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文學世界 > 正文

完整版 章詒和 :《劉氏女》

作者:
此書在大陸各大門戶網站的連載中都是閹割版

《劉氏女》自序  

我在監獄蹲了十年,和女犯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二十六歲到三十六歲——比某些夫妻的婚齡長,比很多小兩口還親。那裡,外表平靜如鏡,其實,終日翻江倒海。

每個犯人都有經歷,而經歷就是故事。不少女囚進了監獄,又有了新的故事。《劉氏女》是其中之一則。1980年,我把劉氏女的故事講給吳祖光先生聽。聽後,他在客廳走來走去,激動地對我說:「詒和,把你剛才說的,落到紙上,就是中篇。趕快寫吧!」

三十年後,我把她「落到紙上」了。但吳祖光先生已去世多年,大概真的「劉氏女」也走了。

我不寫政治,不說制度,筆墨集中表達女囚的命運,窺探她們的內心。這是我的一次嘗試,嘗試寫小說。很吃力,也很賣力,用盡氣力也未必好,但我會繼續下去。   

2010年12月  北京守愚齋  


 

劉氏女
章詒和
Ⓒ《長城》2011年第1期

目錄
第一節!3
第二節!15
第三節!31
第四節!37
第五節!46
第六節!57
第七節!70
第八節!80
第九節!89
劉氏女-2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一節
  到M勞改農場很有些日子了。
  若問,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麼?
  回答僅一字:餓。
  是的,比乞丐還餓。流浪於城市街頭的乞丐也餓,
但他們在菜市場能找到廢棄的菜葉,可以在垃圾桶里淘
到過期餅乾或變質罐頭。在這裡,什麼也找不到,啥也
沒有。有的是鐵窗,柵欄,網絲和崗樓。每天守著三頓
牢飯,主食是兩粗一細,即早、午兩頓玉米饃,晚上一
大米飯。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蘿蔔,水煮
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無不水煮,且持久地煮。
起鍋時潑上一勺明油,面上看著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湯
湯。端起碗來,扒個精光。放下筷子,就沒覺得飽。
  清晨六時起床,穿衣,疊被,解手,梳洗,一切需
在30分鐘之內完成。早飯是六點半,天還是麻灰色,我
劉氏女-3
們就著晨星曉月啃那硬饃。七點吹哨集合,整隊出工,
干農活至十二時。但還不到十點鐘,肚皮就開始了對飢
餓的感覺:什麼「兩眼發黑」、「手腳冰涼」、「渾身
發抖」……這些在散文小說里讀到的詞組,十年間我用
身體和心理輪番體味,反覆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飢
餓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個柔軟的袋子,一旦沒了食
物,它就變成兩片粗糲的砂紙,相互磨擦著,狠狠地且
無休止。人漸漸心慌無力到覺得快要斷氣,恨不得有人
過來一把掐死自己。不是為了結束生命,是為了結束飢
餓。
  「什麼時候可以吃上一頓肉啊?」我悄悄地問小組
長。
  她姓蘇,叫潤葭,是一貫道點傳師,屬於反革命會
道門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麼是「一貫道」,何
謂「點傳師」?好像他們什麼都信,信佛教,信道教,
還信基督,教徒發展了幾十萬,人多了便是威脅,於是
取締。蘇潤葭幹活麻利,精通農事,心腸也還好,在獄
頭兒里算是難得。
  她答:「一個月吃一次。」
  「天哪!跟來月經一樣。」我喊起來。
劉氏女-4
  「別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這是十
分流行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裡的一句唱詞。我
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碗裡現牛羊」。常
暗自吟唱。
  每晚七時半至八時半是小組學習會,以朗讀黨報開
始,以批鬥犯人告終。白天誰偷懶了,誰打架了,誰發
牢騷了,晚上就輪到她登場了。輕的批評圍攻,重則拳
腳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來侵害你
的,還有你的同類。學習會後,全中隊在院子裡集合點
名(稱為「晚點名」),中隊長(一個勞改中隊的最高
長官)訓話,總結犯人一天活動情況,布置第二天的農
活。
  一天,照例晚訓。莊稼漢模樣的中隊長站在高台
上,說:「明天殺豬,改善生活。劉月影——」月影?
誰是月影,這個名字還透著幾分詩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殺豬。」阿彌陀佛!我
終於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報告中隊長,我不會殺豬。」聲音從後面傳來,
劉氏女-5
天很黑,燈又暗,看不清講話的人。
  「每次都是你殺豬,今天你怎麼說不會?」
  「我就是不會殺豬!」
  「放屁,你殺人都殺得來。」滿院子鬨笑,她不再
出聲。
  中隊長又叫:「張雨荷!」
  「到。」怎麼會點我的名?腦子像快速倒帶,把全
天的勞動表現「篩」了一遍,沒覺得自己有啥紕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著劉月影學殺豬。她明年刑
滿,你剛來,刑期又長,正好接她的班。」聽得我差點
沒背過氣去,大家又是鬨笑。
  「笑啥?有啥好笑。」
  「報告,中隊長英明!叫大學生當殺豬匠。」說話
的人叫易風竹,大家都稱她為「易瘋子」。自建國起,
她就是犯人,判無期徒刑,後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
期是從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碼要蹲個三十多年。
說是反革命罪犯,其實是個女二流子,牙齒缺了大半,
卻滿嘴跑髒話,估計是罵走了嘴,罵到了政府及幹部頭
上。罵功了得,能用一百個詞語組合描繪兩性的生殖器
官,且不重複。一次,也不知從哪裡弄來掛麵和雞蛋
劉氏女-6
一把掛麵豎立在雙手之間,兩個掌心各握一個雞蛋,問
我:「這是什麼?」
  「不知道。」
  「虧你是個婆娘。」
  「你說是個什麼?」
  「老公日你的傢伙。」
  我半晌回不過神,極其佩服她的想像力,一打聽,
人家還是個處子。
  我與易風竹同在二工區。全中隊女犯共百餘人,分
三個工區。一工區是婚姻犯罪,二工區是政治犯罪,三
工區是經濟犯罪。另有個菜園組,擔負種菜養豬等雜
活,由刑事罪犯組成,工區之間不許互相往來。監外的
人互稱同志,獄內的人互稱同改,取「一同改造」之
意,我很欣賞取名的人,太准,也絕。
  當夜,我躺在屬於自己二尺二寬的床板上,懷著憧
憬,懷著恐懼。憧憬的是「豬」,恐懼的是「殺」。馬
克思主義小冊子常說,統治者的壓迫能讓手無寸鐵的人
拿起武器。這樣的真理,我明天即將踐行——在沸騰的
開水與嚎叫的肥豬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夾著涼意,抬頭可以望見掩藏在
劉氏女-7
山巔後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門去勞動,獨
留監舍不必日曬雨淋,那感覺還是不錯的。不過,這
種「不錯」的感覺只有一瞬。很快,豬被尖刀活活捅死
的慘景立即占據了身心,頓時心裡發虛。我系好圍腰,
換上膠鞋,坐在監舍,等著劉月影招呼。至於她能給我
派的活兒,推來算去,無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燒
火,這些我都能幹。只求她一樣:別讓我拿刀去對準那
豬,儘管我多麼想吃它。
  等啊,等,既聽不見她說話,也不見其身影。我跑
到伙房去問。伙房裡一個漂亮的女犯,人稱小妖精的
說:「到監舍背後去找。」
  果然在那裡,靠著牆根兒端坐,起勁地納鞋底。她
頭也不抬,對我說:「過一個鐘頭,再幹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夠大,像是給男人做的。遂
問:「你是給誰做鞋呢?」
  「給我的兒。」
  「你兒在哪裡?」
  「在成昆鐵路線上做事。」話音提高了,顯然在為
兒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劉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殺豬刀,先
劉氏女-8
磨起來。我怯生生說:「第一次幹這個,你能叫我不拿
刀嗎?」
  抽動的麻繩停了下來,她用眼角瞟我一眼,
說:「不拿刀,怎麼殺?」
  「我怕。」
  「你怕呀?我還怕呢。」說罷,低頭納鞋底,不再
理我。
  高大強健的她長著一頭捲曲的褐發,眼深唇厚,皮
膚黝黑,牙齒雪白,脖子細長,鎖骨突出,臀部結實。
在西方人眼裡,這些特徵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
她的胸部和手腳,胸部的發育不夠豐滿,手腳則過於粗
大了。
  我站了半個多小時,劉月影才戀戀不捨地收拾鞋
底,夾板,麻繩,並說:「走吧,我們去豬圈。挑豬,
捆豬,給豬過秤。」
  簡陋的豬圈裡臭烘烘、濕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滿
地。我一進去,頭就暈了。而她似乎毫無感覺,兩臂大
張,嘴裡「囉囉囉——」吆喝,極其在行地攆起豬來,
還讓我學著她的樣子,說:「我們對攆,豬就逮住
了。」
劉氏女-9
  不知咋搞的,一個「攆」字,寫得來卻學不會。最
丟人的是攆著攆著,我就和豬攪在一起了。幾番下來,
我與她渾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嚇的。
  她不耐煩了,轉身就去報告值班的幹事。說張雨荷
不管用,請求幹事還是叫楊芬芳來幫忙。我用感激的目
光看著她。這裡略做說明:管犯人的勞改幹部,我們
稱「幹事」。姓張,叫張幹事;姓李,叫李幹事,一個
中隊有多名幹事。管伙食的,叫司務長。總負責人有兩
個,一是中隊長,一是指導員。
  同樣高大強健的楊芬芳,是我最喜歡的同改,我們
同在一個工區,是副組長。有關她的故事,以後會慢慢
道來。我尤其喜歡她那憂鬱且帶著驚恐的眼神。她倆聯
手,我基本就無事可做。到了宰殺的時候,劉月影叫我
湊到豬跟前,學著掌握入刀的部位。說:「刀斜插進
去,要快,進去就要點心。點到心,豬就死了。」我記
住了:點心。這和家裡喝下午茶時配的點心,是一個
詞。
  接下來的燙豬,吹氣,刮毛,開膛,我都死命地
干,以填補「不殺」之過。燙豬,燙得把自己的手背也
燙出水泡了;吹氣,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劉月影見
劉氏女-10
我滿身的血污,便讓我歇歇腳。我不肯,心裡清楚:我
乾的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術、無技術之
差別,走到哪裡都一樣。
  豬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問楊芬芳:「拿走
下水,幹什麼?」
  楊芬芳笑而不答。
  劉月影說:「有啥不好說?我告訴你,幹事的午飯
就有豬肝菠菜湯和椒鹽肚絲了。」
  不久,即有肉香飄出,從干灶(注:幹部伙房叫「干
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飄出——深吸一口氣,
我感到特別的餓,比往日干農活還餓。回到監舍,解下
圍腰和袖套,那上面染著血跡,沾著豬毛。細看,衣襟
和褲腳上也不乾淨。
  忽聽劉月影喊:「張雨荷,快到灶房打開水,洗澡
啊!」話音剛落,就見她端著滿滿一盆冒熱氣的水,大
步朝廁所方向飛奔而去,嘴裡好像還在哼著小調。殺豬
對她似乎很輕鬆。
  洗澡——啊,神話一般的動人詞彙!仿佛久處黑暗
的人,突然迎來陽光。對犯人來說,洗澡和吃肉是同等
的珍貴,同等的分量。對個女犯來講,有
劉氏女-11
時「洗」比「吃」更要緊。緊挨我睡,長得活像吉卜賽
女郎的巫麗雪就曾問:「假如你收工回來,又累又餓。
一邊放著盆熱水,另一邊擺著塊蛋糕。你先挑什麼?
