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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傲骨,也需生逢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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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講了古代文人傲骨被拔掉後,立馬成了為帝王服務的舔才。但是,歷史上敢藐視君權的文人,還是為數不少的。皇甫謐《高士傳》中的段干木,便頗有代表性:

段干木者,晉人也。少貧且賤,心志不遂,乃治清節,游西河,師事卜子夏。與田子方、李克、翟璜、吳起等居於魏,皆為將,唯干木守道不仕。魏文侯欲見,就造其門,段干木逾牆而避文侯。文侯以客禮待之,出,過其廬而軾。其仆問曰:「干木布衣也,居軾其廬,不巳甚乎?」文侯曰:「段干木,賢者也。不移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馳千里。吾敢不軾乎?干木先乎德,寡人先乎勢。干木富乎義,寡人富乎財。勢不若德貴,財不若義高。」又請為相,不肯。後卑己固請見,與語,文侯立倦不敢息。

段干木是春秋末期晉國人,少貧賤,有志難遂,只好去做生意(當時商人很被人瞧不起)。後來棄商遊學,在西河(今河南濬縣、滑縣一帶)遇到孔子的學生子夏,拜他為師學習經藝。再後來他定居魏都大梁(今開封),跟田子方、李克、翟璜、吳起等大咖成了好朋友。但這其他幾位都在從事「服務業」,為國君效勞,只有段干木堅決不出來當官。

當時魏國的國君是著名的魏斯,諡號文,後世稱魏文侯。魏文侯堪稱魏國繼往開來的君主,他上位的時候,名義上雖然還只是晉國大夫,但三家分晉已成定局,他要考慮的,不是怎麼當好晉國正卿,而是如何帶領新興的魏國稱霸天下的問題。

為了實現這個宏大目標,魏文侯出了名的禮賢下士。他本人據說也是子夏的學生,有可能是聽子夏說段干木有大才,於是親自登門求見。沒想到,段干木聽說魏侯來了,竟選擇了翻牆,真翻,肉身翻過後院牆跑了。

身為一國之君,主動放下身段親自來見你,熱臉正對冷屁股,還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冷屁股。段干木用一種尷尬的體位,演繹了什麼叫傲骨錚錚。

沒想到,魏文侯不但不介意,還繼續用各種方式表達對段干木的敬意。每次坐馬車經過段家,他都要站起來,手扶車廂前的橫木,向段家行注目禮(這是春秋時期的最高禮節之一)。有次他的車夫看不下去,說姓段的不過是一介布衣,君上您禮太重了吧。魏文侯說,段先生是謙謙君子,淡泊名利,隱居陋巷,卻名揚千里;我雖然有財有勢,段先生卻有德有義——權力和金錢再多,在仁義面前啥都不是,我怎能不尊敬他呢。

就這樣,段干木越冷淡,魏文侯越熱情,甚至以相位相邀,段也無動於衷。魏文侯不死心,一次又一次托人表達求見的誠意,最後終於把段干木感動了,答應見一面。兩人見面的整個過程,魏文侯都恭敬肅立,像個真正的小學生一樣,大氣不敢出,認真聽段干木講話。

魏文侯不僅對段干木如此,對他老師子夏、以及段干木的好友田子方等賢人,也都是這樣的態度。這些事,《史記·魏世家》也有載,不過,提到段干木時,只是說魏文侯每過段家都行注目禮,沒說段翻牆的事。

在《魏世家》裡,司馬遷還寫了魏文侯的太子魏擊跟魏文侯的師友田子方之間的另一件事,精彩程度不亞於段干木翻牆:

子擊逢文侯之師田子方於朝歌,引車避,下謁。田子方不為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抑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縊然,奈何其同之哉!」子擊不懌而去。

魏擊在路上遇到田子方,知道他是父親的師友,不但主動讓路,還下車施禮拜見。沒想到,田子方傲立一旁,連禮都不還。魏擊不忿,忍不住問:「是富貴者有資格傲慢待人,還是貧賤者有資格傲慢待人?」言下之意,我身為大富大貴者,對你以禮相待,你卻如此傲慢,這說得過去嗎?

田子方冷冷地說,當然是貧賤者有資格傲慢。諸侯傲慢,國可能會破;大夫傲慢,家可能會亡。我們這些貧賤者就無所謂了,一言不合就可以用腳投票,離開這裡隨便到楚國或越國去都行,就像扔掉一雙草鞋一樣。這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啊,怎麼會一樣呢?

