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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歲月的片段回憶

———拾麥穗之後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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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6月中旬,是麥收季節的後期,大饑荒的高峰期剛剛過去。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同學劉玉柱一道回家。那一年我13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是每月20來斤的口糧(主要是雜糧,又沒有油水)只夠吃個半飽,每天都處於飢餓狀態。說是回家,其實當時我已經沒有家了,父母已經去世,姐姐已經出嫁,8歲的小妹妹寄養在姨媽家裡。我既然無家可歸,那還回什麼家呢?其實就是想去找點吃的。我姨媽家所在的生產大隊叫崗山大隊,有10個自然村,1959年冬和1960年春,全大隊餓死了大約三分之一人口。這一年的夏初根據上級關於並村的指示,原來的10個食堂合併成兩個,倖存的勞動力也集中到兩個生產點。劉玉柱家所在的崗劉村是個大村,於是這裡成了一個生產點和食堂所在地,我姨媽在這個食堂里做飯。所以崗劉村成了我這次「回家」的目的地。

我的家鄉地處江淮丘陵(安徽中部),既種小麥也種水稻,夏秋兩季輪種,當然還有玉米、高粱、花生和豆類等旱地作物。雖然比不上江南的魚米之鄉富裕,但是幾千年來農民們倒也能夠豐衣足食,生生不息,沒聽說發生過餓死人的事情。可是時間到了公元1959年和1960年,毛澤東發明了史無前例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大食堂,把農民自己種的糧食掠奪一空,導致千千萬萬的農民被活活餓死,造成了毛詩所說的「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悲慘情景。古詩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用在這裡已經遠遠不夠了,應該改成「衙門酒肉臭,路多餓死骨。」我們在路上走,常常會看到路邊有一叢荒草長得又高又青,走近一看,草叢中是一具人的屍體。這是最近大約半年之內餓死在路邊的農民。由於今年雨水充足,屍體已經全部腐爛,一副白色的頭骨十分刺眼。我們一路上見到這樣的茂密草叢有四、五處。我的大舅(當年40歲左右)也是這樣餓死在路邊的。他餓得實在受不了,便約了本村的一個農民外出逃生。他們走了20多里,來到火車站,想坐火車到遠處去討點吃的。可是根據中央文件的指示,在各個火車站、汽車站和輪船碼頭都設立了「外流檢查站」,攔截外出逃生的農民(這個罪惡政策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他們上不了火車,還遭到一頓打罵,只好再回家。可是離開火車站走了不到200米,大舅再也走不動了,油盡燈滅,慢慢地倒在了路邊。他的同伴總算慢慢地回到了家,我老舅聞訊後扛著一把鐵鍬趕來,在旁邊挖了一個坑把大舅草草掩埋。直到兩年之後才把大舅的遺骨移回村里。

我們兩個走了大約20里路,來到了劉玉柱家。劉玉柱的父母和弟弟都在這一年的春天餓死了,還有一個姐姐,十八、九歲,沒有出嫁,但每天和勞動力在一起集中居住,轉戰在各個村子,所以他們家平時沒有人住。這一年風調雨順(絕無自然災害),他們家院子裡的野蒿長有一人多高,進院後從一條小路走進家門,好象走在竹林里。他們家的房子挺高大,看樣子原來並不算窮,但如今空空蕩蕩,家徒四壁。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一條很長的繩子橫在房屋中間,上面掛滿了舊衣服、舊床單和破被子。他們家既沒有箱子和柜子,也沒有床,原來肯定有過,最近一、兩年都被共產風颳走了,所以舊衣服、破被子只好掛在繩子上。

來到劉玉柱家只有下午4點鐘左右,我們倆沒有忘記這次回來的主要任務——拾麥穗,所以沒有休息,馬上下地。大部分麥地都已經收割完畢,地里遺留下不少麥穗。不象往年那樣有許多小孩來拾麥穗,因為今年一是小孩所剩無幾,二是不許社員自家做飯,拾回去也沒用。我們拾麥穗已經有多年的經驗,手裡拿不下時就紮成一把放在旁邊。到天黑之前我們各自拾了10來把,高高興興地抱著勞動成果回到家。天黑之後我們到食堂找姨媽要了點剩飯吃,然後就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屋裡掃出一塊乾淨地,把拾來的麥穗放上去,先用木棒捶打脫粒,再用簸箕顛簸去殼,每人得到3斤左右的麥粒。接下來就是要把麥粒考熟,但是劉玉柱家的鍋在前年成立大食堂時就被幹部強行收走了。我們找來一塊破缸片,在院子的一個角落用3快石頭支起來,又找來一些麥秸,於是便點火炒起了麥粒。不一會兒就聞到熟麥粒的香味,我們邊炒邊嘗,心裡充滿喜悅。我們大約炒了五、六「鍋」,前後忙了兩、三個鐘頭,終於把5、6斤麥粒炒完了。我們用兩個小布口袋把熟麥粒裝了起來,然後擔在屋裡的那根長繩上,再用舊衣服蓋起來,生怕被生產隊幹部撞見。我們打算下午就回學校去。

