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維爾納·華爾滋特(Werner Sombart)在1906年出版的經典著作《為什麼美國沒有社會主義》(Why Is There No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中,提出了一個關於「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核心命題:
為什麼在資本主義最發達的美國,卻遲遲沒有誕生一支像歐洲那樣強大的社會主義政黨或工人運動?
一個多世紀過去,這個問題重新點燃——尤其是在紐約市長選舉中,一位民主社會主義者卓蘭·曼達尼(Zohran Mamdani)脫穎而出,成為這座資本主義象徵之城的「社會主義市長當選人」,這本身就是歷史性的反諷。
那麼,華爾滋特當年的判斷是否正在被現實「改寫」?
美國是否正在走向社會主義?
或者說:美國不再「例外」,也正在從「沒有社會主義」,變成「在自由制度之內吸納社會主義元素」?
本文試圖在華爾滋特的視角與當代美國現實之間,搭一座橋:既回到20世紀初的「牛排和蘋果派」,也走進21世紀的「房貸、學生貸與與動輒幾千美元的紐約房租」,看看保守主義在這場變局中,將面臨怎樣的挑戰。

維爾納·華爾滋特-《為什麼美國沒有社會主義》[^1]
一、華爾滋特的分析:「社會主義烏托邦,粉碎在牛排與蘋果派之上」
如同托克維爾來美國探究民主,華爾滋特來美國,也是為了解一個問題:
為什麼同樣是資本主義制度,美國沒有走向歐洲式的社會主義道路?
他的答案,後來被一句非常形象的話概括:
「所有的社會主義烏托邦,都是在牛排與蘋果派的暗礁上粉碎的。」
換句話說:美國的工人不餓,因此沒有被逼到「非革命不可」的絕境;
他們有肉有派吃,有工資漲,有機會向上爬——在這樣的環境裡,馬克思意義上的「階級仇恨」很難成形,「挑動群眾鬥群眾」的激進作法不容易成功。
如果細拆,他大致強調了四個方面:
1.物質富足與高生活水平
19—20世紀之交,美國工人的實際工資水平,明顯高於歐洲同類工人,生活條件也更寬裕——更不用說大蕭條前一段時間的「黃金時代」。
這讓工人們的思想意識更像「小業主」:他們關心的是漲工資、買房、進城,而不是推翻整個制度。
2.「西部邊疆」作為巨大安全閥
當時美國仍然有可供開拓的土地,不滿意工廠生活的工人,可以用「搬家」代替「革命」——中國人「上山下鄉」是因城市經濟危機。
美國人則離開城市,去西部開荒種地,或者進入新興地區創業。
這個安全閥,使本來可能積聚在城市的階級怒火,被大規模「稀釋」到空間之中。
3.社會流動性與「美國夢」敘事
美國沒有封建貴族的厚重陰影,而是一個移民國家——「只要努力,你就能往上爬」,不只是廣告詞,而是許多家庭真實的經驗,甚至是「美國夢」的底色。
在這種敘事下,工人更願意相信「我可以成為中產」,而不是「我要推翻資產階級」。

乘船至美國的移民者對美國第一眼印象,是紐約港前自由女神像,這座雕像成為了美國夢的一個象徵[^2]
4.個人主義文化與兩黨制結構
美國的個人主義和實用主義傳統,天然對意識形態「教條」保持距離。
而政治上,兩黨制也有很強的「吸納」功能——你可以在民主黨或共和黨內部搞工會、搞改革、搞福利,但很難在體制之外,另起爐灶搞一個大規模社會主義政黨。
因此,華爾滋特得出結論:
美國缺乏馬克思所預言的那種「清晰、對立、固化」的階級結構和革命動力。
社會主義在歐洲能長成參天大樹,在美國卻難成氣候,頂多長成一些零星的灌木。
二、從「牛排與蘋果派」到「房貸與學生貸」:
今天的美國,正在喪失華爾滋特的前提。
或者說,今天的美國,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
1.物質富足的逆轉:從「一份工資養一家」,到「工資追不上房價」

1990年-2022年美國房價與工資增長對比[^3]
1950年代的美國,是華爾滋特預言延續的黃金時期:
