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新鳳霞家的四合院

新鳳霞吳祖光夫婦與兒女們

新鳳霞晚年住在一幢五層樓房的四樓,因腿部致殘,行動不便,她會常常想起自己家的四合院。

1949年吳祖光從香港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買房子。當時很多作家都是購房而居,詩人艾青買在東城豆腐巷,老舍買的是奶子府,吳祖光和趙樹理都買在東城王府井帥府園馬家廟,吳祖光買的是9號院,趙樹理買的是6號院。

吳祖光買的四合院,外邊是兩扇大圓門,敞開能進汽車。通過一條小道和高台階的紅漆門,進到里院,東、南、西、北四面是房:北屋七間,東西屋各三間,南屋也是三間。院子很寬敞,外院牆有爬山虎。

這四合院,院子大到可以排戲、練功、跳繩,擺放桌球台。

四合院種的果樹,秋天結果後總有小孩跑來偷吃。那些鄰居家孩子爬到房頂摘果子,來回跑,踩得房檐嘎嘎喳喳的響。

吳祖光的母親是個很善良的老人。她站在院子裡,對著屋頂上鄰居家的孩子說:「你們快下來,別摔著,要葡萄、要海棠我讓老何給你們摘一筐下來隨你們吃。」孩子們應聲回答:「吳奶奶我們就下來……」一個個真就站在院子裡等著。老何是吳家的男僕,孩子們吃飽了會跟老何說:何叔叔我們走了,等著你再給我們摘海棠……

吳家的四合院在舊協和醫院旁邊,房主原是協和著名婦產科醫生林巧稚。1949年後林巧稚搬進協和宿舍,就把這所四合院給了親戚。吳祖光是從林巧稚親戚手中買來的。

這座院子整齊講究,最洋氣的是廚房,自來水龍頭很多,牆壁是白瓷磚,大爐灶內有一個很講究的烤箱,箱內有好幾層烤盤。吳祖光買下這所房子,首先是修繕改造,把舊木格窗戶改成了落地玻璃窗,打開窗戶可以把屋裡四腳帶軲轆的大床推出來乘涼。吳祖光又將北屋和東屋打通,從北屋可以去洗手間。洗手間通向廚房、餐廳。廚房又跟東屋相通。一家子在東屋吃飯,很方便從廚房傳遞食物。

新鳳霞和吳祖光住在北屋,女兒吳霜和帶她的阿姨住東屋,西屋是公公婆婆在住。兩個女僕和男僕老何分別住在東西邊的過房,另有三間屋除兩個兒子居住外,還有一間做了吳祖光的書房。南房則用來做了客廳。

院裡種了六盆曇花。1956年六盆曇花同時開放,有一大盆開了兩朵,夜裡在院子當中拉了幾盞電燈,照得整個院子通亮!親戚朋友來看曇花,一直熱鬧到深夜。

吳祖光母親偷偷跟兒媳說:「鳳霞呀,花開了這麼多,不是好兆頭,這叫花怕開絕了,不太平啊!」老人回憶說,盧溝橋事變那年,家裡種了曇花,也是開得十分茂盛,結果鬧起了打仗。「唉,可不能再出事呀!」老人擔心再出現兵荒馬亂的日子。

院子裡的一塊塊方磚,都是祖光親自選擇設計請人安裝的。每一間房子都換了新式玻璃窗格子。洗手間、小廂房都換了磨砂玻璃。為了射進陽光,北屋到東屋,房頂都裝了玻璃。室內擺設是吳祖光托鄧季惺買的整套紅木家具。紫檀木大床帶有炕桌、腳踏、條幾、八仙桌,以及明代式樣的書桌椅子。大書櫃占了半面牆,牆上的字畫是吳祖光一件一件地選擇掛好的。

1957年,許多人一下子成了罪人,吳祖光也在劫難逃,被送往北大荒勞動改造。三年後才回到北京,看到四合院在妻子新鳳霞的維護下,依舊是那樣的整潔乾淨,心裡很是安慰。

1966年又發生運動,四合院這次遭了難,多次被抄,窗子被砸壞,玻璃碎了滿地。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央美術學院,東糾、西糾,還有數不過來的中學生,輪番跑來抄家。滕××是吳家鄰居高幹的兒子、東糾的頭頭,多次來抄吳祖光家,這些人知道吳祖光家有照相機、錄音機,還有許多值錢的東西,可以借抄家之名占為己有。

單是抄家也就罷了,沒想到竟然還要搶占房子。這天,進來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上下,女的三十多歲。男的是萃華飯莊支部書記,姓姜。他說:「你家房多人少,我是黨員要進來住。」說著他手拿封條把西屋一排房門封了,吳祖光一家誰也不敢阻攔。這對夫婦不但搶占了房子,連帶屋子裡的家具,也一塊兒霸占了。當時吳祖光不在家,被關進了牛棚。

