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寫在如今這個幻覺年代裡的文章。今天,我們沈迷於短視頻,團播,其他虛擬的一切,直播間裡的喧鬧掩蓋了街道的沉寂,當這一切成了我們唯一的慰藉,我不禁懷疑起了那些「努力就會有未來」的信仰,是否早已悄然崩解。讓我們從一場虛擬狂歡的場景出發,追問一個我們都迴避已久的問題:當世界下沉的時候,我們還能怎樣活著?
一、團播、打賞與虛擬狂歡奇觀
凌晨兩點,深圳龍崗區某棟居民樓的出租屋裡,燈已經熄滅,只剩下手機屏幕閃爍著藍色的光。青年小偉縮在床邊,地上放著吃完的外賣盒。他剛結束一天的快遞分檢工作。沖涼完畢後,坐下來打開抖音,他一天中最期待的娛樂活動便從此開始。
某個團播直播間
他進入的直播間裡,十幾個年輕女孩身穿彩色亮片,包身短裙,虛擬布景搖晃著,她們跳著統一的舞步,背後拉著橫幅,上面寫著「年度百團爭霸賽」。她們口號整齊地喊:「感謝家人們的禮物支持!左下角的點讚幫忙走一走!」屏幕右側,禮物特效瘋狂閃爍,飛機、城堡、鯨魚,一個「超火」打賞價值300元,刷一次就能讓名字懸浮全場。
小偉也刷了一個小愛心。0.5元。他知道這錢毫無意義,但那一秒他真的被注意到了。螢幕另一端,有人笑著對他喊:「感謝小威而鋼哥的愛心~」
一間房,一部手機,一張臉。透過數字,你仿佛可以看見數以千計的人們。他們沈溺於此。或孤獨,或疲憊,他們不敢想像未來的事,但此時此刻,對他們而言,直播不僅是娛樂,而是發泄的機會,熱鬧,瘋狂,這讓他們上癮,他們從這個窗口出發,完成是一場可控的精神出走。
這不是個案。截至2024年12月,中國短視頻用戶規模已達10.40億人,使用率高達93.8%,人均每天刷短視頻156分鐘。
根據2023年的報告,中國短視頻用戶已達10億,日均觀看時長超過2小時。中國內地網紅經濟規模已經突破每年7萬億元人民幣,收入越低的人群,越是直播間的主力金主。失業率越高的城市,也是直播熱度最高的城市;房價跌得最凶的地區,團播主播數量最多。
有人說它是電子海洛因、數位麻醉,也有人說它是某種「集體性慰藉」的替代宗教。在一次次彈幕洗版中,人們共享著一種虛構的親密,構築出一個比現實更溫柔、更有反應的社交場。
這不是我們熟悉的「娛樂」。我們熟悉的娛樂(如音樂、影視、綜藝)通常是創作者提供內容,觀眾被動接受,是一種相對單向、完成度高的作品式享受。它以內容質量、藝術性或敘事性為核心。
團播不是在娛樂你,而是在讓你「參與」一場情緒遊戲,讓你花錢買存在感、即時回饋感與表演式社交幻象。它是去內容化、去敘事化的娛樂末期形態,目的是營造一種讓人「感覺自己還在活著」的幻象。
我可以肯定的說,這是一種集體的心理疏離。它的背後是對真實世界的沉默的否認,是末日前的自我催眠式狂歡。
世界在下沉的時刻,主播在跳舞,青年在狂歡,將自己最後的精力完全榨乾,靠著即時反饋的快樂獲得活下去的動力。台上的每一個人,都在一瞬間被照亮,卻仿佛只為了下一秒再熄滅。
二、信心是如何消失的
如今的中國,沒有人不知道「內卷」這個詞。從象牙塔到現實社會,成千上萬努力而沒有出口的人以此自我諷刺。翻一下我的朋友圈,我就能看到凌晨兩點的打卡,培訓機構的廣告,備考資料分享,甚至Apple Watch的健康紀錄,我自嘲的和朋友說我一想到我討厭的人也在被Apple Watch支配,就覺得還挺爽的,這是後話——內卷的恐怖之處可不像我剛才說的那些調侃的話,要知道,在現實中,它是一份月薪四千的崗位,卻要你有985學歷、五年經驗和全年無休的熱情。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麼我的努力沒有回報?」的時代。歷史告訴我們,人們一旦集體發現這件事,就會不再依靠現實,之後會發生兩件事:有些人投向虛無,有些人投向虛擬。
中國人正在面對一個奇怪的時代:他們對國家的未來充滿希望,對自己的未來毫無信心,宣傳里一片穩中向好,讓他們之中的很多人,例如我採訪過的小偉,認為自己的失敗是純粹的個人原因而不是結構性問題,還有一些人認為即便是社會出了問題,他們也毫無機會改變。
中國經濟總量一直龐大,目前仍然龐大,但個體獲得感幾近消失。在剛剛過去的2024年,全國青年失業率一度超過21%,雖然後來「停止公布」,但我們看到身邊的人經歷的事情足以說明一切。
許多人相信的「讀書改命」、「買房致富」的中產敘事,正在一點點瓦解。35歲成了職場死線,考編成為逃難的手段,碩士生報名送外賣,博士生轉行做主播。