一,二,三,一起回答。」
  「熱水!」我倆一同喊了起來。
  自進了牢房,我就沒洗過澡。每天收工後,趕緊到
伙房排隊,為的是能打到半盆熱水(以兩木瓢為準)。
你可要仔細了,因為洗臉,擦身,洗腳,洗屁股,全靠
這「半盆」。所謂的盥洗間,就是在廁所旁邊弄出一塊
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著水盆,把脫下的衣服掛在籬笆
牆上,雙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點點往身上撩水,就是
洗澡了。骯髒的洗澡水順著斜坡流出,籬笆牆的外面就
是懸崖,天然排水系統,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鋪設。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隊的犯人擠做一堆。常見的景
觀是你的口鼻,正對準別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
不小心,就會把旁邊人的臉盆拱翻。後者能跟你拼命,
即使脫光衣服,也敢追著打。人人裸體、個個赤身,犯
人全都是扒光了。醜女子俏佳人,一律無遮攔,互相看
個夠。你的身體有點缺陷,日後和別人發生口角,那就
有罵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風竹,就自認倒霉吧!她的
劉氏女-12
嘴就專門放到對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與醜化上:誰
是「白板」(指陰毛稀少),誰是「葡萄乾」(指乳頭
萎縮)。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實在受不了,
告到隊長和幹事那裡,要求處罰易風竹。勞改幹部一致
的做法是,要檢舉者重複易風竹的髒話。結果可想而
知,全場大笑,勞改幹部也笑。
  很過了些時日,我納悶了:易風竹醜化別人,那自
己的長相又如何?我很快發現:她不洗澡,只換衣服。
  我問蘇潤葭。她說:「易瘋子也洗澡,是在半夜。
剛來時,她的衣服都是用針線縫死的。」
  「想守身如玉嗎?」
  「她以為自己是玉。幹部命令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
剪開。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氣冒上來,比尿還酸,比
腳氣還臭。」
  「她肯嗎?」我又問。
  「有什麼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
  「有這麼嚴重?」
  「犯人的一點小事,都是嚴重的。你不懂,易瘋子
懂。衣服剪個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裡,動也不
動,大把的眼淚滾到肚皮,還打濕了地皮。」
劉氏女-13
  不知為什麼,自從聽了蘇組長的話,我對這個滿嘴
髒話的易風竹的反感程度減輕多了。她也似有察覺,一
次,端著自己的臉盆,對我說:「把熱水給你吧。」我
搖搖頭,謝絕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臉盆打了熱水,端到我面前。我
接受了。她說:「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熱水,是嫌我
髒。」
  易風竹不是瘋,是聰明。
  混熟了,我偷偷問她:「你為什麼老罵人?」
  她答:「我只會罵人,不會說話。」
  「因為說話,你受過很多人的欺負吧?」
  她低頭不語。
  我又問:「你的牙是讓人敲掉的吧?」
  她扭頭,走了。
  我總是拖到最後去打水,蘇組長說我太傻,因為一
百多號人用熱水,量大鍋小,故小妖精都是一邊舀熱
水,一邊摻涼水。你若排在最後,就只能洗涼水了。我
情願受涼,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體。再說拖到
最後,天色也能幫忙,至少不讓別人看個真切。每次殺
豬之後,我和劉月影、楊芬芳三個人可以盡情地洗了。
劉氏女-14
劉月影總是先快速洗頭,再要一盆熱水洗澡。她脫去衣
服,渾身像非洲模特一樣,腰細,臀緊,腿長。缺陷果
然在乳房,鬆弛,還有些下垂,乳頭也失去了應有的圓
潤感,並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撥男人慾
望的部位,太遺憾了。
  我說:「劉月影,你很漂亮。」
  她開心大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說:「黑不溜
秋的,從來沒人說我漂亮。」
  「真的,你很漂亮。在美術學院,夠當人體模特
了。」
  她張著嘴,吃驚地望著我。
  楊芬芳說:「張雨荷呀張雨荷,幸虧你是個女的,
假如是個男的,肯定是流氓。」
第二節
  汪楊氏死了。
  這個六十歲上下的婦人就死在我一側,隔了四個
人,離我八尺八遠。是清晨被蘇潤葭發現的:大家都起
來了,她怎麼還賴在床上,躺在被子裡,一動不動。蘇
潤葭連叫幾聲,也沒動靜。
劉氏女-15
  她臉色頓暗,對易風竹說:「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組長,該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氣嚴厲得像個幹事。
  「不去。」
  「你去不去?!」蘇潤葭說著,到監舍門的背後拿
木棍。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個監舍的門背後都
有。
  易風竹鞋也不脫,跳上床鋪,叉開兩隻腳踩著汪楊
氏的枕頭,褲襠正對著人家的臉。實在是對亡靈的大不
敬,我看著就憋氣。易風竹彎下腰,一手掀開被子,另
一隻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鐘不到,便高叫:「日你媽
喲,死了。」接著衝到院子裡,狂奔亂跑,不停地大
喊:「死人了,死人了!」真像個瘋子。這下子,任蘇
潤葭怎麼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驚呆,也都默不作聲。我走到蘇潤葭身
邊,問:「你為什麼要易風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眯縫著眼睛,像是自語:「我才不去。
犯人最忌諱的,就是死在牢裡。」
  大家自動聚集到院子裡,等著「發布下文」。老些
的犯人面色如灰,個別的在偷偷抹淚。我想,她們一定
劉氏女-16
是想到了自己。死訊如狂風乍起,惡狠狠迎面直撲過
來,蓋過她們的頭頂,吹向她們的未來。
  哨聲響起,全隊緊急集合。當班的唐幹事,叫
道:「吳艷蘭,你給我站出來。汪楊氏的病情,你事先
曉得不?」
  吳艷蘭是中隊的衛生員,水平比赤腳醫生還低三
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藥。這算啥本事?藥的效用都在藥
盒上寫著呢。吳艷蘭可以不勞動,可以向勞改幹部報
告:誰病了,誰可以休息一天,她還可以建議把病人抬
到山下的勞改農場醫院治療。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馬
屁。她也是「一貫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滿刑。我很奇
怪,為什麼中隊長非讓我學殺豬,偏不叫我接她的班?