不久又來了幾個三十上下工人模樣的人,一進來就對吳祖光母親說:「我姓劉,黨員,西屋姓姜的住了,我來住你家的南屋。我是老少三代……」劉黨員搬進來後,也是連同屋子裡的家具擺設都全部霸占了。

然後又來了房管所的人,把房契強行要走了。吳祖光母親看見國家機關的人就害怕,新鳳霞安慰婆婆說:「黨員搬進來好些,總比搬來那些渾不懂事的紅衛兵強。」

房契上交後,住自己家房子也要交房租。但強行搬進來的兩家卻是白住,一切費用不交。這些人不知節約,大燈泡用一百瓦,能照亮半個院子,而新鳳霞家不敢浪費,只用十五瓦的小燈泡。

新鳳霞被評劇院關了一陣子,才放她回家,吳祖光仍被關押在牛棚里。家裡只有三個孩子和婆婆,一家人不敢大聲說話,擠在東屋。北屋牆壁被抄家時砸爛了,房頂也被捅了洞,滿屋子亂七八糟,沒法下腳。

搬進吳家的這兩家人卻和親朋好友大說大笑。他們的孩子在院中踢球,砸壞了玻璃,吳家兩個兒子要去質問他們,新鳳霞和婆婆攔住說:「千萬不要。他們搬到咱們院子來,就是咱們鄰居,要忍耐……你爸爸回來一切就好辦了。」姜、劉兩家搶占了吳家的西屋、南屋,還想占北屋,但北屋堆滿了東西下不去腳。那個姓姜的站在窗外向裡面看了看說:「這屋裡可以收拾一下。」意思是他想進去。新鳳霞說:「這屋裡不能動,得等吳祖光回來,他不回來連我們都不進去。」這才斷了他的念想。

大串聯過去了,吳祖光被放了回來,打砸搶也過去了。不久吳祖光去了幹校,又有街道上的人來看房子,一個在房管局工作的姓侯的朋友動員新鳳霞說:「現在很多人把自己的房子換成樓房了,不然隨時都可能有人再擠進來搶占房子,你家北屋和東屋這兩邊房子可以換成四間樓房。」

老侯的動員不是沒有道理,但新鳳霞捨不得這四合院。著名京劇小生葉盛蘭對新鳳霞說,他也搬進樓房了,因為四合院老有人惦著白占房子,他勸新鳳霞去住樓房,關上門誰也不找誰。新鳳霞捨不得四合院,但如果不搬走,這所房子遲早會被糟蹋完。擠近來的人在院子裡隨意蓋房,砍樹,拆牆,瞅著也傷心。

而且,街道上來人都是兇巴巴的,嚇得人心跳。眼不見,心不亂,還是避開為好。1967年初,吳家決定搬到和平里十四區兩個單元的四間房居住。

搬家是件很傷腦筋的事。當年,吳祖光從香港回到北京,花錢買了這所房子,又把父母從上海接來一同居住。想不到一個個運動整他,經濟上卡他,現在又被逼搬走,讓給別人居住。

搬家那天,兒子找來同學幫忙,因為新鳳霞和吳祖光都是審查對象,親朋都不敢上門幫忙。兒子的同學馬小力父親為人好,馬大爺是搬運工人,他們是勞動人民,什麼都不怕,全家上陣主動過來幫忙。

當初抄家時,抄走的東西價值連城,連問都不敢問,只能眼睜睜看著紅衛兵明搶、明拿。特別是那個姓滕的幹部兒子,會隨時帶著一幫人,明是抄家,實是搶東西。現在把搬不走的大批東西送人,還能落個人情。

新鳳霞把床、沙發和一套木器,都送給來院裡掏大糞的師傅了。

新鳳霞想把澡盆搬走,把走廊上的門窗格子搬走。吳祖光勸她說:「我們一所四合院都不要了,還心疼這點東西幹啥?有人搬進來住,又要叫人修理,費錢費事。」新鳳霞聽丈夫的,就放棄了。

誰知道吳家搬走後,房管部門將四合院做了大改造,大房子改小房子,北屋、東屋、小過房都搬進了人。新鳳霞回去看過一次,太傷心了!北房的大落地玻璃窗拆走了,院裡的樹全砍了,從進門就搭起了小房子,硬是把一座四合院折騰成了破破爛爛的大雜院。

新家和平里這邊,房子倒是新蓋的,有些分配來的幹部還沒有搬來就被打倒了。房子被大串聯接待站接收了,地上鋪稻草接待串聯的人。房子髒得下不去腳,氣味難聞,地上堆滿稻草,牆上畫得亂七八糟。吳祖光跟兩個兒子一起打掃房間,先從窗口把稻草扔出去,又用平板車推到垃圾站。

