生可能,Try Everything。

這件事,無論一個中學生的人格塑造、還是維繫一個社會的良性運轉,都是最重要的。

沒有之一。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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