如今,「潤」也成為流行語。「潤」象徵的可能不是移民本身,而是一種向失控社會秩序的精神出走——對制度性冷漠的反射性逃避,也是青年人對現實的最低限度回應。又或者一種期望,期望有朝一日離開這個國家之後自己的處境可以有所好轉。
一但早早看穿了世界的樣子,就很難不絕望。過去的二十年裡,房產是中國最穩定的財富敘事,是一切安全感的基礎。但現在,房子正在變成沒有未來的負資產。
從「買不起」變成「沒人買」,從「拼命上車」變成「斷供退場」。曾經用來撐起地方財政與家庭幻想的那張牌,如今,輕輕一抽,就露出了底層的虛假——我們才意識到,原來這些年我們買的不是房子,是一場信仰;而信仰崩塌,代價就是整整一代人用青春換來的負債。
面對沒有出路的現實,虛擬就變成唯一的寄望。
直播、團播、短視頻、遊戲、虛擬戀人、打賞——當我們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不能單純的把它視為娛樂問題,而應當思考這是否是結構性焦慮下的補償行為。這一代年輕人不是不努力,也不是懶惰,當他們的付出一直不被看到,甚至連他們自己的生活都不被看到,身邊沒有家人朋友關心他們的處境,付出沒有得到足夠的薪資,也難以獲得情緒價值的時候,最積極回應他們的就是短視頻。
投下的簡歷等待石沉大海,但是投一個「嘉年華」至少還能得到主播的笑容與全場彩虹燈特效。在這種背景下,「社會不給我意義,我就去抖音打榜找回存在感」成了一種荒謬但真實的生存邏輯。
我前幾天和我的學姐媛媛聊了聊天。兩年前,我們曾在同一所大學攻讀碩士。我對她的印象很好,她自律,每天堅持跑步,學習認真,成績優異,對人真誠、敏銳、有思辨力。我想過她畢業後從事什麼工作,想著她應該是一位未來的學者、老師,或者至少在出版社、教育機構找到一份與她專業有關的工作。但在碩士第二年,她開始嘗試做直播——起初只是業餘,後來變成了全職。畢業後,她加入了一家直播公司,正式成為職業主播。她並不自卑,也不覺得這一切有違知識分子的身份。她告訴我:
「我並不覺得自己的學歷一定要轉化成某種工作。直播讓我更快樂。這是一份像做夢一樣的工作,我在鏡頭前是最真實的自己。我說話,有人回應;我跳舞,有人喜歡;我努力,當晚就能看到數字的回報。哲學和直播都是有趣的事情。」
我其實也曾在這條路上短暫走過。
2018年和2019年,我每天下班或放學後,會打開KilaKila或B站,直播聊天,分享最近的生活、講社會問題、做簡單的科普,也陪伴一些心理狀況不好的朋友。有時候,我會給大家唱歌。每次直播結束前,我會唱那首《一萬次悲傷》作為結尾,像一個習慣、一種儀式。
那段時間,我掙到的錢已經比工作還多。我也意外地積累了一些粉絲,其中許多現在仍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高能量的人,和人建立聯繫、讓彼此變得稍微輕鬆一點,總是讓我感到快樂與意義。直播,曾是我接住世界、也被世界接住的一個窗口。在當下這個原子化社會裡,能夠與人建立連結,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是每個進入直播世界的人都是「無奈之選」——在一個殘酷現實不再提供希望的社會裡,虛擬反而成為少數還能激發情感與連結的場所。它不只是逃避,有時甚至是唯一還能「掌握命運」的方式。
我和我的學姐都是沒什麼「網紅夢」的人,也不想要「逃避現實」——我們知道的是,在一個愈加冰冷、愈加不確定的現實世界中,如果可以找到一種仍可發光的方式,它就是有價值的。
虛擬狂歡的真正吸引力,不是它多華麗,而是它回應我們的存在。
很多時候,我想,主播在為觀眾提供情緒價值的同時,觀眾也在給主播帶來存在感與堅持的理由。就像一個作者,在寫一篇文章時,如果知道有人在讀、有人共鳴,那一刻就會感到幸福。
這種微小但真切的相互回應,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溫柔的事。
它讓我們覺得,我們不是機器人,不是社會運轉中的螺絲釘,不是填資料、打卡、發簡歷、上傳KPI的統計數字。我們還是一個個活著的人——需要被聽見,也願意傾聽。
在這個世界逐漸下沉、冷漠與沉默蔓延的時代里,這樣的存在感,就像一塊漂浮木,撐住我們不要沉到底部。
三、中國式資本神話的崩解
曾幾何時,在中國做一個「有信仰」的年輕人是很容易的。這種信仰不是宗教意義上的,人們相信努力是改變命運的機會,相信知識的價值和勞動的回報,相信房產能保值,未來會更好。
仔細想想這一切的核心,好像建立在一個我們不曾直言卻共同信仰的東西上:房地產神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