從四合院一下子搬進僅有四間的單元房,新鳳霞覺得進了鴿子窩,心裡很是憋悶。

在四間房住了不久,新鳳霞和吳祖光又被送進了牛棚,兩個兒子上山下鄉走了,女兒跟帶她的阿姨走了,公公已在運動前去世,家裡只剩婆婆一人。

1971年底,關了一年多的新鳳霞被放了回來。街道上的積極分子馮素英要新鳳霞給她騰一間房子,而且指明要四間中最大的一間。新鳳霞前腳進門,馮後腳就逼她騰房。馮說:「論階級我們是紅五類,無產階級,論革命我們是造反派,論人口你們家現在只有三個女人,我們三口人才占一間,這公平合理嗎?再說你們是被抄被鬥對象,要不是為了革命,你們叫我搬進來我還怕受牽連呢!」

新鳳霞氣憤地說:「你憑什麼要我騰房,就憑你一句話嗎?」馮板起面孔說:「對,這就是革命需要。」

派出所的戶籍警還不錯,他對馮某說:「你想搬進新鳳霞的房子,等她下個月從幹校回來再說。」馮某表面答應了,接下來卻天天來糾纏吳家老太太。她今天搬來一個爐子,明天拿來一卷破席。硬是用這種辦法逼迫新鳳霞把屋子裡的家具賣掉,把房子騰空了給她。

1974年,吳祖光二兒子吳歡從黑龍江回來,他是得了肝炎回來養病的。馮某住進吳家的房子後,老是鬼頭鬼腦偷看吳家的情況。一天深夜十二點多了,有人砸門,一家人嚇得不敢做聲。新鳳霞起身開了房門,五六個警察手提電筒涌了進來,問:「吳祖光回來啦?」新鳳霞一愣,還以為真回來了。警察看見床上躺著的人兇狠地說:「這是誰?」另一個說:「吳祖光。」他們野蠻地掀開被子,才發現是吳祖光的兒子吳歡,不免有點心虛。新鳳霞氣得渾身發抖,質問他們為何如此無理。

幾個人互不開口,看看馮某那屋,新鳳霞明白了。大聲說:「你們為什麼說吳祖光回來了?」警察說:「有人匯報說吳祖光回來了。」新鳳霞知道是馮某匯報的,氣得朝著馮某的房間大聲說:「吳祖光回來了又怎樣?現在受審還沒定性呢。有種你站出來,你住在我們家,水電費一分錢不出,還暗箭傷人。」新鳳霞越說越氣:「我也是苦大仇深的人,咱們刨刨底,還不一定誰是資產階級呢?」馮某躲在屋裡不敢出面,警察也有些尷尬,一聲不響。

新鳳霞又說:「你們看看,我兒子是從東北建設兵團回來探親。他有病啊!你們闖進來好像是抓特務。我是在受審查,可你們來我家有搜查證嗎?我有組織,吳祖光在幹校,現在多少人在幹校,難道你們都去他們家搜查嗎?匯報的人你有種就出來,當面說說見見陽光!」

馮某一直躲在屋裡不敢出來,警察也自覺理虧,下樓走了。新鳳霞朝著馮某的屋子說:「以後你放明白點,我們受審查沒有定性,再要像老鼠暗中害人,我就讓你搬走!這房子是我用四合院換的,房權是我的。」

從此馮某有所收斂,不那麼凶了。她是家庭婦女,丈夫是黨員,有時借用東西,還跟老太太說聲謝謝。

後來,新鳳霞從大興縣天堂河五七幹校回來,調到西城區挖防空洞,比在幹校不能回家強多了,每天早晨出門,晚上回家,跟馮某很少見面,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但馮某仍是白住房白用水電一文不給。

1976年唐山地震,北京受了影響,新鳳霞躲地震去了河南。這時,上面給吳祖光在東大橋新分配了房子。吳祖光搬好家後,才從河南把新鳳霞接回北京。

1978年落實政策,新鳳霞和吳祖光錯劃的右派得到平反,記者、編輯都一個個來約吳祖光寫稿,寫過去挨整的事情。吳祖光說:「我不寫,這事過去了,沒有再寫的價值了。」最終他一個字也沒寫。

新鳳霞從河南回來,房管局的同志來談關於私房落實政策的事。詩人艾青一直住在北方飯店,要求把房子修繕成原來的樣子才搬回去;老舍先生雖早已去世,但夫人兒子都在北京,他們要求搬回原來的房子。

這些人都是挨整對象,房子被搶占了,改建得亂七八糟,再恢復非常困難。落實政策辦公室的人多次找到吳祖光說:「四合院已經住進了七八家人,房子拆改得面目全非。如騰空了修繕,國家得拿出幾十套樓房的錢才能恢復原貌。你如果放棄這座四合院,就給國家節省了大筆費用,國家會感謝你。」

吳祖光不好意思再堅持要回四合院,反倒回頭做新鳳霞的說服工作。

最後,吳祖光同意寫一份捐獻四合院給國家的聲明,象徵性地收了很少一點錢。他搬入分配給他的房子,每月還要繳納房租。

這些新鳳霞都可以不在乎,她只是懷念曾經給過她最大幸福和歡樂的四合院,每當靜下來總會常常想起,但卻已經永遠回不去了。

2023-11-12

原著:新鳳霞;改寫:徐爾新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1115/19783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