這個崗山大隊有三個幹部對社員特別兇狠,他們分別是姓陳的大隊書記、姓李的大隊長和姓劉的婦女主任,社員給他們起的外號分別叫「陳小斧子」、「李小刀子」和「劉小錐子」。說曹操曹操到,怕幹部來他們還就真的來了,也不知是他們聞到了香味還是看到了冒煙。這些混蛋吃飽了飯不下地幹活,到處亂竄,找茬打罵社員,耍耍威風。這次來的是大隊長「李小刀子」和婦女主任「劉小錐子」。「李小刀子」身材高大,面目猙獰,小孩子見了他都害怕;「劉小錐子」總是皮笑肉不笑,屬於陰壞的那種女人。「李小刀子」一進門便大聲喝道:「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劉玉柱說:「沒幹什麼,我從學校回家看看。」李轉向我問:「那你來幹什麼?」我說:「我來劉玉柱家玩,順便看看我姨媽。」「你姨媽?」「劉小錐子」接過話茬:「這小子是周正蘭的姨外甥」。「錐子」認識我,原來她當幹部之前和我姨媽家很熟悉,經常去,所以我們互相都見過。「刀子」又說:「你們有沒有偷隊裡什麼東西?」我們連聲說:「沒有!沒有!」「沒有?那我們找找。」說完他向屋裡掃了一眼。整個屋裡空空蕩蕩,一目了然,於是他馬上把目光轉向這根長繩子,和「錐子」一起在繩上翻找,很快就把那兩袋炒麥粒找了出來。「刀子」打開一看是炒麥粒,便惡狠狠地說:「還說沒偷?這是什麼?」我說:「這是我們在地里拾的。」「錐子」說:「你能拾這麼多嗎?是你姨媽偷給你的吧?」我連忙說:「不是不是,確實是我們自己拾的。」「刀子」厲聲說:「拾的也不行!隊裡的麥子不許拾,拾了也要交給隊裡。」說罷他們提著我們的兩個鼓鼓的小布袋揚長而去。這兩個傢伙心腸真壞,他們把我們的炒麥粒拿走,不是餵豬就是扔掉,因為他們天天吃饅頭,根本不會吃這種東西。

他們走後我和劉玉柱呆呆地站了好半天,誰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們再去拾一點吧,要不然不是白來一趟了嗎?」劉玉柱說「再拾可能也白拾,他們可能還會再來的。」我說:「我們明天一大早走,他們不會來這麼早。」劉玉柱說:「我明天先不回學校,我要去找我姐姐,你自己去拾吧,」於是下午我一個人又下地拾麥穗,然後又抱回來脫粒、去殼、翻炒,天黑之前又緊緊張張地炒完了大約2斤半左右的麥粒。

次日(星期一)早晨天剛蒙蒙亮我便起身趕往學校,想趕上學校的早飯。我背著一個小布袋,一邊快步行走一邊想著如何藏好這一點來之不易的寶貝,因為在今年春天我的兩個紅薯面窩窩頭就被人偷去了,那是我捨不得吃省下來準備帶回家救命的。我們每天中午飯發一個紅薯面窩窩頭,我吃半個留半個,這樣4天下來就省下兩個。這是我向別的同學學來的。我們當時睡的是通鋪,全班二十多個男生睡在一個大房間裡。所謂通鋪就是在地上鋪一層稻草,大家一個挨一個睡。我把省下的兩個窩窩頭放在一個小木盒裡,白天藏在被子裡,晚上用繩子拴著掛在頭上方的牆上。第二天早上發現捆盒子的繩子有點異常,我打開一看,發現兩個窩窩頭不見了,簡直把我氣壞了,可是沒有辦法再找回來了。這次一定要吸取教訓,睡覺也要把它放在被窩裡。

離學校只有三、四里地了。有一條小河,水流很小,踏著幾塊大石頭就可以過河。過了河是一片平坦的河灘,河灘上有一塊西瓜地,瓜地邊上有一個看瓜的茅草棚。我剛走近茅草棚,從裡面鑽出一個20來歲的小伙子。「幹什麼的?到哪去?」「到二中上學去。」「背的是什麼?」「沒什麼。」我剛想跑,被他一把抓住胳膊,不由分說地把我的布口袋搶了過去。我這個13歲的營養不良的瘦小男孩哪裡是他的對手。他打開一看是炒麥粒,馬上說:「沒收了!」我央求道:「這是我花一天時間好不容易才拾來的。」他說:「這是你是偷來的。你走吧,上學去吧!」我看他決不讓步的樣子,又央求道:「你多少給我留一點吧!」他猶豫了一下,好象有點心軟了。他把我的炒麥粒倒進一個破盆里,布袋裡留了一點,大約有半斤,也就是五分之一,遞給我說:「行了吧?」。我拿回所剩無幾的布袋子之後,一眼瞥見草棚的一角有一小堆胡蘿蔔,每個大約有一寸多長,又干又皺,於是說:「你的胡蘿蔔給我一點吧。」他又遲疑了一下,然後用腳扒拉了七、八根小胡蘿蔔,「拿去吧!」我於是把這幾根沾滿泥土的小胡蘿蔔裝進了衣服口袋,又繼續上路了。由於在河邊這一耽誤,我沒能趕上學校的早飯,只好嚼了兩把炒麥粒就上課去了。

我辛辛苦苦拾來並炒熟的一點麥粒,在24小時之內竟然兩次遭劫,所以我一輩子都記恨這幾個強盜和混蛋!當然更忘不了那個應該永遠詛咒的萬惡時代。

(註:本文所記述的事情是本人的真實經歷。)

2016年10月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北京之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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