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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長超:季老先生為什麼走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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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中國當紅的知識份子季羨林離開了這個對他花團錦簇、親親熱熱的世界。如果他繼續活下去,他一定會繼續紅下去,或者會更紅下去。作為長者,98 歲離開塵世,應該受到分外的哀悼和尊重;作為一個學者,他在所從事的學術領域取得了相當的成就,應該得到社會的好評。用一句中國人常用的老話,他的死,是中國學術的一個損失。

在中國,他的死,又一次掀起了對他歌功頌德的一陣紅浪。他的死可以說備極哀榮。中央領導的花圈,中央領導的送葬,使有些知識份子感受到大師的身價,為一些想躋身大師行列的大師後補者指明了航向,鼓起了內勁。全國的報刊電視,也忙著將他熱炒了一陣。如果用紅人言之,季老先生成了一個當朝的大紅人;

如果用明星言之,季老先生成了一顆學術大明星。一個人活著到地球村來一次,活到如此模樣,也算是不虛一遊了。

是什麼因素使得季老先生如此走紅呢?研究這個問題是很有意義的。這樣的問題,理應列入國家重點課題。就國家而言,季先生被人稱為學界泰斗,國學大師,如果把造就大師、造就泰斗、造就當紅學術明星的規律搞清楚,我們國家就可以培養更多的季羨林式的泰斗,培養更多的季羨林式的大師,培養更多的季羨林式的明星。這對中國文化事業的發展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就個人而言,如果總結出大師成功、大師走紅的奧秘,更多的有志於成為大師的准大師或潛在大師們,就可以更自覺地走上自我培育之路,就能更自覺地向著高入雲端的大師的高峰攀登,就能更好更快地成為大師、成為泰斗級的人物,至少可以多走一些捷徑,少走一些彎路。人當紅了,好處是很多的,人成了大師,成了泰斗,好處就更多,且不說領導不時地會關照你出鏡出場,而且還有可能為你提供大師工作室,更有可能你死了會有高層領導送花圈,這是多麼令人羨慕的榮光啊!因此,如果這個課題做得好,於公於私,實在是意義非凡。

不過,由於我三個代表的偉大思想沒有學好,也沒有把和諧為核心的科學發展觀的光輝理論學懂學透,我一點也想不明白他如此發紅的原因。在我的記憶里,有兩件與老先生有關的事給我印象深刻,報上曾經報導過。這兩件事都不是走紅的充足理由。

一件事是,他老人家支持了一個企業家(一說是他的一個學生)出版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著作的宏偉計劃。這部巨著將由季老先生當主編,它將收羅中國古代全部典籍,這部煌煌巨著浩如煙海,其價格預定是68000元。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巨著的吉尼斯記錄,如果有,季老先生主編的這部書一定可以創造新的記錄。可惜,儘管主編這部書的偉大宏圖電視台作了播送,儘管銀行也投入了幾十個億的錢,但是,這個企業家後來捲走了幾十億元的錢,並從人間神秘地蒸發了。這本書並沒有真正開始。季老先生主編的這部巨著至今仍然停留在電視報導的水平上。中國人為此損失了幾十個億(報導說是41億),全國人民辛辛苦苦為這場騙局買了一次單,也讓季老終於沒有真正當一回68000元大書的主編。儘管主編沒有真正當成,季老先生答應這個企業家主編這樣的大書,等於是為騙子做了一回廣告,當了一回工具,這也是對全國人民的一次忽悠。如果主編成功,紅一下是自然的,應該的。但被騙上當只當了個虛擬主編,畢竟不能成為明星、成為走紅的理由。

第二件事似乎也不能作為走紅的理由。那就是他的高足、一個著名的教授向他致意的時候,不知什麼原因,竟凝神息念、膝下一軟、撲通一聲地跪了下去,對著端坐著的季大師,又撲通撲通地叩了幾個響頭,在電視的轉播下,讓全國人民大飽了一次眼福,親眼看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叩頭是一個什麼模樣。雖然,教授叩頭的樣子美妙而動人,雖然,教授叩頭的聲音輕脆而動聽,雖然,羨老先生端坐受禮時寵辱不驚,物我兩忘,不過,畢竟叩頭不能算是一種新生事物,更不能說成是代表了中華民族的先進文化。中國的叩頭歷史實在太悠久了,中國的叩頭的人數實在太普遍了;畢竟這次叩頭沒有叩出與一百年前向老佛爺叩頭有本質區別的先進性來。看來,這次叩頭有點像是黃蓋周瑜的現代版。一個願叩,一個願受。可惜,叩頭是叩了,受叩也是受了。但這也不能成為季老先生走紅的充分理由。

那麼,又是什麼因素使季老先生在垂垂之年,成為學界的明星和當紅的巨匠呢?