我的母親還是個不錯的醫生呢。
  吳艷蘭從衛生室出來,神情有些緊張,好在她說話
一向慢條斯理,頗能遮掩內心的惶恐:「報告唐幹事,
汪楊氏血壓高,是個老病號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時給
她的降壓藥,我從來沒斷過。只要她說『心頭不好
過』,我就給她開病假條。昨天她也是說『心頭不好
過』,我就讓她臥床休息。哪曉得一下子就睡過去了
呢?」
劉氏女-17
  在我印象中,汪楊氏很少休息,一邊喊「不好
過」,一邊還在勞動。我想請教蘇組長:到底一個犯人
要病到什麼程度,才可以休息。轉而又想,作為獄頭兒
的她,十有八九是不會回答我。因為我曉得,她與吳艷
蘭私下裡很要好。
  唐幹事聽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人死了,如同
豬圈裡死了一頭豬,雞籠里少了一隻雞。
  接下來是安排收屍、埋人等善後事宜。唐幹事叫我
了:「張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駱安秀一起把汪
楊氏收拾乾淨,把舊衣物都燒了,新的一律上繳,家屬
來時轉交他們。吃的東西,也不例外。」
  怪了,殺豬叫我,收屍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張
雨荷怎麼啦?要命的是,這個姓駱的渾身是癬。
  我悶悶不樂,準備走進監舍。唐幹事叫住我:「你
知道我為什麼讓你收屍?」
  「不知道。」
  「這是政府的信任。」
  「報告唐幹事,我不懂——收屍的活兒,也屬於信
任?」
  唐幹事湊近說:「人死了,要留下一些東西。現金糧
劉氏女-18
票,衣服鞋襪,肥皂牙膏,針線草紙,家屬寄來的罐頭
餅乾,還有自己買的雞蛋糖果。收屍的時候,有些犯人
趁機悄悄地私分。我看你從省城來,又是大學生,大概
不會偷拿汪楊氏的東西,所以叫你留下來。你要好好
做。」
  她又把劉月影、楊芬芳、鄒今圖等幾個最棒的勞力
留了下來,任務是要在幾個小時內,把一根原木動手制
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觸摸死者。駱安秀不錯,挽起衣袖,
便動手了。她跳上床鋪,對我說:「你害怕,那就給我
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熱水來。」
  我絕不能奉獻自己的臉盆!便到犯人統一放置盆
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楊氏的東西。好一陣兒才
找到她的兩個臉盆,盆邊用紅漆端端寫著「汪楊」二
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
開,發現裡面有兩個搪瓷飯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
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覺碗中有物。索性一併端
回監舍,讓駱安秀看看。
  我如進貢的一般,舉著臉盆踏進門檻,說:「汪楊
氏的臉盆里有碗,碗裡有東西。」
劉氏女-19
  「是吃的吧?」駱安秀問。
  一看,還就是吃的——三四片豬肉,肥的,帶皮,
另有兩節蔥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鍋肉,汪楊氏
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這是犯人的一肉兩吃。」駱安秀把
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麼叫『兩吃』?」
  「一吃就是當時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
的,用細火煎出油,撒上鹽和花椒,裝進一個小藥瓶。
以後慢慢吃。」
  「怎麼個『慢慢吃』?」
  「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裡,蘸一點油出來,馬上攪
和到飯里。這叫冷豬油拌熱米飯。香啊!一小瓶能吃好
幾次呢。你剛來不會,用不了兩年就會了。」
  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說:「扔了吧?」
  她盯著我,問:「你不吃嗎?」我搖搖頭。
  駱安秀隨即將肉一把抓起,可憐的肉片還來不及在
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
龍」剛剛還在汪楊氏身上摸索,我又傻眼了。拿起曾經
盛肉的搪瓷碗,我說:「把它扔了吧。」
劉氏女-20
  她一把搶過來,說:「你什麼都扔,扔。知道不?
好多同改等著我分點東西給她們呢。」
  駱安秀是個熟練工。從貼身小坎兒的口袋裡,找出
極度稀缺且極其珍貴的全國糧票;從枕套深處藏著的小
布袋裡,掏出摺疊整齊的幾十元鈔票;從被褥底下,搜
出新衣服,新布頭。一見新布頭,我猛地想起在唐幹事
派活之後,劉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說:「汪楊氏留
下的布頭,不管新舊,給我留一點。」
  「你用布頭幹啥?」
  「打袼褙呀。」
  「你不是給兒子做好一雙鞋了麼?」
  「一雙怎麼夠?」
  「你說說,多少雙才叫夠?」
  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驚叫:「三雙鞋?」
  劉月影笑道:「三雙算個屁,三雙是起碼。」又壓
著嗓子,說:「駱安秀貪心得狠,還有牛皮癬。你惹上
了,這兒是治不了的。」
  記起了劉月影的提醒,不等駱安秀開口,我便搶先
說:「唐幹事講了,新東西都上繳,由政府移交給領取
劉氏女-21
死亡證明的家屬。」
  汪楊氏是反革命分子,富農分子。臉平,胸闊,腰
粗,臀寬,腿短,從後背看她走路,會誤以為是一塊敦
實的門板在移動,犯罪情節不大清楚。從前生活的地方
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區,有用長布纏頭的習慣。冷天自不
必說,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頭,也無法洗,唯一的清
潔方式就是用篦子篦頭髮。我見過她坐在小板凳上,一
圈一圈揭開纏布後垂落至地面的長髮,氣味歸氣味,但
色如漆、密如織,太可觀了。一篦就是半個小時,算得
上「獄中一景」。汪楊氏也知道自己頭髮的味道欠佳,
所以總是在室外通風的地方操作。纏頭布是一條家織黑
色土布,她從未更換過。在遺物里,我倆竟發現了一條
家織白色土布。我想,這嶄新的纏頭布肯定是她捨不得
用,大半想等到刑滿那一天才換上。
  她沒等到滿刑,等來了死亡。成天叫喚「心頭不好
過」的汪楊氏,相信政府的仁愛、相信犯醫遞過來的藥
片。即使心頭再難受,只是念叨,也只知道念叨,從不
要求下山到勞改醫院做個診治。我也懂得,汪楊氏的確
死於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這麼結局。
  我把長條白色土布抖落開,對駱安秀說:「我倆給
劉氏女-22
汪楊氏的頭髮梳理一下,再纏上這塊新布吧。」
  她不回答,眉毛一揚,說:「不是要洗臉擦身嘛,
你先去伙房打熱水,再把她的洗臉毛巾和擦腳布找來。
我要先抽支煙。」
  等把熱水和毛巾弄好,邁進房間的時候。我發現,
姓駱的女人兩腿大叉開,一屁股坐在汪楊氏的胸口上,
正用那舊得不能再舊、髒得不能再髒的黑纏頭巾在包裹
她的整個腦袋,嘴裡含著菸捲。
  「駱安秀,汪楊氏的臉還沒洗呢。」我說。
  「洗不洗,都是黃土蓋臉。」
  「你怎麼把她整個腦袋都用這塊臭布纏上?」
  「誰看見了?!反正我沒看見。」
  我的火一下子衝上來:「駱安秀,我且問一句——
你為啥要這樣做?」
  她說:「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塊新白布。」
  「唐幹事不是交代了,新東西都要上繳。」
  駱安秀拔下嘴裡的菸頭,酸溜溜地說:「張雨荷,
你可真是靠攏政府啊!」
  我也不示弱:「這不是我在靠攏政府,是人要有良
心。」
劉氏女-23
  「放你媽的狗臭屁,人進了監獄,就都沒良心。要
不然你來收屍,我給你打下手。」
  我被噎得無話可說,轉身把端著的一盆熱水,從監
舍門口潑了出去。院子裡拉著大鋸(把原木鋸成板材)
的劉月影、鄒今圖嚇了一跳。
  劉月影停了活兒,問:「張雨荷,你們怎麼啦?」
  「不怎麼。」
  她去伙房討了碗開水,遞到跟前,安慰我說:「駱
安秀讓你長見識了吧?犯不上。喝點水吧。」
  站在旁邊的鄒今圖插話了:「張雨荷是我們工區
的,端茶送水也該由我做呀。」
  劉月影譏諷道:「吃醋了吧?告訴你,別把張雨荷
也當成黃君樹。」
  黃君樹也是我的同改,同一個工區的。先是貪污,
後來由於發表了極其反動的言論,遂升格為反革命。她
相貌清秀,瘦弱單薄,性情沉靜,據說犯罪前是某機關
的會計。其父算得是開明士紳,一家人住著單獨的宅
院,院裡有棵百年老樹,全家視為珍寶,樹下是男人下
棋,女人做活,孩子們遊戲的樂土。女兒出生,父親取
名「君樹」是有些用意的。後來,有條新修建的鐵路要
劉氏女-24
從他家門前通過。鐵路工程局的領導幾次登門拜訪,說
東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終於弄清楚了——是想讓黃
家把樹捐出來。黃氏全家商量來,討論去,畢竟敵不過
政府,最後一咬牙:捐了。直立的大樹變成橫躺的枕
木。劉、鄒的對話是話裡有話,弦外有音,我聽不懂,
只有找合適的機會去問蘇組長——這是後話。
  我把一碗熱水喝下去,劉月影接過海口碗,即
問:「我托你辦的事,做了嗎?」
  「你等著吧。」我沒好氣地說。心裡怎麼也不明
白,幾塊破布就那麼重要。
  返回監舍,駱安秀正埋頭仔細整理汪楊氏的舊衣
褲,舊圍腰,舊毛巾,舊襪子,舊手帕,舊布片。
  「你要什麼,就來挑吧。」
  「我什麼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
  在把屍首用床單從頭到腳蓋嚴紮好後,駱安秀就圍
著汪楊氏屍體的四周,爬來爬去,翻來翻去,做最後的
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來,她從藏在床底的一
個木匣子裡,找到了生雞蛋,一數,整十個。駱安秀兩
手各握兩個高舉過頭,一臉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
劉氏女-25
興。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樂。對此,誰
也無法超脫。
  等不及了!她端著木匣子,跑去報告,看如何發
落。不一會兒笑孜孜回來,說:
  「唐幹事說了,我倆各五個。」
  懷揣分得的五枚雞蛋,感慨萬千。吃死人的東西,
太不應該,也大不吉利。但顧及不上了,再強的控制力
也抵不過食物的誘惑!是啊,人的弱點要到特別的場合
才顯露出來。
  我看見汪楊氏枕頭的上方,擺放著一個黃色搪瓷
盅,小小的,一點磕碰也沒有。眼尖的駱安秀怎麼沒瞧
見這個好物件?我伸手去拿,沉沉的,裡面像是裝了東
西,我把兩根手指伸進盅里。不好,黏糊糊的!抽出一
看,手指帶出的全是縷縷濃痰,甩都甩不掉。
  我厲聲大罵:「駱安秀,王八蛋!明知這裡面裝的
是痰,為什麼不告訴我?」
  「就是存心不告訴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
  一盅濃痰,痛快地教訓了我。我忽然覺得從今晚開
始,就要跟易風竹學罵人,一定要罵出世界上最難聽的
話來!
