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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反右講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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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王鐵藩,57年因「兩報一刊」攤上了大事兒。兩報?兩張大字報。「傀儡的呼聲」,土木系學生會鳴放紀要,抱怨學生會不受重視。「保密與愚民」從英文版《史達林時代》,把一段有關赫魯雪夫秘密報告的文字,翻譯後抄上大字報;還加了個按語:保密應該,愚民太小看人,我們長大了,要獨立思考。一刊呢是我主編的《清華土木》,據稱登了宣揚腐朽的詩:「我門前的小河呀,你今天怎麼這樣清澈,讓我喝一口你的水,嘗嘗它是不是還像往日那樣苦澀?」

憑此,我被定為極右,處以「保留學籍,監督勞動」。五年勞動剛得脫帽,又逢階級鬥爭時時講;保留學籍只能兌現一紙肄業證明。我們與學校交涉了近一年,蔣校長終於恩准,為我們舉行單獨的入學考試。我乖乖地考了四門:俄語、水力學、熱力學、傳熱學。另有一哥們兒生性倔強,堅決拒考。此公後來有了個更倔的兒子——薩哈羅夫獎得主胡佳。或因我聽話出活,1964年初插班暖六。與學弟學妹們相處無間,但日子挺憋屈的:保密的地兒不許沾邊,「九評」學習當反面教員,破罐破摔,無所謂了;令人難堪的是,男女生(女生系有夫之婦)通姦這種爛事兒,也把我們拉去參加批判會。前些年,我問當年管教我們的領導這是出於什麼考慮?他打哈哈說,你顏值這麼高,不怕犯錯誤?我們這夥人里還真有顏值高的,以其右派學生之身獲得了校醫院漂亮護士的芳心,不幸的是,這段姻緣於清華園「八二四」紅色恐怖中戛然終結!

說到清華文革,除了傷痛外,感觸頗深的是知識分子不斷被矮化。知識分子最可貴的操守莫過於費厄潑來精神和批判意識——反右時還一息尚存。那時明齋門前設有自由論壇,我曾在校廣播站播音,出來進去,聽得最多的話是,我堅決反對你的觀點,但誓死保衛你說話的權利。如孫寶琮(學生右派Number one)解釋其大字報《神鬼人》說,此系建言黨走下神壇復歸於人,免得蛻變為鬼,是喻世明言。反駁者則厲言相告,黨本就生根於民,你裝神弄鬼,分明是妖言惑眾。但雙方話前或話後都帶上那段口頭語。語言暴力始於反右,我遭受的一擊是「打斷脊梁骨」。之後,反右展覽,紅專辯論,三大革命實踐,「九評」學習接踵而至。這一系列的高壓灌注,在人們心裡鬱積起越來越濃的偏執與戾氣——這就是知識分子的矮化及其由來;恐怕也是團四之爭愈演愈烈的心理基礎。

1967年,校黨委垮了,工作組撤了,八九兵蔫了,團四打開了嘴仗。一次我潛入大禮堂聽報告,聽著聽著,給報告人鮑長康寫了張字條,其中有這麼一句:「一個多總部並存的革命競賽時期勢必出現」。同去的哥們兒說,你丫是來聽蹭兒的,找碎(cei,即暴打)呀!我沒敢往上遞(字條保留至今)但心有不甘。事後,偷偷批註在一些大字報上,反應還不少,多是天真妄想之類的——當時大家果然天真點兒,或許就不會有百日武鬥了。

團四之鬥很悲壯,也很冤大頭:一個成了文革發動者進攻之矛,另一個成了對立面防守之盾。可也無法怨天尤人,咱當初不是想英雄創造歷史嗎!由此看來,文革發生的充要條件應該是:尊神+集權制度+點點點+矮化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引領潮流的作用不可小覷。當年羅家倫一筆寫出了「五四潮」,蔣南翔一張書桌促進了「一二九」;他們可也是咱清華的人。不得不承認咱比人家矮了半截。你們是七老,我已八十了,加一起就是七老八十;大事兒也無能為力了,說點,寫點,讓年輕人明白點兒應該可以吧!

亂彈到此,見笑了!

以上是為「422」準備的五分鐘的發言稿。下面做點兒補充。

1、關於批判意識

所謂批判意識即對事物持審視態度,其反義詞是,人云亦云,官雲亦云,神雲亦云……

現從反右與文革各選兩位顯赫人物,將其標誌性語錄附在下面供大家鑑賞:

反右中精選兩位:

林希翎(人大,1957年被稱為第一學生右派):「真正的社會主義應該是很民主的,但我們這裡是不民主的,我管這個社會叫做在封建基礎上產生的社會主義。是非典型的社會主義,我們要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而鬥爭。」

譚天榮(北大,1957年毛主席賜予學生領袖稱號):「我們要思考,除了我們自己誰又能禁止我們思考?我們要想,不讓想嗎?偏要想,讓那些一輩子不動腦筋的人去發神經病吧!」——以上摘自《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

文革中也精選兩位:

聶元梓(北大,1966年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作者,紅衛兵五大領袖之一):「讓我們團結起來,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團結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圍,打破修正主義的種種控制和一切陰謀詭計,堅決、徹底、乾淨、全部地消滅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魯雪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抄自「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

