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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佳之母王靜梅:你怎懂得我傷悲

記者向南 | 北京報導

襲警殺人者楊佳於2008年11月26日在上海被以注射方式執行死刑,整整一年之後,2009年11月26日,恰逢感恩節,上午10點多,他的母親王靜梅從家裡出發,到位於北京西山八大處的福田公墓拜祭楊佳,在這座墓園裡,溝北5組闕字1排第23號即是楊佳的墓穴,漆黑的墓碑之上,刻著「愛子楊佳之墓」幾個字及生卒年。

「那天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就是想去看看孩子,跟佳佳說說話。」11月30日下午,在北京亞運村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裡,54歲的王靜梅接受了我的採訪。生於1980年的楊佳是她的獨子,楊佳還小的時候,王靜梅便夫妻離異,這許多年來,唯有母子二人相互照顧,相依為命。

坐在我的面前,身材矮小的王靜梅衣著整潔,談吐冷靜,看得出,她一直都在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即便如此,談起楊佳,她仍舊是抑制不住淚如泉湧。「楊佳就是我的全部。」王靜梅說。

一個悲傷的日子

向南:網上流傳著一張照片,是你蹲在楊佳墓前,那是什麼時候拍的?

王靜梅:楊佳葬在那裡後,我去過好多次了,中秋節我去了,8月27日是他的生日,我去了,11月26日我也去了。

向南:那塊墓地是怎麼選的?

王靜梅:先是街道辦給我推薦了一個地方,我看那裡環境不好,就自己選了福田這個地方,花了11萬塊錢。

我是在2008年12月15日那天領到他的骨灰,上海來人找我,他們把佳佳的東西一樣一樣都還給我,還有他的骨灰。對我來說,11月26日是比較悲傷的一個日子,去年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情況,而是間接地,通過別人的一些言談聽到楊佳被執行的消息,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你兒子執行了」。

向南:當時你在做什麼?

王靜梅:26號那天早晨起來,我就給楊佳寫申訴材料,下午一開門,看到門口有花,我拿起來看,一張字條上寫著「楊佳一路走好,」我腦子一下就懵了,就把字條扔了,說這是誰啊,怎麼這麼說話呢,那個花我就一直沒有拿,我一直不相信它,後來家裡有人安慰我,說是真的,你不要不相信。

向南: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楊佳的案子的?

王靜梅:他是去年7月1日出的事,當天我還到單位解決我自己的事情,晚上回到家,看到有警車停在樓下,警察正在那裡等著呢,其中一個是大屯派出所的片警,我們認識,我問他在這幹什麼,他說在等我,我心裡想等我幹嘛,我這個人一直都是比較規範的啊,他也知道我自己的問題好幾年了都沒解決,我就問他是不是來解決我的問題來了,他說不是,但仍是跟我一起上樓,進到我們家,跟他一起的,還有兩個穿便衣的警察,自稱是朝陽分局的。

進屋坐下來,他們就跟我聊起我的事情來,我說這麼多年來我的問題說是上訪也好,說不是上訪也好,我都是在非常規範地解決,一級一級找,沒有一點越級或不規範。我就把自己的事情又說了一遍,他們仍是不走,我就說,你們這麼多人在這坐著,我兒子一會就回來了,他可進不來,我一說這個,他們才亮出真相來,說我兒子在上海犯刑事案了,要搜查。

家裡的事

向南:你上面說「解決自己的事情,」是怎麼一回事?