劉氏女-26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幹事叫我和駱安秀把汪楊氏
的舊物,一律堆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點燃的麻
稈丟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煙、後是火地燒起來。
火苗不大,煙卻不少,收工的犯人陸續圍攏來,興奮地
看著汪楊氏的遺物化為灰燼與煙塵。膽子大些的,就拿
出監舍門後的木棍、竹竿,使勁地從火堆中刨出那些舊
衣、舊布。布的邊沿燒焦了,她們也要。把燒焦的部分
剪了,照樣用來縫補丁,打袼褙,墊鞋底。在我的周
圍,那剛聞死訊時的哀傷,驟然消失,無人再動悲情。
一個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樂到底是什麼?不就是幾個
雞蛋、一塊破布麼。
  飯後,棉絮似的烏雲在遠處堆積,天色如鉛。快要
變天了,唐幹事忙叫駱安秀和另外兩個犯人吃完飯,立
即帶著鎬、鋤、鏟等工具到指定的荒坡去挖「墓坑」,
說是墓坑,其實就是個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楊氏填進
去,就行。我則等劉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後,用木槓和
繩索把死者送到「坑」里。
  四個女囚充任的槓夫,兩根抬槓,兩副繩索,是給
汪楊氏送行的全部禮儀和家當。我和劉月影是前槓,
楊、鄒二人是後槓。收拾停當,一切就緒,楊芬芳俯身
劉氏女-27
輕拍棺木,道:「汪楊氏,我們送你回家。」死者已然
聽不到了,聽到的是我們這些送葬的人。誰也不說話,
誰心裡都明白:對於我們這些長刑期的、或年輕或中年
或老年的女人,也許都會跟在汪楊氏後面「回家」。
  劉月影清脆脆一聲:「抬起——」棺木離地。也打
破了沉寂。
  烏雲像是長了腿,緊追我們。「快,張雨荷走快
啊!」鄒今圖在我身後大叫,畢竟我的氣力是最差的。
  劉月影卸下槓子,鄒今圖急了:「你還要歇腳?」
  劉月影把繩索重新理過一遍,讓繩結靠近自己。我
知道,移動之後她承載的重量遠遠超過了我,以至於棺
木明顯地傾斜了。
  我說:「這樣不行。」
  「你少放屁,以為我拉攏你,喜歡你呀?」從未見
她這樣嚴厲地說話,「我替汪楊氏著想,快點走,免得
雨打雷劈啊!」
  終於到了,我們四個都快累斷了氣。可是,一見駱
安秀挖的坑,那氣兒又都上來了。原來在條形坑裡,靠
近中間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塊石頭,一半埋在土裡,
一半露在外邊。難得罵人的楊芬芳,指著駱安秀的鼻
劉氏女-28
子「狗日的」、「老狗日的」、「狗娘養的」地罵將起
來。
  駱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喪著臉說:「這塊地方
是唐幹事指定的,誰知道挖著,挖著,就遇到了這狗日
的石頭。」
  我說:「要不然,就在旁邊重新挖一個?」
  無人應和附議。是啊,從清晨開始,我們就為汪楊
氏之死,忙得筋疲力盡,彈盡糧絕。而當下,眼看就要
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鄒今圖拿過十字鎬,一鎬砸下
去,那石頭無半點鬆動。這是個矛盾了:要麼讓死者翹
著躺下,要麼叫生者繼續辛苦。恰在這個時候,下起了
大雨。雨打在臉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
風。雨在風的裹挾下,變得鋒利無比,刺痛著臉,也刺
痛著心。我們都感受到生命終結即將到來的凜冽。報
應,報應,上蒼報應地獄,死人報應活人。我狠狠盯著
駱安秀!造孽啊,最終下葬的棺木是翹的,一頭高來一
頭低。大家決定讓汪楊氏上半身翹起來。無任何安葬儀
式,只有雨和風,我們只能聽到雨聲,風聲。汪楊氏就
在這不停歇的風雨中入土。
  晚上,已經吹哨熄燈,監獄一片黑色。都躺下睡
劉氏女-29
了,只有巫麗雪靠著床頭的木柱抽菸,悠閒地吸進吐
出。蘇組長一個勁兒地催她快點抽,她就跟沒聽見一
樣。抽完,主動挽起袖口,把兩個手腕併攏舉到蘇潤葭
眼前,等著上手銬。不知為什麼這麼漂亮的女子,夜裡
要帶著手銬睡覺。萬一她病了,那銬子能摘嗎?人的終
極是死亡,而死亡之後呢?人世間,無論陰陽,沒有一
處安全而溫暖的地方。
  我摸到菜園組監舍門口,叫了聲「劉月影」。她應
聲出來,我快速地把一卷布塞到她的夾窩。
  「謝謝。」聲音裡帶著感激。
  「不用謝,我告訴你——布是我的,不是汪楊氏
的。為了你的袼褙,我剪了一件襯衫。」
  過了個把月,一天,我們正在山上干農活。突然,
有四個強壯的青年人路過。他們齊刷刷地青衣青褲,手
里拿著木槓,繩索。其中一個人問:「這裡離女犯中隊
還遠嗎?」
  蘇潤葭答:「不遠,繞過這個山包就是了。」
  「謝謝。」
  看他們的打扮,也是農家子弟。蘇潤葭遂問:「你
們來這裡做什麼?」
劉氏女-30
  其中一個說:「我們是汪楊氏的兒子,這次是來接
母親回家。」想到裹頭的黑布,想到翹起的棺木,我兩
眼一黑,昏了過去。
第三節
  冬季漸漸地來了。
  天黑得早,收工回到監獄,天空已是深深的藍色。
一盞低瓦數的燈,孤零零地亮著,模糊又朦朧。電燈沒
把房間照亮,倒顯得整個監獄十分陰暗。趕快吃飯,稍
有遲緩就是飯冷菜涼。每個監舍都有一個火盆,犯人的
自製品。學習會前,同改把先前在山裡燒好的木炭點
燃。大家圍攏而坐,有了火盆的光亮,人才恢復了精
神。
  接近年底時的一件大事,就是每個犯人必須以書面
形式總結一年的改造情況。這個一年一度的犯人年終總
結,不單是個人小結,還要工區評議,幹部鑑定,一個
一個地過關。順利的,一天通過;不順的一周,外加拳
腳。把小結、評議、鑑定匯總起來,呈報上去,層層審
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勞改隊就有大規模的「寬嚴大
會」召開。表現好的,減刑;改造差的,加刑。由於有
劉氏女-31
了這樣一個「年終節目」,到了年底,會提筆寫字的人
就因稀缺而珍貴起來。中隊裡的絕大多數是農村犯法分
子,屬於文盲或半文盲,我大學文化,又是來自省城,
頓成「搶手貨」。非但本工區的人,其他工區的人也向
幹事請示,希望今年的小結,讓張雨荷來幫著寫。
  關押、囚禁自是對罪犯的懲罰,但還不足以達到嚴
懲,於是,衙門就制定出許多極其具體細微的監規做強
化、延伸及補充。進得牢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監
規。依我多年體會,監規的實質就是在監獄內部實施最
嚴酷的監控之策。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集體沉默制
度,即禁止犯人之間的一切交談和往來。對我來說,監
規中不許逃跑,不許打架,不許鬥毆,不許偷盜,不許
高聲喧譁,凡事請示報告等等我都能承受,唯有不許和
別人說話這一條,真是太難受,也太難做到。你想啊,
人長個嘴,不就是說和吃嘛!把本能的東西人為地消滅
掉,該有多殘酷。
  我願意幫人家寫小結,因為只有這個機會能和別人
交談,感到活得像個正常人。
  我還喜歡打聽別人的案情!入獄前是個搞戲的,而
案情就是戲。凡社會矛盾衝突,家庭生計問題,個人情
劉氏女-32
感風波到了非常尖銳、無法調和的時候,人所採取的極
端手段就是犯罪。「極端」二字就是戲劇性之所在,犯
罪情節就是戲劇情節,犯罪技巧就是難得的細節。像我
這樣的反革命罪犯,案情沒什麼「戲」,那些刑事犯
罪,可就太有「戲」了!每人都是一齣戲,有的還是「雙
出」:獄外一出,牢裡一出。所以,我太感興趣了!這
個犯人,犯啥罪了?那個犯人,原來是幹啥的?老想方
設法打聽。被幹事訓了無數次,蘇潤葭也罵我無數回,
說我啥都好,就是話太多,管不住嘴。我告訴她,自己
的犯罪有一半是因為嘴,這輩子大概沒救了。
  其實,全中隊有文化的人也還不少。我的文化程度
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留美博士,姓李,名學珍,瘋瘋
癲癲的,捕前在一個科學研究機關工作,丈夫也是留美
的,科學家。我問過蘇潤葭:「李學珍是美國哪個大學
畢業的?」
  她拍了拍腦門,說:「好像叫什麼麻繩學院。」
  笑死了,我說:「應該是麻省理工學院,名牌大學
啊!可了不得,世界一流。她學的專業是什麼?」
  「不是物理,就是數學。」
  「一個頂級腦袋瓜,怎麼就瘋了?」
劉氏女-33
  蘇潤葭說:「她就是拒不認罪。挨了不少打,受了
許多罰,後來不斷加刑,孩子病死,丈夫離婚,她就瘋
了。」
  我嘆了口氣,說:「不認罪就該挨打,該加刑
嗎?」
  「不認罪,別說挨打、加刑,重的還可以槍
斃。」蘇潤葭神情嚴肅起來,對我說:「你真要當心
了。犯人瘋了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有文化的。」又把
嘴朝著我身邊的巫麗雪一努,說:「她是高中文化,別
看現在正常,開春就是個瘋子。」
  我大驚:「既然是瘋子,為什麼睡覺要給她帶手
銬?」
  「把自己管好,你給我少瞎說!」蘇組長真的生氣
了。
  見她生氣,我就不敢再問了,扳起指頭把全中隊女
瘋子的情況算了算,她說的一點不錯。這樣,通過汪楊
氏之死,我在發誓自己不能死在勞改隊之後,我又發誓
——自己在勞改隊也不能瘋。
  管理我所在二工區的幹事姓鄧,叫梅。鄧幹事是從
一所農業專科學校畢業分配到勞改隊的。年紀輕輕,身
劉氏女-34
材修長,天生的黃頭髮,梳成一雙辮子;愛笑,一笑兩
個酒窩。她未經滄海,不諳世事,精通的是作物,而非
罪犯。她認為被關押的人和草木一樣,也需要陽光和
水。所以,對工區的管理特點是——除非你鬧得過分
了,否則一律「睜隻眼、閉隻眼」。
  其他工區的暗羨二工區的犯人,說:「你們多有福
氣啊。」
  好笑又荒唐!人在班房坐,還要說有福?但此後數
年間發生在我身上的許多事情,還得承認:靠了鄧干
事,自己是有些福氣的。
  鄧幹事在晚點名之後,對我說:「菜園組的劉月影
向我提出多次,要求由你來幫她寫,我答應下來。伙房
的犯人說了,每次殺豬都是她動手,你根本沒摸過刀。
是不是?」
  「是。」心想:肯定是小妖精背地匯報的,可她見
我總是笑嘻嘻的啊!