蒯大富(清華,紅衛兵五大領袖之一,毛稱蒯司令):「革命的首要問題是奪權鬥爭,從前權在校黨委手裡,我們和他們鬥,把它奪過來。現在,權在工作組手中,那我們每個革命左派應該考慮,這個權是否代表我們,代表我們擁護,不代表我們則再奪權。」——摘自《清華大學親歷——史料實錄大事記》

應該說,聶蒯夠聰明有膽量並具有相當的組織才能,但是較之林希翎、譚天榮在思想境界上則相形見絀。北大教授錢理群有如是之說:「1957年『廣場』(既是57年北大的一份學生的刊物,又含作為五四發源地北大校園之意,所摘林希翎『語錄』,也出自她在北大的演講)上的思考和吶喊,正是80年代中國思想解放運動的先聲……正是這樣一些中國民間的年輕的先驅者以『非法』的形式,用自己的生命與鮮血奠定的。」錢理群沒有提及較之林與譚風光更盛的聶與蒯,是有道理的。

2、關於「點點點」

我的發言稿里所列發生文革的公式是,尊神+集權制度+點點點+矮化的知識分子。什麼是點點點?就是眾說紛紜,一時說不清楚的。比如有人說文革源於毛不甘心大權旁落,還有眉有眼地說「八大」如何如何。可是毛在「八大」說的幾段話卻不支持這個說法——

「首先倡議設四位副主席的是少奇同志。一個主席,一個副主席,少奇同志感到孤單,我也感到孤單。一個主席,四個副主席,還有一個總書記,我這個防風林就有幾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樣就比較好辦。除非一個原子彈下來,我們幾個恰恰在一起,那就要另行選舉了。如果只是個別受損害,或者因病,或者因故,要提前見馬克思,那麼總還有人頂著,……不像蘇聯那樣史達林一死就不得下地了。

「我說我們這些人(包括我一個,總司令一個,少奇同志半個。不包括恩來同志,陳雲同志和鄧小平同志,他們是少壯派)就是做『跑龍套』的工作的,我們不能登台演主角,沒有那個資格了,只能維持維持,幫助幫助,起這麼個作用。……我是準備了的,請求同志們委派一個名譽主席。

「我看鄧小平這個人比較公道,他和我一樣,不是沒有缺點,但是比較公道。他比較有才幹,比較能辦事,……你鄧小平沒有得罪過人?我不相信,但大體上說,這個人比較顧全大局,比較厚道,處理問題比較公正,他犯了錯誤對自己很嚴格。他說他有點誠惶誠恐,他是在黨內經過鬥爭的。」——《求索中國:文革前十年史》紅旗出版社1999年版

毛侃侃而談,胸無塊壘。怎麼也看不出疑慮、光火、敲敲打打什麼的。

還有一則毛1958年1月在南寧會議上的生動表現也值得一讀。「他(毛)召開了南寧會議,在會上就發作了,說你們56年反冒進,就是反對我。你周恩來同志說了什麼,陳雲、富春、先念同志說了什麼,少奇寫了社論,你們把自己拋到了右派的邊緣。誰曉得我身邊有沒有睡著赫魯雪夫?將來有一天他作秘密報告。……會議的氣氛十分緊張。有些人就把矛頭指向這些同志。黃敬同志在散會後就得了精神病,後來得腦血栓去世了。」這段話來自非正式出版材料,但真實性可毋庸置疑。(《求索中國:文革前十年史》)亦有毛在南寧會議上的記載可作為旁證。該書說,毛大段大段地背誦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連挖苦帶損地批評反冒進的人如登徒子看女人一般,只講冒進的缺點不講冒進的成績。這些敘述表明:1)毛口無遮攔,頤指氣使,說明其權威猶在。2)政見之爭毛卻如此霸道,可見專制到什麼程度。

毛髮動文革與他怕被史達林化有關,但主要的還是政見或曰路線之爭。諸如這樣的問題,在沒有確實的史實前,不用太較真。

3、文革的「剪不斷,理還亂」

文革史無前例,或稱不同凡響。誰能想到,毛竟不惜將其幾十年積攢起來的罈罈罐罐盡數打爛。於是乎,那些急於建功立業者如醉如痴般投身火海,那些懾於權威者雖莫名其妙也踉踉蹌蹌緊跟不舍,包括那些曾經與之為仇者以為天降餡兒餅而亢奮不已。文革,太光怪陸離,太撲朔迷離;而且,文革屬於非正常死亡,留下了太多猜想,太多的剪不斷,理還亂。除了起因外,再舉出以下幾端供大家玩味:

鬥垮走資派

毛的走資派的概念多是與蘇共的變修有關。「九評」中有這樣一段話:「赫魯雪夫修正主義集團,就是蘇聯資產階級,特別是這個階級中的特權階層的政治代表。」隨後連用四個排比句列出這個特權階層的斑斑劣跡:

「控制了蘇聯黨政和其他重要部門;

「把為人民服務的職權變為統治人民群眾的特權,利用他們支配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權力來謀取自己小集團的私利;

「利用他們的特權地位,營私舞弊,貪污受賄,化公為私。他們在生活上完全脫離了蘇聯勞動人民,過著寄生的腐爛的資產階級生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真話與懺悔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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