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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營洲:聽一位老者談各色人物

這位老者是誰?吳營洲先生沒有明說,只是說這位老者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是新中國的第一批大學生,也是新中國的第一批研究生。一九五七年這位老者被打成「右派」,此後在一家農場度過了他一生最可寶貴的二十來年。吳營洲先生的這篇文字,涉及面廣、人重、理正,言雖短而形神兼備,評人簡短之語,分量都很重。

談胡適

如果胡適留在了大陸,五七年的整知識分子,當會拿胡適開刀的。章伯鈞、羅隆基等不夠格。1954年批俞平伯,批胡適,其實許多人都是受了蒙蔽的。人們把握不住胡適,也不清楚為什麼批胡適。到1957年反右派時,一切都明白了,其實,而今看來,胡適並沒有被批倒。發起者批胡適的目的並沒有達到。胡適的兒子胡思杜死的太悲慘(被打成「右派」,上吊自殺),太可惜。胡思杜當年太年輕。年輕人難免會幹出一些糊塗事。

談俞平伯

俞平伯的文字,明白如話,卻經得住反覆咀嚼。1954年對俞平伯的批判,聲勢浩大,當時好多人都不明就裡,也跟著一起痛批,但隨著歷史迷霧的逐漸淡去,人們方有些如夢初醒,原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批「俞」是假,批胡適才是真。

談舒蕪

舒蕪大節有虧。1955年,舒蕪把胡風寫給他的私人信件,交上去了。緊接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整胡風運動就開始了。致使無數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令舒蕪感到痛心的是,並不是他把信交上去了害了那麼多人,而是他沒有因此而得到想得到的東西。

談郭沫若

不想談這個人,只說他幾件小事吧。

1958年,他出了本詩集——《百花齊放》,一種花一首詩,以配合黨中央提出的「雙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有位學生讀罷給他寫信說:「郭老郭老,詩多好的少。」他讀後,感到「後生可愛」,遂答道:「老郭不算老,詩多好的少;老少齊努力,學習毛主席!」他有一首獻給毛澤東的詩《題毛主席在飛機中工作的攝影》,其中寫道:「難怪陽光是加倍地明亮,機內和機外有著兩個太陽!」還有一首《獻給在座的江青同志》:「親愛的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你善於活學活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你奮不顧身地在文化戰線上陷陣衝鋒,使中國舞台充滿了工農兵的英雄形象。」不過,他也夠可憐的,兩個兒子都慘死在「文革」期間。面對兒子的死,竟不能施以援手。在晚年,他用毛筆,一遍一遍地抄他兒子的日記,其情可哀,可憫。

談陳寅恪

一般人遇到問題,尤其是歷史問題,輕易不敢開口。害怕說錯,害怕出醜,害怕徒留笑柄。陳寅恪則不同。陳寅恪隨便怎麼說都不會錯,還總是給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因為他對歷史很通透。這也是人們欽佩他的原因之一。

談張中行

張中行晚年風行一時。張中行的《負暄瑣話》也風行一時。其後他又有了《負暄續話》《負暄三話》等。張中行自己稱他的《負暄三話》是不三不四。不過,這幾本書依次讀來,是有點「一蟹不如一蟹」。有人稱,張中行的「行文特點」是:有話則短,無話則長。該說的話,戛然而止,不說了。張中行那些「沒用的」話,絮絮叨叨,但讀來並不覺得煩,而那些「有用的」話,到到了嘴邊,偏又不說了,但讀者也已「心知肚明」了。這就是高手作文,或者說是「高手作文」的手法之一。

談梁思成

新中國成立後,梁思成看到北京城被大片大片地拆掉了,不禁失聲痛哭。在梁思成的構想里,是在老北京之外,再建一個新的北京。一老一新,狀似扁擔,「日月同輝」。但他的構想被否定了。

談周揚

周揚在自己挨了整之後,才知道了挨整的滋味,才知道了懺悔。丁玲之所以至死都不肯原諒周揚,就是周揚往死里整人家。周揚是文藝界、理論界的太上皇,打手。周揚與胡風的分歧,始自理論上的。周揚認為啟蒙與救亡是對立的,胡風則認為,啟蒙是長期的,救亡是暫時的。(因為有了日本入侵,所以才有「救亡」之急。)周揚的懺悔,不僅僅是對個人行為的懺悔,而是對那個時代的懺悔。他意識到了那個時代是錯的。他是在否定那段歷史。這一點難能可貴。他晚年提出的「人道主義」和「異化」等等問題,也是長期反思的結果。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周揚既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

談夏衍

夏衍整起人來,跟狼一樣。反右時期,夏衍以文化部副部長的身份來到中央美術學院,在全體師生大會上說:中美院是什麼?就是小台灣。這樣的「定性」,非常令人恐懼。「小台灣」什麼意思啊?「小台灣」的意思就是說中美院已經不是共產黨領導了,是一幫國民黨在統治,中美院已成國民黨的天下了。這是什麼性質啊?是敵我矛盾啊。一時間人人自危。包括院領導。當時中美院的領導班子,在批胡風、反右時,特別積極,整了許多人,他們沒有想到,螳螂撲蟬黃雀在後,後來被來了個一鍋端,全給燴了。

然而,「文革」一來,夏衍也開始被整了。被整的理由,說他是「電影藝術反黨黑綱領的炮製者」。其實這就跟他說中美院是「小台灣」一樣,純屬捏造誣陷。夏衍開始被遊街,大會批,小會鬥,被侮辱,被毒打,後來又被投進了秦城監獄,長達8年7個月。在獄中,夏衍的右腿被踢折了,卻不給治療,以致造成終生殘疾。