  鄧幹事又道:「張雨荷,寫年終小結,犯人在深挖
犯罪根源之前,要把全部犯罪過程陳述一遍,你當然也
就知道了案底。監獄有規定,犯人不許互通案情。所以
你要保密,遵守監規。知道你愛講話,我才特別叮
劉氏女-35
囑。」
  我回到房間,對蘇組長說:「這個星期六的晚上,
鄧幹事讓我幫劉月影寫小結。」
  她說:「這次你該滿意了吧?」
  我說:「好奇就是求知慾嘛。」
  周六,吃過晚飯,我與劉月影在晾曬作物的涼棚
里,開始了談話。她真有本事,單獨搞到一個炭盆。盆
內的木炭都是上等青棡木燒的,木質緊結,特別經燒,
炭也多,堆成了小山。幽幽的火苗經她幾口氣一吹,慢
慢地升騰起來。那探身吹氣的姿勢,讓我再次欣賞到她
那柔美的脖頸。披著大棉襖、內穿暗紅色敞口套頭衫的
劉月影,在火與光的映襯下,平素飄忽不定的目光,也
柔和起來。她真像剛卸了妝的模特,這模樣和一樁兇殺
案怎麼也聯繫不起來。
  我先開口:「我是第一次寫小結,好賴你多包涵
啊!我不會錦上添花,按你的意思,只要說出來的或說
出來卻表達不夠好的,我都會仔仔細細地寫下,爭取寫
好。這樣行嗎?」
  「行啊,我文化低,你要幫我多寫幾句『犯罪認
識』。」
劉氏女-36
  「我儘量做好,你也別抱太大希望。那麼,我們先
從陳述犯罪事實說起吧。」
  她不回答,從懷裡掏出個小紙包,紙有兩層,外面
是舊報紙,裡面是信箋紙。攤開一看是深褐色的茶葉,
多為碎末。劉月影說:「你趕快回監舍拿自己的搪瓷缸
子。借這個好火,我給你煮紅茶。」
  我一時語塞。紅茶?一個久違了的概念,一種淡忘
了的體驗。自從離開了母親,就再沒有人為我煮過紅
茶。不敢相信:家裡最溫暖的一瞬,搬演在監獄。不禁
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喝紅茶的習慣?」
  「我不知道你的習慣,就是問過蘇潤葭,說你胃
寒,我就想偷著給你燒點紅茶喝。」
  「你從哪裡弄來紅茶?」
  她眨了眨眼皮:「這就別問了,反正不是偷的。」
  我端起紅茶,輕呷一口。頓時熱氣撲面,眼睛和鏡
片一片迷濛。深深的感動,只為關押在這裡的人都生活
在寒冷里太久,太久。
第四節
  蒼穹高渺,星光閃耀,很靜了。我把紙放周正,鋼
劉氏女-37
筆捏在手裡。劉月影開始了漫長的講述——
  「我住在C市旁邊的一個縣,乾的是農活,嚮往的
是城市。我身體好,人也算巧,那點農活算不了啥。有
空就愛聊天,老打聽城市裡的情況。街道是什麼樣子的?
商店裡賣啥?一輛汽車能拉多少人?城裡人的早飯吃什
麼……我什麼都問。特別喜歡打聽工廠,我覺得工人比
農民強上一萬倍,能進城當個工人該多好!可惜爹媽沒
給我這個命。長大了,到了結婚年齡,雖說剛解放,可
我們那地方還不興自由戀愛,都是父母包辦,媒婆上
門。家裡不富裕,人家給點彩禮,我的心就慌了;說過
門搬進城住,心就動了;又說婚後能進工廠,心思就定
了。那男人性情好不?身體行不?我都沒多問,也不
懂,只顧了高興。他姓魏,歲數比我大好多,個頭比我
矮不少,可我一點不介意。」
  「嫁了!結婚當晚,稀里糊塗過的,沒覺得疼,也
不覺得美。第二天爬起來,就掃地抹屋做早飯。收拾好
了,就催丈夫帶我上街玩,看這,買那,送我一根扎辮
子的紅緞帶,都能高興老半天。老魏沒走幾條街,就說
有點累,不想再往前走。他不走,我自己一人逛。我發
現他的嘴巴喜歡動來動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嚼
劉氏女-38
啥東西。我都沒往心裡去。」
  我說:「你哪兒是嫁男人,倒像是嫁給了城市。」
  「你說的還挺對。」
  「你們相處有沒有夫妻感情?」
  「夫妻感情?我告訴你吧,我們鄉下人結完婚,往
下就叫過日子。」
  「那你和老魏的日子,怎麼過的?」
  「咋過?身上有衣穿,鍋里有米飯,這日子就行
了。」
  我說:「一個在家,一個在廠,不怕老魏有外
心?」
  「別說啥外心,他根本沒心。不過,我也有對付男
人的招數——只要餵好上頭,餵飽下頭,這老公就算攥
在手心裡了。」
  我沒聽懂:「什麼上頭下頭呀?」
  「上頭,就是舌頭。男人嘴饞,都好吃,女人隨手
能做出一桌家常菜,男人就沒跑啦。」
  「那下頭呢?」
  劉月影抿嘴笑道:「下頭就是龜頭。張雨荷,你是
個『雛』呀?」
劉氏女-39
  「啊?哦——」瞠目結舌!如此概括夫妻生活的經
驗,我生平第一次聽說。
  我又問:「你對老魏的不滿,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我進工廠,掃了盲以後,我就嫌他!我風風火
火,他呢?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兩人成天吵,還動手
腳,我後悔了,後悔嫁他。社會上開始普及婚姻法。在
婚姻法的宣傳鼓動下,我提出離婚,理由簡單——『這
是個包辦婚姻。』」
  「包辦,就是你殺他的理由嗎?」
  「不!」劉月影毫不猶豫地說,「殺他是因為他的
病。」
  「什麼病?」
  「羊角風唄。一天下午,我在廚房做晚飯,熬綠豆
稀飯,炒泡豇豆,還有頭天剩的一點燒臘。正是夏天,
熱得要死。突然,聽見屋裡頭髮出一聲怪叫,太嚇人
了!簡直就不是人聲,我以為有什麼野獸鑽進來了,趕
忙放下菜刀,跑進裡屋,就見老魏直直地躺倒在地,怎
麼喊,也不應。手掌攥得像豬蹄,腳板往外擰,眼皮向
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沒一點人樣兒,就是往動物園
送,也不知該關進哪個籠子。我蹲下去扶他,誰知渾身
劉氏女-40
僵硬,用足氣力也都搬不動。他先是尖叫,跟著就吐白
沫,吐著吐著,血就從嘴角流出來,原來是把自己的舌
頭嚼爛了——哪裡見過這樣的病?我也癱在地上。他的
尿流出來,淹濕了我的褲子。我的眼淚流下來,洇濕了
我的褂子。他昏睡到深夜,我流淚到天明。本來就沒啥
感情,羊角風一發,我心裡明白,這以後的日子真沒法
過了。」
  她的眼睛盯著燃燒的炭火,而我一句安慰的話也說
不出來。
  「之後呢?」我悄聲問。
  「之後,就帶他到市裡的醫院看病。吃西藥,不
靈。再吃中藥,什麼地龍、僵蠶、全蠍、蜈蚣、蟬蛻、
羚羊角……虎狼藥全用上了,也不靈。他害的病叫原發
性癲癇,病因不明,也沒法子治。這病害一輩子,我得
陪他一輩子。醫生又說癲癇不影響壽命,那我這輩子不
就全完了?這病不看,還好。一看,心腸倒硬起來了
——堅決離婚!我一邊給他治病,一邊繼續和他打離
婚。」
  「你提出的離婚是正式的嗎?」
  「當然,還不止一次。我劉月影除了一再說明這是
劉氏女-41
個包辦婚姻,還說明魏家隱瞞了病情。組織上卻一拖再
拖,總說老魏太可憐,治療一段時間再說。」
  「你的那個組織還挺人道的。」我插了一句。
  「算了吧!對老魏人道了,那對我人道嗎?我不能
守著絕望找希望,也不能守著男人找野男人。當醫生告
訴我,千萬不要懷孕的時候,我離婚的主意就鐵定
了。」
  我說:「你一再堅持,組織上就會考慮你的離婚請
求。」
  「唉,別提多倒霉,偏偏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看你呀,白天鬧,晚上抱,是不是?」
  見我這樣講,劉月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
樣的男女,下班後吃完飯,就沒事了。兩人又沒多少話
說,天黑後除了上床干那事兒,你說還能幹啥?搞多
了,就『揣』上了。」
  「知道懷孕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即便離婚,孩子也歸我,那
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以後我們娘倆相依為命,也比守
著個羊角風強。」
  「你想過沒有,萬一兒子也有癲癇呢?」
劉氏女-42
  「醫生說這個病不怎麼遺傳。自己原來就勤快,孩
子又成為新的動力。我處處爭當積極分子,做完本分工
作,就常去工會幫忙。發個通知呀,買個東西啦,不管
晴天多大太陽,陰天多大雨,我抬腿就走。經手的錢和
物,也都一清二楚,從不占便宜。工友和同事都喜歡
我,我也越來越注意打扮。人丑吧,還特喜歡穿戴,算
是有了資產階級思想。」
  我打斷她,說:「不,你不醜。喜歡穿戴是女人的
天性,不屬於資產階級思想。」
  劉月影不滿了:「你這樣護著我,我的小結還寫得
好嗎?」
  「好,依你。你丑,資產階級思想也嚴重。這樣