•1950年,美國全國住房中位價約7354美元,折算成2023年價格約為9萬美元;
•而2023年,美國住房中位價已達43.1萬美元左右——是當年實際購買力的近五倍。
•1950年,美國城市房價收入比約2倍多不到三倍;而到2020年代,已普遍超過五倍。
1950年代的美國,那是一個只要找到普通工作、穩定供房,就可以在郊區買獨棟、養孩子、讀公立大學的時代。
而今天的現實是:工資增速長期落後於生產率增長,普通工人的收入曲線,遠遠跑不過資本和資產價格的曲線。
美國勞工統計局和研究機構的長期數據都表明,自1979年以來,勞動生產率顯著上升,而典型工人的工資增長卻嚴重滯後,兩者之間的「裂口」越來越大。
住房、醫療、教育三座大山疊加,使許多中產家庭也活得如履薄冰——「牛排與蘋果派」的富足感,正在被「房貸與學生貸」的焦慮感取代。
2.「美國夢」的褪色:從「90%超越父母」到「只有一半做得到」
在《凋謝的美國夢》(The Fading American Dream)中,經濟學家切蒂(Raj Chetty)團隊用大數據研究發現:
•出生於1940年的一代,有約90%的孩子在30歲時的收入高於父輩同齡時;
•到1980年代出生的一代,這一比例已經降到約50%。
一句話:
在祖輩身上「幾乎必然發生的向上流動」,在孫輩身上已經變成「打了半折」。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美國夢」不再是一種經驗現實,而越來越變成一種海市蜃樓。
當年輕人發現:
•房價跑在前面,工資在後面;
•學費越漲越高,學生貸款壓在肩上;
•好工作集中在少數城市與少數行業,其它地方機會日益稀薄;
他們就會提出最簡單的問題:
「如果這個制度不能給我一個體面未來,那我為什麼要為它背書和買單?」
3.貧富差距撕裂:從「大家都在變富」,到「只有少數人在高飛」
美國歷來不怕貧富差距——只要大家相信:窮人有機會變富,富人也在創造機會。
但如今的現實是:
•據美聯儲與世界不平等資料庫的數據,截至2024年,美國最富有的1%家庭持有全國約30%以上的財富,底部50%的人,卻只擁有2%–3%左右的財富。
• OECD的比較更顯示:在主要已開發國家中,美國的財富集中度幾乎是最高的之一。
更刺眼的是,這一趨勢還在加劇。

Household Wealth by Five Percentile Groups[^4]
最新一份由慈善組織與智庫聯合發布的報告指出:
過去一年,美國前十大億萬富豪的財富增加了約6980億美元,而同一時期,近一半的美國兒童生活在低收入家庭。
這就不再是「大家一起變富,只是富得程度不同」,而是「少數人財富高飛,多數人原地踏步,部分人持續下沉」。
在這種結構性撕裂下,哪怕全民醫保、免費交通、公共住房這些口號在技術上難以完全實現,也足以成為一種「政治情緒的出口」——
這就是民主社會主義得以興起的現實土壤!
4.態度的轉向:民主黨基層對「社會主義」不再過敏
如果說華爾滋特時代的美國工人,對社會主義既陌生又警惕,那麼今天的年輕人,至少在態度上已經發生顯著變化。
最近的蓋洛普民調顯示:
•整體上,54%的美國人對資本主義持正面看法,已降至該機構2010年開始調查以來的最低水平;
•39%的美國人對「社會主義」持正面態度,略高於2010年代初。
•更關鍵的是:在18–34歲的年輕人中,對資本主義持負面看法的人數已經超過正面;
•約一半的年輕人對「社會主義」持正面評價,在這一代人里,社會主義的形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壓過了資本主義。
•在民主黨陣營中,約三分之二的支持者對「社會主義」持正面態度,而對資本主義持正面看法的比例已經跌破半數。
這當然不意味著美國人明天就要廢除私有制,但意味著:
「社會主義」三字,已經從曾經的「罵人的髒話」,變成了一種可以擺上檯面、公開認領、甚至贏得選票的身份標籤。
三、曼達尼與「紐約實驗」:
美國會不會一頭扎進社會主義?