是他的高齡嗎?不是。高齡是一個重要因素,比如說,巴金老人中年的時候,只有被關牛棚、被批鬥的命,能幹事的時候不讓幹事,到了高齡不能幹事的時候,卻給你戴上了一個又一個大紅的高帽子。甚至在巴老先生到了半明白、半不明白的時候,還一個勁地將種種光環套在他老人家的頭上。因為他此時,再也不會提建立文革博物館的要求了,也不能再寫有點自由化思想的《隨想錄》了。不過,高齡的人很多,多數老人卻不走紅。並不高齡的學者同樣成了大師,同樣在走紅。看來,要走紅,高齡是一個重要條件,但不是一個充分必要條件。

是他的國學嗎?不是。他雖然被許多迷迷糊糊的中國人尊稱為國學大師。其實,他沒有研究過國學,也沒有出版過國學著作。他對孔學似乎也沒有多少深厚的感情。不然,當年打到孔老二、對孔夫子老家抄家、毀林、砸墓的時候,當熱火朝天批林批孔的時候,他多少可以表示一點意見、一點痛苦。國學大師麼,人們對國學大師的要求應該不一樣。但是他沒有,他也參加批林批孔,至少不反對。看來,他的國學大師的稱號是別人硬給的,後來他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可見,提倡孔學,並不是他走紅的原因。

是他的文革回憶錄《牛棚雜記》嗎?也不是,文革中的受難者實在太多了,葉劍英講話說有1億人受難。季老先生的受難也並不能算特別深重。即使像我這樣的小知識份子也在文革中整了一次又一次,他的《雜記》寫作得一般,並沒有特別的經歷,並沒有特別的思想,也沒有特別的美文。如果中國的宣傳部門不要橫下一道禁令,豎下一道禁令,這一類的《雜記》,可以出個成千上萬種。我所看到的文革回憶,如《浩劫》,就比它要深刻得多,感人得多。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麼使季先生成為當紅的知識份子呢?

根據我的研究,我覺得是因為他比較和中央保持一致,特別是在8964運動後緊緊地與中央保持一致,這是他當紅的一個最主要原因。有讀者指出,「季羨林57年歡呼反右鬥爭取得輝煌勝利,75年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批鄧,等等,中國各個歷史轉折關頭的文章發言,大家自行查找吧。至於季羨林老人家在89年5月去廣場鼓勵學生堅持到底,而六月初又堅定支持鎮/壓反革/命暴/亂,反差過於強烈,建議大家不要太好奇。」(原文如此)看來,羨老先生是比較能與時俱進的。

略舉一例。五十年前,中國先是搞了個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對於反右運動,他自己表示是衷心擁護的。他說,「這一場運動,同以前的運動一樣,是針對知識份子的.我懷著根深蒂固的原罪感,衷心擁護這場運動。」如何擁護,老先生沒有說,讀者可以想像。接著搞起了大躍進。按照慣例,每年國慶節,季羨林都要寫一篇文章向海外僑胞們報告祖國建設的成就並談談自己的感想。1958年他寫的文章題目是《在大躍進中慶祝國慶》。文中寫道:
  
  『我以前常用「祖國的建設簡直是日新月異」這句話;但是在今年,這句話無論如何也不夠了。如果允許我杜撰的話,我想改為「祖國建設簡直是秒新分異」。當年領導認為一天等於二十年,季羨林用『秒新分異』來形容。

當年,中國大地上,到處都在放著半是玩笑半是欺騙的玩笑,說最初在報紙上讀到有人想畝產小麥千斤的時候,我的腦袋裡也滿是問號。然而不久畝產千斤的記錄就出現了。不但出現了,而且像給風吹著一樣,記錄一天天升高。有的時候晚報上的最高記錄,第二天早晨就被打破。有一些科學家也著了慌,他們用最高深的數學、物理和化學來證明,小麥畝產最高產量是三千斤;然而事實卻打了他們一記耳光,記錄一直升到七千多斤,這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記錄。現在有許多農民和科學家已作出計劃,明年的產量不是以千斤計,而是以萬斤計。』
  
