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5日，北京，奧運村法庭，李陽和Kim在等候開庭
西諺云：「我們因為不了解而結婚，因為了解而分離。」當李陽與美籍妻子Kim的跨國婚姻，即將在法庭上走到盡頭的時候，也許沒人能說清，他們彼此是否已經了解，一如當年他們攜手步入婚姻的禮堂時，沒人能知道他們彼此是否不了解。
英國劇作家傑羅爾德說：「婚姻好比交戰，是容許我們利用敵人的每一個弱點的。」而李陽，在他即將破裂的婚姻中，似乎並未放棄利用妻子每一個弱點的權利，包括家暴。
沒有私人性談話了
12月15日早上，Kim很早就到了法庭。開庭時間還沒到，法官把Kim安排在法庭旁邊的一個休息室里。
Kim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李陽走進來的時候，Kim非常緊張，最後擠出一個字「hi」，但李陽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她。
Kim差點哭出來。在過去的12年裡，她和他一起教學，一起討論，錄音，有了三個孩子，但在家暴事件後三個多月的首次相見中，他已不再對她說話。
而這時，李陽的助理闖了進來，舉著手裡的相機咔嚓個不停，好像在記錄犯罪現場。Kim明白，她和李陽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進行任何私人性的談話了。
她感到非常傷心。
法庭里，聚集著很多人，媒體記者、攝影師、旁聽者，數十號人。中央電視台甚至來了兩個頻道的攝影組。但李陽要求不公開庭審，他有這個權利。於是，大廳很快就被清空了。記者們失望地候在門外。
Kim感覺不可理喻，對於這件轟動全國的離婚案來說，還能有什麼秘密呢？在過去的三個多月中，李陽不是對所有媒體都說了一遍了嗎，李陽不是成了中國反家暴的代言人了嗎，還能有什麼秘密呢？
Kim的律師戚連峰，向法院提出了五項訴訟請求：解除婚姻關係，要求三名女兒的直接撫養權，依法分割夫妻共有財產，被告李陽承擔訴訟費與調查費，並支付子女撫養費。
李陽一方也向法庭提出了六項訴訟請求和聲明：要求取得所有孩子的監護權，Kim需支付孩子的贍養費，否認與Kim之間婚姻的合法性，他沒有任何財產或金錢，他沒有實施家暴，與Kim的三個孩子是中國公民，不是美國公民。
在Kim看來，這六項的每一項都將她「打進了地獄」。
雙方在法庭里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但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庭審結束後，李陽和Kim先後步出法庭，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媒體記者立刻圍了上去。這時，「李陽又恢復了他出色的口才與魅力，又成了以自身為例的反家暴代言，」Kim在一邊聽著，一邊激烈地表達反對意見。
她用不太熟練的中文說，「他在說謊，他這是在表演」。但李陽無視她的存在。直到最後，Kim拿出兩張門票說，他們的大女兒李麗下午有一個表演，希望李陽一起去。李陽才對她說話，自己已安排了所有的時間，去不了。
傍晚時分，Kim和李陽還是見上了一面，因為二女兒李娜想見爸爸了。於是，Kim帶她去和李陽共進晚餐。晚餐很匆忙，因為李陽當晚便要飛南京。這幾天，他的行程非常緊湊，14日佛山，15日北京，16日南京，17日江蘇，18日陝西……
而Kim，則在庭審後的第二天清晨，告別中國，悄悄地帶著三個女兒回到大洋彼岸。
李陽的恐懼
8 月30日早上，Kim和李陽之間發生了爭吵。正如李陽多次在媒體鏡頭中所說的那樣：那天早上，她一直在嘮叨，從早上到中午，四個小時，越來越激動，說一些很「惡毒」的話；他忍不住就站了起來，「到此為止吧，乾脆結束我們的關係，結束我們的一切，甚至結束我們的生命算了。」Kim一聽，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瞪著眼睛，「按我以往的經驗，她要發作了。」於是，李陽衝過去，把她按倒在地板上，用自己180斤的身軀坐在她身上，「就是不能讓她有所反抗，」他抓住她的頭髮，一下下地把她的頭去撞地板，這時，他們最小的女兒在一邊哭起來，去幫她的媽媽……