寫,行了吧?」
  她笑了。
  我又問:「你成為活躍分子以後,有哪個男人看上
你?或者說,你暗中和誰相好了?」
  「沒有,我從不胡搞。」
  「再後來呢,是不是出現了意外?」
  「你咋知道出現了意外?」
  我說:「人生就是一台戲,戲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
劉氏女-43
有轉折和意外。」
  「真的是意外發生了,發生在5月1號,該死的『五
一』!勞動節放假,工會組織大家看電影,租了全市最
好的影院,放映最新的影片。頭幾天我都在幫忙分票、
發票,勸同事去看。那天,我好一陣打扮,穿上用自己
工資買的白底紅花細布襯衫和黑皮鞋。老魏先就說不
去,我非拽他去,說工會為了這場電影花費了多少錢,
我跑了多少腿,一直鬧到他答應為止——」
  說到這裡,她深陷的眼睛直勾勾望著我,說:「你
信命嗎?」
  「不信。」
  「我原來不信,就這個『五一』,讓我信了。說宿
命也好,講輪迴也罷,哪裡是坡,哪兒有坎兒,事先都
安排好了,可結果只有一個。就像你們寫的戲文,不管
梁山伯、祝英台怎麼情投意合,最後的『化蝶』早就是
定下了的。你說,這不是命,又是啥?」她在苦笑。笑
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第一次那麼醒目。
  「是不是老魏當場發作了?」我問。
  「是,他不但發作,而且是大發特發,一頭栽倒在
座位下面,大叫,怪叫,尖叫,像豬,像狼,畜牲一
劉氏女-44
樣,所有的人都嚇壞了。電影還在放,但秩序全亂了。
幾個服務員同時把電筒打開,幾條光帶就在觀眾席里照
來照去,掃來掃去。我兩腿跪地,慌忙趴下,害怕電筒
照到我。要是電影院幾百人知道我是羊角風的婆娘,我
會當場一頭撞死!」
  「你就一直趴著?」
  「要命的是,工會主席借著大喇叭不停地喊——請
劉月影同志趕快出來,把你發病的家屬抬走。他不喊,
還好;一喊,我馬上離開他!貓著腰偷偷溜出了電影
院。不要命地跑,跑到僻靜小巷,停下來,靠在牆壁大
口大口喘氣。一低頭,就瞧見了身上的花襯衫和腳下的
新皮鞋,我也瘋癲了,跺腳,捶胸,大哭,大吼,羞到
家,悔到頭。過路人看我,我不在乎。過了這個『五
一』節,我啥都不在乎!從前是嫌他,現在是恨他!張
雨荷,你知道嗎?有一種比恨敵人還要恨的感情。他
在,我沒法活,也不想活。除非他死,我才能活——」
  話頭斷了,遲疑好一陣,劉月影一字一頓地說出一
句話來:「就是靠在街頭牆壁的一會兒工夫,我起了殺
人心。」
  「這麼簡單?」
劉氏女-45
  「殺人動機都簡單。告訴你——心思多了,就殺不
了人。」她撿起小木棍去撥弄火盆里的灰與炭。
  我能再說什麼,單看對方的眼睛就夠了,如兩汪潭
水,深得探不到底。
  回到監舍,鄒今圖還沒就寢。她說一直在等我,我
沒搭理她。她又低聲說:「我來陪陪你吧。」
  「不用!」
  「我把話說在前頭,你今晚肯定睡不著覺。」
  「為什麼?」
  「她的案情當時轟動全城,好多人嚇得整宿沒合
眼。」
  果然,我一夜無眠。人做不出的事,動物做不來的
事,劉月影做出來了——那殺夫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腦
海了,慘目驚心,驅趕不掉,去而復回。
第五節
  決定了的事,劉月影是一定要做的;不僅做,還要
做好。殺的時間,定在老魏再次發病的時候。用不著刀
或其他兇器,她有的是力氣,兩手攥住脖子一掐,老公
即可一命歸西。重要的問題是對屍首的處置,殺人的真
劉氏女-46
正難處正在於此。劉月影告訴我:殺人之前,先要想好
這個問題;想好,才能動手。如果在鄉下,事情還好辦
些——埋到地里,沉入江心,拋到荒野,都行。可在城
里,屍首出不了門檻,連同你一起「困守」在家,動彈
不得。街坊,鄰居,同事,朋友,領導,派出所,總
之,城裡的每一個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成為道道
門檻,繞不開,邁不過。由於想不出處置屍首的好法
子,事情暫時拖了下來。而老魏自那次電影院發病後,
身體大不如前。劉月影一心要解決他的命,也就不照顧
他的病了。但是,她還經常抓些草藥,而且一罐藥要煮
很久,煮得一條街都能聞到藥味。她還經常向朋友訴說
老魏愈發沉重的病情,神色淒楚,表情焦憂——她說
了,這樣做是為了殺夫以後,把老魏的死說成是病亡。
  劉月影的泡菜做得好,鹹淡適度且不說,還香呢。
她喜歡把泡好的蘿蔔、仔姜、萵筍、豇豆、大椒,裝滿
鋁飯卡帶到車間和工會。凡是嘗到的人都說:「好吃,
明天多帶些來!」獲此嘉獎,她更加起勁地做起泡菜
來。罈子買了一個又一個,且越買越大。上班時,能帶
上幾個瓶瓶罐罐的泡菜,請大家都來吃。一個周日,吃
完了午飯,她用筷子撈起不多的陳泡菜,準備添進新的
劉氏女-47
蔬菜。罈子很大,也深,撈著,撈著,她呆住了,腦子
里冒出一個念頭:罈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
肉」嗎?「泡肉」也不太複雜,像切肉一樣切成幾大
塊,塞進罈子不就行了嘛。再說,人都死了,屍首全不
全,也沒什麼要緊——難以置信的想像和無法遏制的惡
念,張狂又冷酷。於是,劉月影毫不猶豫地定下來:把
老魏的屍首,醃了!像醃肉,反正人肉也是肉。
  劉月影也擅長做臘肉和醃肉。她的家鄉有自製這類
食品的風習。她曾告訴我,把臘肉切片、豆乾切丁、尖
椒切絲、青蒜切段,鍋燒熱,油燒燙,下料爆炒,起鍋
一聞,別提多香了。又說,醃肉切片做成鹽煎肉,也是
極能下飯的。她用醃肉炒出的菜,老魏都愛吃。看著那
半透明的肉片,著實能勾起吃喝的興致來!丈夫會拿個
小碗快步走到不遠的小酒館,打上二兩■酒。但老魏無
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變成了那好吃的醃肉。
  動手的時間一再延遲,延遲到寒冷的冬季。這期
間,老魏也發作過,她都沒下手,並非由於心軟,而是
出於更加縝密的考慮:一是到了冬季,家家門窗緊閉。
下手若有些響動,也不易傳出,讓隔壁聽見。二,醃一
個人需要許多的鹽和花椒。但不能一次買太多,也不能
劉氏女-48
買的太勤,所以要花費些時日。總之,劉月影已經在無
障礙地、無懊悔地、喪盡一切道德情感地進行一場最鎮
靜的謀殺。不管法律有多少條款,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內
在標準的約束,會墜落到什麼地步啊?!只要你到監獄
打一個轉兒,便會對人間之種種罪惡,震驚於歹毒和殘
忍。因貧窮而墮落,因黑暗而沉淪,因無知而愚昧。那
麼,劉月影又是因為了什麼?也許就是出於不滿,因離
婚不成而形成的「欲求不滿」。由此,我不覺聯想到自
己:我坐牢不也同樣是欲求不滿嗎?不滿政策,不滿領
袖,不滿「文革」,到處宣洩,從日記到言論,結果被
判了個「現行反革命罪」。我不知道男性犯罪多為什麼
原因,但似乎女人的犯罪起著重要心理作用的,當
是「欲求不滿」。
  當一切準備就緒,時機也到了。嚴冬,大風呼呼地
刮著,夜晚,所有人都已熟睡,包括他們一歲多的孩子
栓兒。老魏發病了,從床上滾到地下。看著丈夫如獸一
般的發作,劉月影也如獸般的瘋狂,把袖子挽得高高
的,一隻手抓牢他的喉嚨,一隻手去搧他的耳光。儘管
明知已是不省人事,但她忽地不放心起來:萬一,清醒
了呢?搧了幾個來回,見毫無反應,懸著的心才踏實下
劉氏女-49
來——「哦,去死吧,去死吧。」劉月影心裡念叨著,
咬緊牙關,兩手合攏掐住喉嚨,指甲深入到皮肉,用
力,再用力!丈夫的胸部艱難地起伏,嗓子裡似乎有個
東西在嘎嘎地響,兩手在空中亂舞,舌頭完全伸到了嘴
外。之後,又一陣痙攣,眼睛轉動幾下,漸漸閉上,腦
袋一歪,咽了氣,唯見臉頰一側緩緩地流出兩滴淚。就
這樣,老魏經過了短促的掙扎,離開了人世。劉月影也
臥倒在地,幾個月來積累的力量,就在幾分鐘之內,全
部耗竭。但是,脈搏仍如擂鼓一樣繼續催促著自己。她
不能停頓,不能靜止。一停一靜,說不準能找根繩子把
自己吊死。
  接下來,是肢解屍體。
  這是最血腥的「活兒」,但是劉月影必須做,因為
只有滅了屍,殺夫才算得上最終完成。即使心膽俱裂,
也不能退卻,已經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她走到裡屋,
這是一間小屋,也有一張大床。自有了兒子栓兒,她和
丈夫「完事」後,就帶著兒子睡在這裡。儘管手上有