  『稻子也是一樣,早稻的最高記錄已經達到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中稻竟達到四萬三千多斤。有些人覺得這些數字簡直是神話,他們有點半信半疑。信嘛,他們不能夠想像,在那有限的一點點地方,這麼多的稻子如何擺得下;疑嘛,他們又知道,中國報紙從來不說謊話。不管這些人怎麼想,我可以告訴諸位僑胞:這些記錄還只是牛刀小試,不用說明年,就是在今年,也還會有許多地方打破這一記錄。至於最高記錄究竟是多少,現在很難預言;我只希望僑胞們有一個心理準備,將來不至於過分吃驚。……』

可見,對於反右運動後的大躍進的大好形勢,羨老先生是很保持一致的,是熱烈歡呼的。而對於學術上的大躍進,他也是一個積極的歌頌者:

   「……我所在的東語系,在短短的二十幾天以內,已經編出了漢朝詞典、朝鮮外來語詞典、華日詞典、越漢詞典、烏爾都漢語詞典、印地漢語詞典等等。這些詞典,無論是從量的方面來看,還是從質的方面來看,都已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羨老先生當時已經是著名的學術權威,他充分肯定了學術大躍進的偉大成就,他的肯定表明,大躍進真的在量上還是在質上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

幾十年後,他老人家在回憶錄里又一次說到大躍進。這時,他口氣一轉,似乎從來就不相信那些虛報的產量。對於學術的大躍進,對於他自己親筆所寫的學術大躍進「在量上和質上達到世界先進水平」的話,更是閉口不提,隻字不提,仿佛那是別人寫的,仿佛它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他在《我的心像一面鏡子》中說到大躍進時說,「那時各地競相弄虛作假,大放衛星,有人說,如果畝產幾萬斤,一畝地里光麥粒或稻穀就要鋪得老厚,是完全不可信的。」他心安理得地批判起畝產幾萬斤是弄虛作假,是不可信的。在弄虛作假的大軍中,有沒有北大教授季老先生呢?令人遺憾的不是季老先生當年說了錯話,而是一種毫無自我反思的心態,是永遠表現出『錯誤與我無關』的文過飾非的人生態度。有一次,他站在適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後,悲從中來,心內思潮洶湧,如驚濤駭浪,眼淚自然流出。」「杜甫有詩:「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我現在是「焉知五十載,躬親掃陵墓 」。此時,我的心情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他到台灣參觀胡適墓的時候的心情是什麼呢?為什麼不足為外人道?是對當年參加批判胡適的大合唱的愧疚,還是緊跟偉大領袖戰略步驟的欣慰?或是別的什麼,他語焉不詳。他所缺乏的,正是巴金老人、周揚老人那樣解剖自己、正視自己的勇氣。

在毛澤東時代極左潮流中走曲折的路,說一些錯誤的話,人們是容易諒解的。但是,季老先生的曲意奉承卻會引起人們的厭惡。季先生是與時俱進著,在新時期達到了新的高度。 2005年,溫總理看望病床上的季羨林與錢學森。溫家寶向錢學森說了一大堆成就,聽了聽人鼓舞。錢學森靜靜地聽著,沒有為總理所說的大好形勢加溫,他深刻地指出:中國恢復高考快30年了,我們有世界上最多的教授,我們現今是世界第一個博士大國,為什麼出不了世界頂尖的科學家?為什麼諾貝爾獎總與我們無緣?為什麼中國出不了大師?因為中國現今的大學越來越不像大學,我們的教育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沒加引號,大意如此)。他還對中國的教育說,自己的成就與對藝術的愛好有關,藝術使自己思路開闊。現在流行的分數第一、偏科現象,不重視藝術教育,是不利於創造性人才的培育的。錢老說得多好啊,多肯切啊。中國需要的正是這樣說真話實話的學者,而並不需要一個勁地唱頌歌的歌唱家。

然而,季先生卻正是這樣的歌唱家。當溫家寶看望90多歲的季老先生的時候,先生說的是:「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身母親,一個是精神母親——偉大的黨,並且要求將他的「兩個母親說」寫進中小學教材,教育祖國的花朵。同樣是年高的學者,一個是真誠地指出問題,一個則是與時俱進的緊跟,說著肉麻而於國無補的偉大的空話。事實是,正是這個母親,把你和千百萬好人關進牛棚;正是這個母親,把林昭等北大最優秀的兒女送上斷頭台,給800個教授和學生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將他們送進古拉格。你一個北大教授,怎麼不想想這些人的命運,不想想反右、大躍進、文革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的摧殘,不想想天安門廣場上青年的鮮血?季老先生如此緊跟,如此費心,黨自然是非常喜歡的,這樣的人不走紅,讓誰走紅呢?小平同志有一個偉大的思想:「讓一部份人先富起來」。果不其然,他老人家讓0。4%的高幹子弟們占有了全國70%的財富,比美國人5%的人占有全國60%的財富更勝一籌。中國在財富的集中性中第一次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超過了老美。同樣地,我們也要讓一部份人先紅起來。季老先生就是先富先紅的兼富兼紅的新型知識份子的代表。論財富,他老人家雖然以前比較清貧,這幾年也積累了14件珍貴文物,其價值不是一個小數,以至屍骨未寒,就紛爭蜂起。改革開放開始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垂垂老人,短短三十年間能掙上如此家業,是很不容易的。而他在這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也由一個普通的教授變成了「大師」、「 泰斗」、「國寶」,真正是實現了大躍進、三級跳了。