在這陣瘋狂的舉動之後，李陽走了，離開了在北京的家。而Kim，則在當天去派出所報案，然後獨自一人上醫院。這時，李陽並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大事，繼續他緊湊的行程和密集的演講。
8月31日，Kim以「麗娜華的mom」之名，在微博上貼出被李陽家暴後受傷的照片，引起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
很快，李陽的助手也看到了照片，當他將情況向李陽匯報之後，李陽開始變得害怕。那時，他正在上海給150位女性企業家上家庭教育課，他「非常緊張，滿身是汗，感到非常的恐懼」。
李陽所恐懼的是，他的事業會因為這件事給毀了。他必須趕緊想出對策。在下屬的建議下，他們找到了一家危機公關公司。他們想了很多辦法，開始時，還想著否認， 「因為沒有人能證明，那個微博就是Kim的」，但經過再三權衡，他最終決定正面地面對此事。他接受所有有名氣的媒體的採訪要求，他給他們講述家暴的細節，他讚揚Kim的勇敢，他說遭遇家暴的女人就是應該站出來，他表示要以自身的經歷去反對家暴行為。他出現在中央電視台、東方衛視、鳳凰衛視的《一虎一席談》……
於是，在節目的錄製現場，他被人正義凜然地譴責，被臭罵。他被柴靜鄙夷，被金星痛斥，被專家、學者、網友、外國友人、現場觀眾，被所有的人罵。但他表現出很好的合作精神，甚至，當有媒體去探索他家暴的根源和他自卑的過去時，他也很配合地說，他與父母之間的隔閡，說 「要我和他（李陽父親）一起睡，嚇死我了（哆嗦）……我寧可去死」。
但是，李陽的恐懼消失了。
因為，跡象顯示，李陽的事業似乎並未受到任何的影響。他的日程，依然排得滿滿的，他依然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有數不完的演講。在他的道德破產之後，他所在的國家依舊展示出一種對成功人士所特有的包容。
而那些罵李陽的人，可能小看了李陽。
其實，李陽什麼都明白。他明白你責罵中分析中的道理與邏輯，他理解你對他的精神分析，他看得清你那不善意的誘導，他辯得明你的激動與憤怒。在金星聲嘶力竭「不是人」的痛罵中，他沒有反駁，因為他覺得這些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只是，在東方衛視的節目錄製現場，當一位名為海蒂的澳大利亞女士傲慢地說，「李陽你做了這些，還在電視裡說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這時，李陽壓抑的怒火才被點燃了，他威脅說要打那個女人。但是，你別認為他是個粗暴的人。相反，他懂得所有交往禮儀，他有著堅韌的理性思維。
僅僅是文化衝突嗎？
年輕時，李陽是一個自卑的、內向的人，他的英語成績也很差。直到有一天，他把英語考題變成郎朗上口的句子，在公眾場合大聲地讀出來。四個月後，他不單學好了英語，練出一口流利、漂亮的口語，而且擁有了非凡的口才。
此後，李陽將他獨特的英語學習方法總結出來，命名為「瘋狂英語」，並從1989年起，公開發表演講介紹這套方法，應邀到各個院校、中學傳授經驗。後來，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偌大的操場上，在幾千人面前，參加李陽的現場英文演講，是一件非常激動人心的體驗，似乎有一種力量讓你的身體在輕輕發抖。在這種聲勢浩大的場面中，你會不自覺地變得興奮，並產生一種宗教般的狂熱。尤其是當李陽站在台上，微笑卻極度自信而決斷地說出：「學英語是為了什麼？」稍作停頓，然後一字一句地拼出：「MAKEMONEY!」如果你的父親問你學英語是為了什麼，你這樣告訴他：「MAKEMOREMONEY!」—這些，很容易讓李陽，從那些經歷了過去的貧困與現時的新經濟繁榮並從中獲益或受挫的聽眾中間，獲得認同並受到狂熱的追捧。
慢慢地，李陽的「瘋狂英語」超出了英語教學的範疇，逐漸帶上了一種李陽式的強硬價值觀。他毫不諱言地聲稱，「學好英語，占領日本，占領美國，占領歐洲」，他將民族主義、感恩教育、成功學與英語教學雜糅在一起，營造出一種動人心魄的「魅力」。
然而，這一切，正如李陽自己所說，「我今天的強硬，是對於我過去軟弱、自卑的痛恨」。於是，李陽就從那個自卑、軟弱的一極，走向了無限放大自我的另一極。