血,但她要看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酣。劉月影的計劃是
把醃肉的罈子放在裡屋,這要比擱在外屋穩當多了,也
隱蔽多了。為了不致弄醒栓兒,她在外屋做屍體的肢
劉氏女-50
解。先把衣服脫光,切開手腕的血管,將血放乾淨,然
後從兩隻腳板開始干起,一節一節往上走,一塊一塊卸
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割,骨頭用鋸子斷開。俗話
說:「砍斷的骨頭連著筋。」遇到筋,就用剪子剪。還
有心、肝、脾、肺和沒完沒了的腸子,她都一把把拉扯
出來。不敢看的是老魏的頭,早早用一張報紙蓋上。屍
首的血沒完全擠干,弄著弄著,就有血點濺到臉上,劉
月影會用毛巾擦乾。罈子早已備好,鹽和花椒也已備
足。由於罈子最終要放在裡屋,還要塞進床底,她便把
醃肉的「活兒」挪到裡屋來做。肉是碼放在舊木盆里
的,劉月影把鹽和花椒均勻地撒上,撒了一層又一層。
之後,她用一隻手把每一塊肉舉起來,用另一隻抓滿了
鹽的手再重新塗抹、搓揉一次,周周到到,仔仔細細
的。搓揉得最草率的部分是老魏的生殖器,因為這是曾
經進入自己身體的東西,她實在厭惡。
  下一步,該裝壇了。
  劉月影依舊從兩個腳板開始干起,一節一節往上
走,一塊一塊地裝入,最後入壇的是老魏的頭。很妥
帖,罈子的大小與人肉的多少剛剛合適。蓋好罈子頂端
的大碗,四周注入清水,做得悄無聲息。——劉月影知
劉氏女-51
道自己的兇殘,但是她控制不住本能的邪惡。這邪惡不
是跟誰學的,是從身體內部生發出來的。河已枯,海已
干,干到最後,人也只剩了一口氣,一半麻木,一半恍
惚,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在殺人,而是在了卻一樁心事。
  她本是背對著大床,但要把罈子推到床底,便轉過
身來。剛轉身——只見栓兒端坐在被窩裡,不哭不鬧,
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
  一晃,兩年過去了。
  殺夫後,劉月影搬到外屋睡,極少去裡屋。日子平
靜,心不靜。老魏似乎沒死,有一點響動,就覺得是從
那肉壇里傳出來的。她時常產生一種幻覺:老魏頂著壇
蓋探出腦袋,看望妻兒,眼角掛著淚……人頓時嚇醒,
冒一身冷汗。劉月影用塊磚頭壓住壇蓋,但幻覺依舊,
活著就像一場噩夢,再也無法泰然處世。原以為時間會
消融一切,其實不然。在夕陽將落未落的黃昏,街頭熱
鬧,墮胎如織,街邊住家的窗戶開著,傳出人們的說笑
聲,廚房冒出炒菜燉肉的香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是
多麼孤獨,悽惶,看來這一生一世,不論路在何方,家不再
是一個安頓身心的地方。
  所幸,栓兒長得很好!她的工資大半花在兒子的身
劉氏女-52
上,每天必有雞蛋,或蒸或炒。每到換季的時候,自己
不添衣物,但一定給兒子買些東西,哪怕是一雙襪子。
她巴望孩子處處能像自己,但發現不少地方卻很像父
親。個子不高,像老魏;輪廓分明,像老魏;不愛說
話,像老魏;喜歡吃醃肉,臘肉,也像老魏。但劉月影
已「金盆洗手」,不再自己醃製,於是,隔幾天去燒臘店
買些回來,即使價錢貴,也認了。
  工廠的人都以為久病的老魏死在了鄉下,誰也沒起
疑心,倒是很同情劉月影,常勸慰道:老魏過世,別太
傷心了。還年輕,日子還長,遇到合適的男人,再組織
一個新家吧!她聽了,只是點點頭,還能說什麼?女人
的情懷,早已收攏。都說她變了,她是變了:努力地工
作,但不再活躍,不再聊天,不再說笑,不再帶泡菜,
不再看電影,也不再打扮。一個人獨來獨往,下班就回
家,終日守著栓兒,白天陪著玩,夜裡摟著睡。同事挺
納悶:老魏活著的時候,一心鬧著離婚;丈夫死了,反
倒哀傷起來。
  春節又臨,劉月影以往最喜歡過春節。辦年貨,熏
臘肉,放鞭炮,貼春聯,走街串巷,你來我往。現在,
她怕過年。任何的快樂與享受,似乎都是故意不體恤自
劉氏女-53
己充滿罪感的人生痛苦;內心的消沉和沮喪,也都是有
意在這張燈結彩的年終歲尾奔涌而至,讓你越發覺得自
己可恨,可恥,可惡。
  過了十五,最後一個爆竹響過,春節就結束了。就
在這個「最後」時刻,家裡來了一位客人,是遠客,也
是近親。她便是老魏的姐姐,六七年前嫁到省外,做了
一個煤礦工人的妻子。弟弟結婚的時候,她趕來了,說
是呆三天,單旅途就耗去兩天。她跨進新房,就給弟媳
遞上兩床大紅團花緞子被面,並解釋道:「這不是現買
的,是家裡的存貨,別嫌棄啊!我結婚時,礦工大多送
被面,結果收了十幾床。這次來吃喜酒,就沒買禮物,
從裡面挑了兩床緞面的。你看看,合意嗎?」
  老姐精明,心直口快,性格有些像劉月影。臨走
時,又塞給弟媳一個小包袱。打開一看,是些圍嘴、毛
巾等嬰兒用品。其中一塊肉色小絨毯,嬌嫩得像孩子的
皮膚,好漂亮!姑姑走時,劉月影戀戀不捨,一直送到汽
車站。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正月十五的上午,姑姑突然
來了。
  進門,就緊緊抱住弟媳,急促道:「月影,實在對
劉氏女-54
不起呀,弟弟過世整整兩個年頭,我今天才來。要知道
那陣我正坐月子,走動不得……」
  「老姐,你可來啦!」劉月影撲到她的肩頭,哭起
來。情感如鐵石一般硬,也如桃子一般軟。眼淚不為喪
夫而流,而是想到了自己——千年流光,萬年輪轉,萬
不想那一夜的血腥,堵住她面前所有的路,原來自己已
是無路可走。後怕,更後悔,每分每秒都是恐懼的。春
節是走親戚的日子,姑姑來探望,應屬正常。但她感到
意外,感到心虛,感到恐懼。要命的是這種心虛無法逃
避,恐懼無法排除,只有接受,再接受。揮之不去的厄
運,不停地折磨、啃噬她的心。原以為丈夫的病使自己
面臨絕望,如今一個人墮入罪惡與醜陋之中,那才叫絕
望啊!
  劉月影急著問:「老姐,你要呆幾天?」
  「也就三天吧。」
  「這麼短?多玩幾天吧。」嘴裡這樣說,心裡可不
這麼想。就怕她多呆多住,自己應付不了,單是姑姑那
雙靈活鋒利的眼睛,劉月影就不敢多看。一看,就會想
到床底下的罈子,遂有意望了望天,說:「眼看就要晌
午,我做午飯,咱一塊吃。」
劉氏女-55
  姑姑說:「好哇。你又會做。」
  劉月影長出一口氣,轉身就取菜籃子,上街割肉,
買菜。回來就圍著灶台轉悠,切肉,洗菜,蒸飯,燉
湯。
  姑姑趁著做飯的工夫,牽著栓兒到街上閒逛,給小
侄兒買了一斤糖果,一頂新帽子和一把木手槍。栓兒蹦
蹦跳跳著回到家裡,一手舉新帽子,一手舉著木手槍讓
母親看。
  飯菜齊備,碗筷擺好。小小四方桌,一邊靠牆,其
餘三邊剛好一邊坐一個。栓兒高興,非要挨著姑姑坐。
劉月影什麼都順著兒子性子,便挪動了椅子,她在一
側,姑姑和栓兒在另一側。
  嘗到可口的家常飯菜,姑姑讚嘆道:「你的手藝真
好,一盤青菜也能炒出香氣來。」劉月影臉上露出笑
容,她很久沒笑了。
  愛說話的姑姑,又問:「我記得你親手做的臘肉、
醃肉特別好吃。現在你怎麼不做啦?」
  「不做了。我只有一個心思——在外好好工作,回
家好好照看栓兒。」姑姑聽了,不再問下去。
  二人一時無話,四周清清靜靜的。
劉氏女-56
  「媽!」突然,跪在椅子上的栓兒,起勁地對母親
喊道,「你醃的爸爸的肉,該吃得了了吧?」
  天地崩塌,鳥獸滅絕!孩子的一句話,如猙獰的巨
石忽地從萬丈懸崖墜落,砸到飯桌上——全都驚呆!嚇
死!空氣凝固,時間板結,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潰
了。
第六節
  躺在窄窄的床鋪,緊緊裹著棉被,可還是覺得渾身
冰涼。涼氣是從心的底部冒出來的,根本無法抵禦。而
老魏那顆被鋸下、被醃製、被浸泡的腦袋,就在眼前不
停地滾動和搖晃。我希望劉月影來自原始部落,那時對
暴力的定義和用刀砍下人頭不覺得有啥。但劉月影不是
原始人,她實在是太可怕了!牛頓說:「我可以計算天
體運行的軌道,卻無法計算人性的瘋狂。」我早忘了這位
科學家說的話,而此時卻被劉月影的犯罪事實做了一次
準確又充分的詮釋和驗證。
  她的自述,是我生命中穿越黑暗的一次遠征。我知
道,今後這樣的穿越也許不止一次。一切皆因真實而震
驚,善良與罪惡的思考,原來可以深入到人性的最深
劉氏女-57
處。人的經歷,無論善惡,都不簡單。活著,不會一順
百順,死了,不能一了百了。那麼,人在死活之間是個
啥情狀?今天的劉月影,算不算掙扎在死活之間呢?