王靜梅:是在我們單位發生的一件事。我是北京雪花集團公司的職工,是檢驗科的檢驗員。2000年5月15日早上,我上了一晚上的夜班,正要下班呢,一個女同事來上白班,找茬,衝上來打我,把我打倒在地,動作非常下流,在我身上咬了6個地方,腿上一塊肉被她咬得只連著一塊皮。發生這個事故的原因是我跟經理不和,當時我們都是單身,在個人問題上,經理記恨我,經常找茬扣我錢,而這個女同事跟經理關係密切,在單位里稱王稱霸,打過好幾次人了。我被打得很嚴重,光看病就花了2900多塊錢,好多天不能上班,後來單位領導說給我處理,下調解書,讓她賠3000塊錢,我同意了,但她不賠錢,我就把她起訴到宣武區法院,法院明顯向著她,認定是互毆,都有責任,誰都不賠誰。我不服,上訴到北京市第一人民法院,法院仍舊是向著她,仍然認定是互毆,維持原判。

我不服氣啊,為了這個事,甚至都氣病了,2001年3月得了血栓,住進了醫院。後來我仍是不停地找,讓他們重審,但都沒有處理。對於這些,楊佳也都一步一步看著,這些事情對他都有影響。我希望能有人關注我,給他點陽光,但8年來,一直沒人管。

向南:2000年楊佳在做什麼?

王靜梅:他當時20歲,正在上班呢,在家樂福、望京購物中心這些地方打工。他讀書讀的是北京市中等技術學校,中專,學的是商務會計,畢業後就一直這麼幹著。2001年3月我住院,他為了照顧我,把工作丟了,之後就沒有工作了,只是偶爾去做做銷售什麼的。

從2002年起,我也退休了,楊佳沒有工作,我非常著急,家裡就我們娘倆,我跟他父親在1994年離婚,就沒有聯繫了,楊佳跟他聯繫也不多,他父親有自己的家庭,對這邊也不是太關心。我一個普通工人,沒有路子,就去找單位,找街道,看能不能給楊佳找個工作,一直到2008年,找了不下100回吧,他們都不關注。我心裡特別著急,就天天打12345政府熱線,這是個便民熱線,是非緊急救助中心,但他們說我的事不歸他們管。

我打這個熱線,上來就說我知道找你可能不對口,但你是政府的熱線,能不能把我家裡的情況向上面反映一下?孩子好幾年都沒有工作了,我身體又不好,我都找到我們單位的上級部門二輕局去了,但始終解決不了。我心裡著急,就不停地打,從2007年開始,一直打到孩子出事。

從山西到上海

向南:楊佳在家裡的時候,都喜歡做些什麼?

王靜梅:他找不到工作,就在家裡呆著,偶爾出去打打零工,回到家就玩電腦。2006年,我對他說,你不要在家呆著,老是看到我的官司什麼的,這樣對你不好,你應該出去看看。那年11月份,他就出去了。2006年11月26日,他打電話來,說在山西呢,被警察打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告訴我,在山西大同火車站買票的時候,他背著大書包,包里有很多書,他怕書包頂到後面排隊的人,就歪著站隊,結果警察過去就拽他,他本能地反抗了一下,就被打了,打人者共10人,有警察,也有保全,楊佳的牙都被打壞了。

後來,我帶楊佳去山西處理這個事情,找到火車站派出所的所長,讓他們給我一個處理結果,給我一個回執,他們不給,後來派出所以打人者每人3000元,共賠了3萬塊錢。

向南:楊佳是怎麼去的上海?

王靜梅:2007年「十一」,他去上海旅遊,之前沒有去過,想過去看看。到上海後,租了一輛自行車。10月5日夜裡,我都睡覺了,他給我打電話,說讓人帶到派出所了,我說為什麼,他說他騎車走在大街上,要買東西,非常著急,警察非要扣他的車,我說你把租賃合同給他們看啊,他說已經給警察出示證件了,但警察認為這個車沒有牌照,還是要扣他的車,他就被帶到了芷江西路派出所。

楊佳告訴我,在派出所里,警察曾把他抬進工作區,他挨了打。我就給派出所打電話,問為什麼打人,他們說楊佳不配合執法。凌晨兩點多鐘,楊佳才被放出來。為這個事,後來我們一直在討說法。

向南:你們是以什麼方式來討說法的?