所以，當在東方衛視和鳳凰衛視等錄製的節目中，李陽在領受眾人的斥責甚至侮辱時，他並不反抗，相反，他還帶著一點點優越感，他認為那些人並不能真正理解他。
Kim可能也是如此。
但是，她看到了別人所看不到的那個李陽：
李陽喜歡對人說他只愛吃包子，每天穿同樣的衣服，每天奔忙於事業，但Kim看到的是，李陽有一輛非常昂貴的GMAC轎車，每天住五星酒店，吃大餐；李陽喜歡在上飛機的時候晚一步上，好讓人知道他是李陽，好讓別人注視他，但Kim接受不了這種虛榮。
Kim還看到：「李陽沒有多少親密的朋友，他和父母關係不好，非常害怕與人深交，他的最著名的口頭語是『我熱愛丟臉，熱愛犯錯』，但事實是他非常害怕這些。」
並且，Kim會將這些在李陽面前說出來。她說，李陽和陌生人關係最親密，因為這種關係短暫、安全，不會有任何負擔，他享受演講，享受上電視節目，因為在學生與觀眾面前，他就像一個完美無缺的偶像。他不喜歡教一個班太長時間，即使在寒暑假最多也只10天，並且即使10天，他也不會每天出現，他在各個城市間飛來飛去……如果哪一天沒有崇拜者們的讚揚與崇拜，李陽就倒塌了。
其實，一個中國男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指出他的缺陷，指出這種缺陷背後所隱藏的自卑與傷痛。但Kim說：「有一些人對我說，中國男人是要面子的，應該讓他覺得有面子，我不明白，給一個男人面子，不就是更好地養育孩子，和在工作上給予他扶持嗎？這或者是我的一個盲點。」
對於夫妻反目緣於雙方的文化衝突之說，Kim並不認同。她說：「將我們之間的問題歸咎於文化衝突，是非常取巧的（做法），也是李陽所樂意的。」
「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愛我們的孩子，都希望過著成功和幸福的生活。讓我告訴你李陽眼中的文化衝突吧，我病了，一個人去醫院看病，李陽說中國男人就是那樣的，而在這幾年中，他從來沒有記住我和孩子們的生日……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文化區別，是李陽所告訴我的那種文化有區別，而不是我所觀察到的那種文化……
「8 月29日的家暴，也是從女兒的教育問題的爭吵開始的，李陽的觀點是，『她們不需要上學，因為你就是個老師』，我不同意，孩子們需要上學。我認識的每一個中國家庭都那麼在意孩子的教育問題，而每一個美國家庭同樣是。我不知道李陽聲稱『女兒是否上學沒人在意』的觀點，來自於何種文化……還有，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難道不對妻子說愛，是中國文化的一種？」
在過去的幾年中，李陽和家人每個月僅有一兩天的見面時間，一年加起來也就二十多天。而那麼多年的過年，他都讓Kim來廣州，與他一起給學員上過年班，然後「讓孩子呆在酒店裡」。2011年過年，Kim和三個女兒選擇留在北京，除夕，Kim給李陽電話，李陽沒有接，第二天也沒有給她回電話，後來，卻對她說：「那是我最好的一個冬令營，因為你和孩子們不在的時候，我能做更多工作。」
李陽名下無房產
Kim與戚連峰律師在2011年過年時就已認識，但聯絡不多。
在遭遇家暴之後，Kim第一時間去派出所報案。一個星期後，李陽回到北京，兩人去了一趟派出所。派出所讓李陽作出不再家暴、公開道歉、參加心理輔導的承諾。而李陽在參加了兩次心理輔導後，覺得沒意思，就不再去了。Kim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在中國一個男人打了一個女人，竟然沒有受到什麼處罰？
9月中旬，Kim給戚連峰律師發了一封郵件。
在郵件中，她說，自己受到了人身侵犯，像這樣的人身傷害在美國是可以申請賠償的，不知道在中國是否可以，如何獲得法律保護，等等。戚連峰告訴她，在中國也可以申請賠償，但是數額非常低，沒有實際意義。
9月下旬，Kim決定與李陽離婚。她沒有理會找上門來承諾免費的眾多律師，直接聘請戚連峰為自己的庭審律師。而李陽一方，並沒有像外界所猜測的那樣，聘請了「名牌大狀」，他的律師也是之前曾在他的「瘋狂英語」擔任過法律顧問的時姓律師。
在12月15日的不公開庭審中，雙方爭議的焦點是，李陽說自己沒有房子也沒有錢。