談吳晗

吳晗的最終命運,自然很悲慘,但他得勢時,在位時,整起人來卻是一點都不手軟。非常狠,幾近瘋狂。諸如「反右」期間,吳晗在民盟召開的對章伯鈞和羅隆基的批鬥會上,做了題為《我憤恨!我控訴!》的發言,火力十足。其實,吳晗當時的所作所為,不能歸結為「形勢所迫」,是他一點廉恥都沒有。他不配稱作「知識分子」。吳晗的死,自是悲劇,但也符合因果。吳晗的寫作,「意向」太明顯,明眼人誰都清楚。吳晗的《海瑞罷官》,本來是「遵命」之作,或說是「逢迎」之作,連他本人也沒有想到,他會因此獲罪。

談丁玲

曾經見過丁玲一面。是在1955年前後。當時的感覺,她長得很醜,又老,就像個河北農村的老娘兒們。丁玲挨整,自然有其可憫之處,其實也「活該」。她在台上時,整別人也同樣狠。諸如建國初她就起勁地批判沈從文,比郭沫若批得還厲害呢。憑她和沈從文的交往或交情,可是不該啊。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榮獲了1951年度史達林文學獎金二等獎。但在當時,比《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更優秀的小說很多,但沒人向「史達林」推薦啊。

談曹禺

多次見過曹禺,矮矮胖胖的,感覺不大像個作家,更像個商人。曹禺的戲劇,最好的也就是《雷雨》,那是他厚積而薄發的東西,其餘的就乏善可陳了。而《雷雨》,似有剽竊之嫌。它脫胎於戲劇大師易卜生的名劇《群鬼》。曹禺寫《雷雨》時,只有22歲。其天賦自然是有的。曹禺和老舍一樣,建國後,也十分地緊跟政治,積極地投身建設,體驗生活,其結果則是,「收穫甚多,頭緒全無。」(曹禺語)周恩來讓他寫「民族大團結」,他便寫了《王昭君》,但,《王昭君》實屬下品;周恩來讓他寫「巴黎公社」,他先是欣欣然地接受了,而後來痛苦萬分,無從下筆,最終竟交了白卷。

談巴金

對巴金的總體感覺是:一個本不該懺悔的人,卻在一個勁兒地懺悔;而最該懺悔的那些人,則總是裝聾作啞。這,或可稱作是「巴金現象」。巴金原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因為他思來想去,委實找不出哪個「政府」是好的,也不知道哪種類型的政府是好的。1921年春,巴金曾寫過這樣一句話:「妨礙人民自由就是『政府』。自從有了政府後,我們的自由全然失去,一舉一動都要受政府的干涉。」英國哲學家戈德爾曾寫過另外一句話:「無論如何,政府本身就是邪惡,越少越好。」平心而論,這些話雖多少有些道理,卻也不乏偏激。巴金晚年因為寫了《隨想錄》,而使他的整個人生升華了。

談韋君宜

韋君宜的《思痛錄》,很有價值。比季羨林的《牛棚雜憶》深刻。

談孫犁

孫犁晚年的短文很好。尤其是一些懷人之作,融進了他自己對塵世對人生的諸多感慨。

談流沙河

流沙河不錯。人、文都不錯。他的「右派」被改正後,所反思的,不是個人的苦難,而是民族的興亡。流沙河的文字,往往從那些碎的撿不起來的小事寫起,讀的時候,也覺得那事兒是你不曾在意的。然而,讀著讀著,便恍然意識到,他寫得其實並不是小事。這一點和沙葉新恰恰相反。沙葉新往往著眼於大事。但這兩個人,殊途同歸。

談王蒙

就個人而言,不喜歡王蒙。王蒙談《紅樓夢》的文字,沒有紮實的考證,學術價值不高。王蒙算不得學者。王蒙的人品也差些。不如從維熙,不如鄧友梅,甚至還不如張賢亮。王蒙的經歷,成就了他的文學。他的小說政治氣味很濃。讀王蒙的文字,確實能感覺到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談徐悲鴻

中央美術學院是徐悲鴻親手建起來的。新中國成立後,中美院的許多領導,都是從延安來的。延安來的人,對所謂淪陷區的舊人,很是不屑,也不尊重。即便對徐悲鴻也如此。

談江豐

建國初期,江豐主持中央美術學院的工作,任院長。江豐為人很好,很和藹,但很左。不過,不如周揚,周揚更左。可這兩個老「左」,偏又合不來。一次,周恩來把江豐叫到了中南海,臨進門時,江豐脫掉大衣,用胳膊挎著。周恩來見江豐進來,站起身對江豐說:「坐吧坐吧,這次請你來,是想解決你和周揚的問題。」江豐一聽,立時就火了,他對周恩來說:「我有嘛問題!」說罷,掉頭便往外走。周恩來很尷尬,也很生氣。周恩來將此事向毛澤東作了匯報。周恩來不能不匯報。毛澤東十分看重江豐,曾對江豐說:「我就把新中國的琴棋書畫交給你了。」聽了周恩來的匯報,毛澤東也很生氣,他對周恩來說:「你去問問他,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其實毛澤東能不知道江豐是共產黨嗎?後來,即1957年,江豐等一批從解放區來的人,也被打成了「右派」。

2020-11-06(有刪改)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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