魏擊無言以對,鬱悶離開。

不難看出,魏擊在禮賢下士方面跟他父親還是有一定距離。這事要是換成魏文侯,他絕不會責怪田子方傲慢,最多問一句:「我哪裡失禮於先生了嗎?」田子方對魏擊無禮,估計也是早就知道作為繼承人的魏擊不夠他父親謙遜,身為師長輩,有責任銼他銳氣,讓他明白為君者必須謙卑,魏國才有可持續發展的未來。

而田子方的這份「傲慢」,自然是魏文侯給他壯膽。

當然魏文侯也並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謙遜的。他對段干木的朋友翟璜的態度,就完全不一樣。

魏文侯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見翟璜,踞於堂而與之言。翟璜不悅。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汝欲官則相至,欲祿則上卿至,既受吾賞,又責吾禮,無乃難乎?」(《呂氏春秋·下賢》)

翟璜是魏文侯的相國,能力不容置疑。可是,魏文侯每次跟翟璜談話,都很隨意地蹲坐在朝堂上,這在當時就算是普通人都很不禮貌。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翟璜「為什麼我還不如段干木」的內心獨白忍不住就寫在臉上,甚至還有可能在言語間不經意流露出來。魏文侯覺察到,不客氣地說:「你有什麼好跟段先生比的。我給段先生高官厚祿,他從不動心;而你呢,想當官,就位居相國;想高薪,就享受上卿待遇。既然得到寡人的封賞,還希望寡人以禮相待,啥好事都想占全,天下哪有這麼美的事。」

這話也夠狠的。但「既受吾賞,又責吾禮」八字,妥妥正是「既要又要還要」的古漢語源頭。翻成大白話,約等於「你既然主動來叼我的盤,就別怪我不把你當人」。

真應了那句話:面子是別人給的,臉是自己丟的。

總之,魏文侯能尊敬田子方、段干木這樣的人,足證他的胸懷、格局真的非常人能及。《高士傳·段干木》最後說:「夫文侯名過齊桓公者,蓋能尊段干木,敬卜子夏,友田子方故也。」魏文侯名氣能蓋過齊桓公,就因為他能充分尊重段干木、敬仰子夏,跟田子方成為好友。

這話不誇張。齊桓公是春秋首霸,在他領導下,齊國最早成為春秋第一強國。而魏文侯在上位的第二十二年,跟趙、韓兩家一起把晉國徹底給切分了,並得到周王室承認,列為諸侯。三家分晉之初,魏很快就成為東方最強,這都得益於魏文侯的禮賢下士,各國人才願意投奔魏國。當時的魏國,可謂將星閃爍,最有名的,就是樂羊、吳起和西門豹等。而且,魏文侯還重用李悝,放手讓他實行變法,使魏國成為戰國時期第一個變法的國家,強國效果立竿見影。所以,魏文侯在位三十八年(也有說五十年),對東方虎視眈眈的秦國,一直被魏國壓著打,根本不敢越河西一步。這樣的國力,連全盛期的晉國都做不到。

《史記·魏世家》是這麼說的:「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文侯由此得譽於諸侯。」秦國曾經想攻打魏國,有人對秦靈公說,魏侯禮賢下士,國人愛戴,上下一心,我們動不了魏國。

不過,當時的高士賢人,也有人對段干木的做法不以為然。比如孟子: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干木逾垣而避之,泄柳閉門而不內,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諸侯來召孟子,孟子不想去見他們。他學生公孫丑不解,問他,不見諸侯是幾個意思。孟子說:「自古以來,不當臣子就不必見君。但也要區分具體情況,例如段干木,魏文侯去見他,他翻牆逃跑;又如泄柳(魯國賢士),魯穆公去見他,他閉門不納。這兩人都有點過了,國君誠心誠意親自上門來請,屬突發情況,見一見還是可以的。」

孟子這話也可以理解,畢竟,見,不等於舔,除非國君已是臭名昭著的那種。

所以段干木之傲氣,也沒堅持到底,他最後不但見了魏文侯,還正式出來為魏文侯服務。表面上是為魏文侯的誠心打動,骨子裡終究還是儒生,學以致用才是王道,以翻牆顯示清高的極端行為,估計只是在測試魏文侯的忍耐度,看看是否值得為他效力。甚至不排除,這是把自己吊高來賣的營銷手段。

當然了,段干木之所以敢這麼做,也跟田子方對魏擊說的那句話有關:「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縊然……」雖然楚、越不一定就比魏好,但有選擇的自由,才會有孤傲的底氣。

不過話說回來,也是因為遇到魏文侯這種有胸懷、有大格局的國君,段干木、田子方們才傲得起來。要是遇到朱元璋那樣的,段干木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朱元璋在親自擬定的、凌駕於《大明律》之上的刑典《大誥》中殺氣騰騰地規定:「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普天之下所有人才都得臣服於我,哪個文人敢不為我所用,即自絕於教化之外,這樣的人,不但要殺掉,還要抄他的家,這麼做一點都不過分。

所以,要是活在洪武時代,段干木敢肉身翻牆,肯定就頭在牆外,身在牆內了。就算真翻得出去,這輩子,也就甭想再見到家人了。

2023-12-11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後代聊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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