王靜梅:都是寫書面材料,也給閘北分局寫過,但沒有答覆。當時,楊佳在上海的時候,就去找過了,沒人理他,回來後,楊佳還一級級寫信,都沒有答覆,一直到2008年3月,芷江派出所一個警察到北京開會,順便找到我們,說賠我們1500塊錢,我們沒有答應,我們要讓他們按公安條例來處理,給一個回執,他們沒有給。我們就接著找。楊佳買了1000個信封和1000張郵票,還有一些列印紙,還沒有用得上呢,就發生了這件事。

病人「劉亞玲」

向南:去年7月1日警察到了你家,之後發生了什麼?

王靜梅:後來他們讓我去做筆錄,把我叫到大屯派出所,那是晚上,下著小雨,我還說要不要帶把傘啊,我怕回來的時候還在下雨,他們對我說不用拿,一會用車把你送回來,所以我就沒有帶雨傘。當時我沒有想到一去就回不來了。我家裡的門窗也沒關,我從單位回來的路上順便買的東西往地上一扔,什麼都沒動,直接就去了,我還記得給楊佳買了一條魚,等我回來後,這些東西都長毛了,都黑了,都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了。

向南:你在那裡待了多長時間?

王靜梅:7月1日把我送到的大屯派出所,7月3日深夜就把我送到安康醫院去了。頭兩天沒有睡覺,3號晚上他們才給我找了個辦公室,裡面有個行軍床,辦公室里還有個空調,我這才睡了會,但沒多久,他們讓我起來,那時候都過了夜裡12點了,門口停著一輛白色麵包車,我就上去了。孩子不是出事了嗎,我還以為是把我送到親戚那去呢,結果車子一直開,從窗戶里往外看,能看到外面有山有樹,後來車子在一個大門口停下,又開進去,停在一個鐵柵欄門邊上,讓我下車進那個鐵柵欄門。鐵柵欄門裡還有一道門,我就進去了,我看到那是一個圈,一周都是屋子,中間露天,他們指著頭一個屋子,讓我進去。

我進大門的時候,趴在車窗上看了一眼,上面寫著「管理處」,但沒看清楚什麼管理處,後來給我抽血,化驗,還讓我換病服,才覺得像是家醫院。我住進去的第二天,他們就「劉亞玲、劉亞玲」地叫我,我說我不叫劉亞玲啊,他們說你來的時候就是這個名字。結果,我在那裡一待就是143天。而且,我那個屋子永遠都是鎖著的,不讓我出去,他們還給我安排了主治醫生。

向南:那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呢?

王靜梅:每天醫院都有放風的時候,一些病人走到那個小圈裡頭,我說他們都是什麼人,護士說都是神經病。我就一直在裡面呆著,不知道這個醫院叫什麼,直到我出來,看到大門口寫著「安康醫院,」後來看報導,才知道它是安康神經病醫院。

向南:「劉亞玲」這個名字用了多久?

王靜梅:從進去,到出來前兩個多月,一直都用這個名字,後來才改回我的真名。

向南:在裡面這麼多天,有人問過案子的事情嗎?

王靜梅:沒人跟我說,一審、二審都沒人告訴我。

向南:他們給你吃藥嗎?

王靜梅:給我送過兩片藥,說是用來睡覺的,我說我睡覺挺好,為什麼要吃藥呢呢,我沒有病,就沒有吃。

向南: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楊佳殺人的?

王靜梅:2008年10月31號給我送二審判決書去了,我才知道的。上海高級法院的兩個法官到醫院裡給我送二審判決書,上面寫著我兒子故意殺人了,判死刑了,我才知道的。3頁紙,我都不敢看,說楊佳7月1日闖到了哪裡,買了很多東西,拿著汽油瓶子,拿著刀到裡面殺人,說幾秒鐘殺了幾個人,這些話太刺激我了,我都不敢相信。

「我真的對不起他」

向南:你去上海見過一次楊佳,是在什麼時候?