在這樣的背景下,曼達尼的當選,無疑是一個標誌性事件:
•他是民主社會主義者、穆斯林、移民後裔;
•他擊敗的對手包括前州長庫默(Andrew Cuomo)等重量級人物;
•他提出的綱領包括:提高億萬富翁稅、免費公共交通、凍結低收入群體房租、提高最低工資至2030年30美元、發展市營雜貨店與社會住房等。
更值得注意的是,一項全美範圍的民調顯示:
曼達尼的六大核心政策,在全國範圍內都有超過半數的支持——特別是,提高對百萬富翁和大企業稅收:支持率高達69%,其中約40%共和黨人也支持。
於是,問題就來了:
美國會不會在曼達尼們的帶領下,長驅直入社會主義?
答案仍然是否定的——至少在可預見的將來,美國不會成為「傳統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國家」。
原因不在於民主社會主義沒有號召力,而在於美國制度內部,有一整套極其強大的體制與保守主義的「安全閥」:
1.深植文化中的個人主義與懷疑精神
美國人可以支持更高工資、更強福利,但很難接受「國家接管一切」的敘事。
即使在民主黨基地里,多數選民對「自由企業、小企業」仍然抱有高度好感,對「大政府、大企業」同時保持警惕。
換句話說,美國人可能會投票支持「更多一些福利的國家」,但未必會投票支持「全盤式的國家社會主義」。
2.制度結構的多重製衡
聯邦制、三權分立、兩黨制、獨立司法,加上五十個州的自治權——這套制度設計,本來是用來防止多數暴政與權力集中,如今同樣會在很大程度上,阻擋極端意識形態的全國性擴張。
曼達尼可以在紐約嘗試「市營雜貨店」「免費公共交通」,但要把這套模式推廣到德州、佛州、俄亥俄,需要跨越選民結構、產業結構、價值觀的巨大鴻溝——那已經不只是「左派的願望」,而是「歷史的長跑」。
3.資本與利益集團的強力反制
華爾滋特時代的美國資本主義還比較「樸素」,而今天的美國資本主義,是高度金融化、平台化、全球化的。
•華爾街、大型科技公司、醫療與軍工複合體,構成了龐大的利益同盟;
•他們在遊說、媒體、選舉資助上的影響力,遠超普通選民;
•當政策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時,往往會引發一輪又一輪的反攻與「修正」。
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不是不會嘗試「向左轉」,而是任何向左的嘗試,都會在利益與制度的交鋒中,被不斷「中和」與「折中」。
4.美國的真正「例外」:
不是「沒有社會主義」,而是「吸納一切可用資源」
如果說20世紀初的美國例外,是「社會主義政黨起不來」,那麼21世紀的美國例外,很可能是:
這個制度會不斷把對手的口號,變成自己的政策選項;
把社會火山口變成旅遊景區;
把革命者的議程,變成改革者的工具箱。
社會保障、八鐘點工作制、反壟斷、環境保護、種族平權……
許多當年被視為「激進左派議題」的東西,今天已經成為美國主流政治的一部分。
美式「民主社會主義」,也很可能會經歷類似的命運:被削弱,被柔化,被納入,再被重塑。

(示意圖)
四、真正的考題在保守主義一邊:沒有「物質答案」的保守主義,會被淘汰
維爾納·華爾滋特(Werner Sombart)的論述與馬克思「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觀點有相似之處,強調了物質條件(如高工資、廣闊的土地資源)對社會意識形態(如工人對社會主義的態度)的決定性影響。
他將美國社會的特殊性歸結為「生活優先於理論」的國民性,也反映了物質生活條件對思想觀念的影響。
但他更側重於社會學和文化層面的解釋,而不僅僅是嚴格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經濟決定論:
•文化和價值觀:華爾滋特非常重視美國的個人主義、實用主義文化和「美國夢」信念的作用。這些被他視為是超越純粹經濟結構的「上層建築」或文化因素。
•政治制度:美國的政治制度(如兩黨制、憲法保障的平等)也被華爾滋特視為關鍵因素,而這些因素並不完全是經濟基礎的直接產物。
如果說華爾滋特當年給左派的一課是:
你別低估「牛排與蘋果派」的力量;
那麼今天的現實,正在給右派上一課:
如果你不能回答「房子、醫療、學費」的問題,再漂亮的意識形態,也會失去年輕人的心。
今天美國保守主義面臨的最大挑戰,根本上不是來自左派的口號,而是來自自己在民生議題上的「缺位」。
要想在變革時代守住美國的核心價值,保守主義至少要在三方面思考並做得更好:
1.如何把「促增長」的故事,講進普通人的錢包?