戚連峰說：「財產分割的點是最麻煩的，我們從10月份起，就開始謀劃這個事情，很明顯，李陽已經轉移了他的財產，而對於Kim三個女兒的國籍，也不應該有所爭議，因為在中國有計劃生育，不能生三個小孩，而且這三個小孩都有美國的出生證明，應該是美國國籍。」
庭審幾天後，戚連峰代表Kim向法院提交了對李陽財產調查的申請，但法院並未就是否接受申請作出回復。
Kim 說：「我知道，我現在所住的房子是李寧（李陽的妹妹）名下的，包括我之前所住的位於棕櫚泉的房子。李陽用不同的名字購買房產，所以，如果他說他沒有任何房產是對的，因為他名下確實沒有任何房產。如果法官拒絕我律師調查李寧名下房產的要求，這是我的錯，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
而對於小孩的撫養權問題，Kim則要「謹慎」得多。在法庭上，當李陽提到三個小孩的國籍時，Kim感到十分害怕，她害怕法官認為孩子是中國籍。於是，12月 17號早上，除了律師外，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便悄悄帶著小孩回到了位於美國緬因州的姐姐家。而在離開中國時，她在微博上留下一句警告：WARNING:LY,doNOTattempttobattlemeforcustodyofourchildren.（警告：李陽，別向我發動爭奪孩子撫養權的戰爭！）回到美國後，Kim立即趕在聖誕節前為孩子補辦了美國國籍的相關手續，並在微博上展示給李陽看。
而對下一次不知在何時會召開的庭審，Kim說，我會爭取公開的庭審，讓李陽在法庭上說一些與他在外界說的相同的話。
當被問及李陽是否會爭奪孩子撫養權時，戚連峰說：「我不知道，答是或否都是錯誤的，因為五個訴訟點，李陽會綜合權衡，尤其是在財產分割與三個孩子的撫養權之間。」
記者從15日起一直試圖聯繫採訪李陽，但他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他助理之一張先生說，李陽的手機是打不進的，你必須發簡訊。而李陽另一位助理則表示：「現在安排（採訪）確實非常困難。」而對於記者發到李陽手機上或讓助理代為轉交的提問，李陽都未予以回復。
「我看見你的白髮」
現在，Kim和三個女兒住在美國緬因州巴港附近的山區里她姐姐的房子裡。聖誕節，她的姐姐將隨同姐夫去夫家一起過聖誕，給Kim留下自己的空間。於是，Kim給有美國護照的李陽發了條簡訊，邀請李陽來美國與她們一起過聖誕，甚至說自己可以為他訂機票。
她接到的回覆是：你想幹什麼？你想騙我去美國坐牢？
Kim說，那當然不是她的目的，她只希望女兒們能與她們的父親一起過聖誕。
李陽當然沒有去，因為他太忙了。聖誕節前後，可能是他最忙的時候，因為他在位於廣州白雲區永泰的廣州總部開一個英語聖誕「兩天兩夜班」。這個班採用全封閉式教學，學員們吃住都在學校里，特惠價是2400元/人。
這期間，記者從窗外看到了教室內的李陽，他依然精神抖擻，語氣鏗鏘，擲地有聲。
Kim 說，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中國，這個時候她需要靜一靜，她還沒有勇氣。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後，她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媳婦，她或者沒有錯。她曾經那麼努力地融入中國，她每天吃中餐，讓孩子們上中國的普通學校，住在團結湖旁的房子全是中國鄰居，每天送孩子們上學，每天去商店買東西，和孩子的同學、父母交朋友，和他們在學校門前聊天；除了教小孩外，經常幾星期不說她的母語。
她甚至還拒絕了所有外國媒體的採訪，維護這個國家，因為她擔心他們（外國媒體）會將家庭暴力看做是「中國問題」，而不是個案，「李陽只是一個人，他不代表整個中國。我是一個女人，我不代表整個美國」。
而李陽，可能他也不全是冷酷的，有些時候，他也會展現脆弱和柔情的一面，比如，他會給Kim發簡訊：「我揪住你的頭髮（把你的頭往地上撞的）時候，看到了很多白髮，就像我的頭髮……」
本文來源：時代周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