王靜梅:2008年11月23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我正在洗頭呢,他們告訴我醫院裡領導找我,我就急急忙忙洗完頭過去了,一個處長問我想不想見我兒子,我當然想,他指著邊上一堆衣裳,說,想見你兒子,趕緊穿完,3點鐘的飛機。我說不可能,怎麼把我關了這麼多天,突然讓我去看兒子呢,我被關得這麼憔悴,不能讓他看到我的這種精神面貌,讓他焦急。我說一定要回家。他說不行,說要是不看,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我當時就感覺到,如果不去看,也許永遠都出不去了。這樣我就趕緊去見我兒子去了。當天晚上住在上海一個別墅旅館裡,24號早晨起來,去提籃橋監獄見到他。

向南: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

王靜梅:我這麼給你說吧,為什麼我現在這麼心痛啊,我不知道是最後一面,而且當時我的心情非常激動,因為我覺得我出來了,有辦法救我兒子了,可以為我兒子說話了,我完全是這個心理。我不知道兩天後就執行了。見面時間很短,不到20分鐘,我就一個心思,趕緊出去給兒子說話,就問了一些生活方面的問題,還給他留了1000塊錢。

向南:你是什麼時候回家的?

王靜梅:從上海回來當天,就讓我回家了。那天見完楊佳,我還馬上見了上海高級法院的主審徐法官,我問他,為什麼一審二審都沒有告訴我呢,我還沒有說話呢,還有重要的證據沒交呢,他說你失蹤了,找不到你啊,他還說你可以申訴,可以寫材料。所以我就抱著非常大的希望回來了。24號當天就回到家了,屋裡一團糟,翻得亂七八糟的,我就歸置這些東西,把壞掉的東西處理了。這個時候我還覺得有很大希望,可以為兒子說話了。25號晚上7點半多了,上海兩個法官來告訴我,21號就已經核准了,第二天,就被執行了。

楊佳在裡面的時候,還寄了一封信給家裡頭,寄的是一封委託書,讓我給他請辯護律師。是在2008年9月14號那天寄到我這的,我回來後發現有個包裹條,才知道有這麼個事,但是當時我在安康醫院,他寄到沒人住的家裡,我不會收到,他找不到他母親。

向南:這一年來,你都在做些什麼?

王靜梅:都在想佳佳。昨天我又做夢了,在夢裡,我拉到他的手了。上次見楊佳,隔著玻璃呢,我都沒有拉到他的手,我說我們握握手,就隔著玻璃碰了碰手。我每天都會想到這些事情。我在想,見他那天,幸虧還隔著玻璃跟他握了握手。當時我不知道是最後一面,我說佳佳,咱們握握手吧,我把手擱在玻璃上,他就把手湊過來了,我看他帶著手銬呢,走的時候,我說佳佳,我們再握握手,他就過來跟我握手。

我見他的時候,他非常平靜,但我有一種感覺,他有點不理解我。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理解我,會問,發生這麼大的事,我母親怎麼一句話都沒說啊,我判了死刑了,媽媽才出現了。我從他對我的態度上能感覺得出來。他的話非常少,不怎麼愛說話,對我不理解,有點怪我怎麼剛出現。在這一點上,我真的對不起他,我每天都在想,這太殘酷了,真的。 

楊佳與母親王靜梅的家就在距離亞運村不遠處的一個住宅小區里,是一棟6層樓,他們住在第5層。我沒能進到他們家中,因為王靜梅拒絕了這一要求,她說她們母子二人過了這麼多年,楊佳一直有一個習慣,「不喜歡讓外人進家裡頭,」「所以我還是保持原來的那種感覺。」

王靜梅向我描述說,他們的房子很小,40多平方米,王靜梅與楊佳一人一屋,楊佳的小房間裡書較多,「基本上保持著他的原樣,」引人注目的物件應該是一輛自行車,那是楊佳再一次去上海的時候,沒有租車,而是買了一輛,後來,這輛自行車作為遺物,跟楊佳的骨灰一起,被送了回來。

(未刊稿,採訪時間:2009年11月)

責任編輯: 於飛  來源:新浪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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