減稅、放鬆監管、鼓勵創業,這是保守主義的老三樣。
問題不在於它們的是非對錯,而在於實際果效:
過去幾十年的真實分配結果,很難說服底層與中產:
這些政策主要幫到了誰?
在財富高度集中的今天,保守主義若要重新獲得道德與政治的正當性,必須回答兩個問題:
•如何確保減稅與增長,不是單向度地利多資本市場,而是真正地落實到工資、就業與家庭安全上?
•如何用市場友好的方式,打擊尋租、抑制壟斷、減少「權貴資本主義」,保障市場的「涓滴效應」?
這意味著,保守主義必須勇敢地面對自身陣營中長期忽視的問題——包括股市與地產泡沫、金融過度、教育成本失控與醫療系統的系統性浪費等問題。
2.如何重建「中產同盟」:讓保守主義回到「普通人這一邊」?
華爾滋特時代,美國工人由於高工資和向上流動性,被「吸入」中產同盟;今天,如果中產繼續被擠壓、債務纏身、對未來焦慮,他們自然會去尋找新的政治代表——哪怕那代表的方案並不完美。
因此,保守主義若想重新「代表中產」,需要在以下方向上有實質行動:
•教育與技能:以市場導向的方式,降低教育成本,擴大職教與終身學習,避免「學歷通脹」與「文憑陷阱」;
•住房供給改革:通過規劃改革、減少不必要的監管與地方保護,增加可負擔住房供給,而不是只靠補貼需求;
•家庭與社區支持:用稅收優惠、彈性工作制度、托幼支持等方式,幫助年輕家庭真正敢生、敢養、敢留在城市。
這些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左派福利」,而是可以在保守主義框架內完成的制度創新——它們扶持的不是「大政府」,而是家庭、社區與民間社會。
3.從「防守型保守主義」走向「志向型保守主義」
今天,許多自稱保守主義者,在現實政治中,更多扮演的是「剎車鍵」角色:
•反對稅收,反對福利,反對監管,反對身份政治……
這些「反對」有其必要,但如果保守主義只有「防守」,沒有「建設」,就註定會被年輕一代視為「只會說不」的老派力量。
真正有前途的,是一種「建設型保守主義」:
•在價值上,堅定維護人的尊嚴、家庭、信仰自由、法治與有限政府;
•在經濟上,承認並正視不平等與機會喪失的問題,主張通過市場兼容的制度改革,重建「機會的公平」;
•在政治上,反對把全部希望寄託於國家,也反對把所有責任推給個人,而是重建公民社會、行會、地方社區、教會與非營利組織的中間層。
簡言之:
既不向「國家全能」投降,也不為「資本無邊」背書。
五、結語:
從華爾滋特的問題,走向今天的美國考題華爾滋特問:
為什麼美國沒有社會主義?
今天,我們或許要把問題稍微改寫一下:
為什麼美國有了社會主義?
同時還要進一步求問:
在美國貧富懸殊加劇、社會流動性下降、年輕人對資本主義越來越失望的當今時代,美國還能不能在不走向極端的前提下,自我修正、再平衡?
「民主社會主義」的崛起,是對現實不公的一種警報,而不是一個可以照單全收的「解決方案」。
真正的歷史考題,其實落在保守主義一邊:
•它能不能從傳統的勝利敘事中醒來,承認華爾滋特時代已經過去或情況已經變化?
•它能不能在守住制度與價值底線的同時,拿出可信的物質答案,回應普通人的焦慮?
•它能不能不只是「阻止美國走向社會主義」,更是「幫助美國走向一個更公平、卻仍然自由的資本主義」?
如果做不到,那就不能怪曼達尼們的「左轉」,只能說,是保守主義自己交出了年輕人、工人和中產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說:
未來的美國例外,不是有或者「沒有社會主義」,而是能否在變革的風暴中,守住自由的精神與制度之根,又勇敢面對又勇敢面對浪漫全球主義、技術烏托邦背後那些不公與撕裂的後果。
這,才是變革時代留給美國、也留給保守主義者的一道真正歷史性大題。
圖片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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