作為一個垂垂老人,他本來早就應該安心養老。但是,直到離開這個世界前不久,不惜以老邁之軀,大唱頌歌。2008年,他又一次熱情地歐歌這個偉大的時代,他說,「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很好,經濟發展,政通人和,當下最重要的是人的內心和諧。」也許,季老先生又富又榮又貴,內心又和諧,因此,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就如賈府上的老祖宗、老爺、太太、小姐們,一點也不知道世道的艱難,一點也不知道柴米之貴。他那裡知道,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工作、沒有勞保的4000萬無地農民的生活有多麼艱難?他那裡知道,失去了兒子和女兒的天安門母親的內心有多少痛苦?他那裡知道,幾十年來到北京上訪的人們被驅趕、被捕捉、有的被強姦的心酸(2009.8.6南方周末就披露了安徽上訪人員李蕊蕊被集中關押在北京聚源賓館(實際上是簡易房)內被看守強姦的事實)。季老先生還為當局提出了大興孔學、促進和諧的好建議,還主張將孔學推廣到世界。他說,「孔子是中華民族送給世界的一個偉大禮物,希望全世界能好好接受我們這個和諧的概念,那麼,我們這個地球村就可以安靜許多。」你看,季老先生為中國和諧還不夠,還要在全世界提供尊孔,還要將和諧發展觀推向世界。可惜,儘管孔子和諧論提了2000年,孔子先生還是莫名其妙地殺了少正卯,留下了不和諧的一筆。現代版的和諧論也提出多年,不過,雲南的未成年的學生們仍然被有權者們姦淫,湖北一個小小開發辦的幹部仍然因為強姦鄧玉嬌而命喪黃泉,通鋼幾萬產業工人仍然痛打了要讓所有工人下崗的前來兼併的總經理,全國每年十萬起群體事件還是此起彼伏。如果五四先輩們如魯迅陳獨秀聽到季老先生尊孔的理論,也許會為當年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而羞愧萬分。可惜季老先生尊孔提得晚了,不然,當年的五四運動就不會發生了。

有一年的8月6日,溫家寶為季羨林先生慶壽,稱季先生「代表了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和良知」。有些讀者也居然寫道,季先生的死,「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季先生是一個學者,也有較大專業成就,是一個普通的知識份子。他有值得令人尊敬的地方。但是,作為「大師」、「泰斗」、「國寶」,實在是言過其實;說他「代表了一個時代」,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說他「代表了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和良知」,也與他一生的行為相悖,真點莫名其妙。他只是一個緊跟潮流、(無論錯誤與否)緊跟時代口號的可憐的知識份子。代表時代精神和良知的人,只能屬於那些對社會對時代有批判精神的人,屬於那些真正站在歷史前進的方向、關心國家命運、人民疾苦的人。而季先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也是不敢、不能做到這一點的。透過季先生暮年的好運,聽著季先生所唱的一支又一支歌功頌德之歌,聽著控制著的輿論對他唱的一支又一支小夜曲,折射出我們這個時代獨立思考精神的貧乏,折射出中國社會理性精神的貧乏。許許多多根本不知道季先生的人,也跟著別人大師大師地亂嚷,為什麼不做一個腦子清醒的國民呢?

綜上所述,季先生的走紅,主要地不在學問,不在年高,不在他那本膚淺的《回憶錄》,而在於他的緊跟形勢,「與時俱進」。如此而已,豈有他哉?我相信,我認真總結的這條規律,如果推而廣之,被千百萬中國知識份子所掌握,所應用,中國一定可以湧現千百個大師,千百個泰斗。這個理論,已經被另外一些大師、一些向大師高峰攀登著的准大師們的命運所證實。如果不信,我們拭目以待。那些有志於充當大師的人們,請一定好好學習本文。如果你們真正當成了大師,請不要忘記閱讀本研究所獲得的心靈的收穫。

責任編輯: 沈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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