——我無法解答。
  過了一天,與劉月影又見面了,依舊在涼棚。我把
寫好的小結讀一遍,她基本滿意,唯覺我沒有深入細緻
地挖掘犯罪根源。
  我解釋道:「我對自己可以從階級,出身,思想幾
個方面說出犯罪根源。你的犯罪別看兇殘,可原因簡單
——不就是感情和欲望嗎?」
  她說:「我也知道是這麼個理兒,可哪個犯人在政
府面前不想把自己說得壞點,更壞點。」
  我說:「即使判我死刑,拖到法場斃了,我也沒覺
得自己有多壞。」
  她不許我再往下講:「這話屬於不認罪的言論,你
不要再講啊。」又說:「有文化,真好。我就喜歡有文
化的人。」
  我說:「人的好壞,絕不在於有無文化。」她搖搖
頭,固執地堅持:有文化就是比沒文化的人好。
  劉月影接過小結翻了翻,長嘆一口氣,說:「唉,
劉氏女-58
反正明年刑滿釋放,小結寫得怎麼樣,別人說好說歹,
對我都不太重要了。」
  這句話是否意味著我們以後就沒有多少見面的時間
了?我趕忙問:「想提個問題,你不在意吧?」
  「問吧。」
  「栓兒那么小,一歲多,怎麼就知道並記住了爸爸
的死和罈子里的肉?這是真的嗎?不敢相信吔!」
  「別說是你,就是辦案人員,也對一兩歲小孩的記
性感到奇怪,也吃驚。」
  「你恨栓兒嗎?」
  「母親怎會恨兒子呢?是我虧欠他,對不起他。我
一直想贖罪。可我這輩子加上下輩子,都贖不完啊。」
  「你進了監獄,栓兒靠誰來撫養?」
  「靠姑姑。她把栓兒接到礦上,供他讀到高小。後
來栓兒就工作了,也離開了姑姑家。」
  「以後呢?」
  「以後,我也不大清楚。」劉月影停住話頭,眼眶
濕濕的,無法直視內心的痛苦,似乎都匯聚在這強忍未
落的眼淚里了。
  我提問完畢,二人竟無話可說。
劉氏女-59
  回到監舍,還未吹熄燈哨。我對蘇潤葭說:「犯人
所有的犯罪都是傷口,所有的傷口都是故事。劉月影的
案情,夠拍一部驚險電影了。」
  她說:「等你滿刑了,拍吧。」
  我笑了。
  「你笑什麼?」蘇潤葭問。
  我說:「入獄前,要說寫部電影,搞個話劇,我多
少還有點本事。如今,我要坐滿班房二十載,能活著出
去就不錯了。」
  「誰說不能活著出去?你學人家劉月影呀!」
  「劉月影怎麼啦?」
  「人家能從死緩弄成有期十五年,不但活著出去,
而且還比我們這些人的刑期還要短呢。」
  蘇潤葭猛地提醒了我。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問
題?劉月影憑什麼能提前那麼多年?一般來說,死緩的
改判都是無期或有期二十年。我扭住她不放,非要給我
講述其中之「玄妙」。
  「你去問劉月影,叫她自己講。」蘇潤葭說。
  「你行行好吧,先說個大概,我等不及了。」
  她拗不過我,好歹答應了。蘇組長是獄頭,經常疾
劉氏女-60
言厲色的,偏偏沒沖我說過一句重話。她用不無得意的
口吻說:「你還找對了人,我還真知道劉月影的減刑情
況。」
  「難道別人不清楚?」
  「是,因為她減刑不是在這個M勞改農場,是在J農
場。我和她都在那兒,兩人又一起轉到這裡。」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J勞改隊地處S省盆地的正中位置,是個專門種植大
田作物的農場。勞動量大,生活條件差,日子過得又苦
又累。整個勞改隊就是一個土圍子,別說是犯人,就是
勞改幹部也叫苦不迭。從城裡來的幹部,往往干不到三
年就抽身了。規矩的,還打個辭職報告;淘氣的,連招
呼都不打,拔腿就走。幹部奇缺,省勞改局也拿不出良
策來應對。萬般無奈,只好就地取材:挑了些在當地的
鄉里辦過點事、也還識得幾個字的壯漢,讓他們迅速轉
換身份,從農民提拔為幹部。從繳公糧的變為吃皇糧
的,能不高興嗎?勞改局給他們辦訓練班,講管理罪犯
的政策,學習監獄管理規則。他們聽得直打瞌睡,不耐
煩了,把嘴一撇,說:「管理監獄,不就是屁股後面掛
串鑰匙嘛!」請來文化教員,讓他們學語文,學寫字,
劉氏女-61
學地理歷史。他們學得吃力,也不耐煩了,胳膊一甩,
說:「管犯人,用不著什麼文化,拳頭就管用,想當年
搞『土改』鬥地主的時候,說一千,道一萬,都不認
帳。在他們後背吊個點燃的炭爐,讓他們跑步。背上的
肉燒糊了,就服輸了。」在公安隊伍里,勞改幹部是最
差的;在勞改幹部隊伍里,直接管犯人的幹部又是最差
的。毛澤東說過,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依據
我的經驗和體會,這話的後面還要再加一句——沒有文
化的軍隊是野蠻的軍隊。愚蠢加野蠻,J勞改隊裡的種種
慘烈,就理所當然地發生了。
  老錢與小戴,是這個勞改隊裡有名的反改造分子,
兩個男犯都是從一座偏遠的小縣城押送來的,也還有些
文化,都是五年有期徒刑,在看守所就押了一年。老錢
是貪污犯罪,常埋怨自己的「姓」不好,就是被這
個「錢」字害苦了。小戴是慣竊,家境尚可,無奈從小
養成盜竊的習慣。他說自己是「三天不偷手癢」。他們
一併押到J勞改隊,分在同一個組,睡在同一個監舍。二
人自然很親密了,其他犯人戲稱他們是「錢袋」。
  「錢袋」的親密接觸,除了勞動時一起偷奸耍滑,
就是喜歡交頭接耳地議論幹部。交頭接耳是不容許的,
劉氏女-62
議論幹部就是攻擊政府,這在監規里均有明文規定。所
有的勞改幹部都多少有些害怕犯人的議論,一旦聽到很
壞的議論,他們的反應往往很激烈,報復起來也殘忍。
偏偏「錢袋」的議論常帶有攻擊性和侮辱性。長刑期的
犯人,一般都比較老實。而短刑期的,大多不太規矩,
總覺得混上幾年就該出去了。「錢袋」即屬於後者,以
為說幾句「閒話」算個啥,誰知「閒話」引來的是層出
不窮的災禍。兩年多下來,「錢袋」幾乎被捶癟踩爛。
一次吊打,老錢的兩隻胳膊當場脫臼。一次捆綁,小戴
全身呈黑紫色,送到縣醫院搶救,才撿回小命。骨猶全
而筋已傷,在寂冷的寒夜,在暴曬的當午,他們一遍一
遍地默念著曾經的恥辱。歲月重重去,隱恨日日
生,「錢袋」外表平靜,私下議論卻是越發惡毒了。
  在監管他們的勞改幹部里,有個穆幹事。一家人都
是種地的,他自己以前也是。因態度認真,又精於耕
作,故對犯人幹活要求苛刻,犯人干多久,他能在田頭
站多久,稍不滿意,就勒令返工。所謂「返工」就是晚
飯後,別人坐著抽菸,躺著聊天,你還得再次下地干
活。穆幹事的優點是主張把犯人的伙食搞好些。他說,
種地是力氣活兒,肚子裡沒一點油水怎麼行?為此,他
劉氏女-63
和司務長吵過多次。「錢袋」不喜歡穆幹事,因為田頭
盯得太緊,無法「溜號」:去僻靜之處,平躺在地上,
看天,想家以及發呆。
  一個盛夏,天熱得發狂,太陽還沒出來,汗水已浸
透背心。天空漂浮著似雲非雲的霧氣,讓人憋悶。人走
到路上,腳板是燙的。野狗都趴在一邊,吐出舌頭。
  老錢對小戴說:「今天,我們不是烤熟,就是曬
化。」
  「咱們得想法子,躲躲。」
  老錢說:「今天是穆幹事當班,『溜號』得小
心。」
  下午兩三點,是盛夏最難耐的鐘點,一個說肚子疼
要解手,溜了。一個故意把鋤頭把弄折說要去重新找個
鋤把,走了。一前一後,來到離地頭不遠的小樹林。進
了林子,兩人立即放倒,四腳朝天,點上菸捲,長吁短
嘆起來。
  老錢說:「這是什麼鬼天氣,劃根火柴都能把空氣
點著,你信不信?」
  「我信。抽我,捆我,吊我的時候,真想放火把整
個勞改隊都燒了,只要能做到,情願把自己也擱進去,
劉氏女-64
全都燒他媽的!」
  「別胡扯,你連娘兒們都還沒弄過,就惦記死
啦?」
  小戴半晌沒說話。
  老錢忽問:「今天陰曆是什麼日子?」
  「六月十六。」
  「巧了,我的生日。」
  「說啥也得祝賀一把。」小戴高興地說。
  「別,弄不好,出大事。咱倆進來時好好的,現在
都成了殘疾。我連女人都快干不動了。唉,興許這會兒
老婆正跟別人在床上大搞呢。」
  「嫂子不會這麼做。」
  「怎麼不會?是我對不住她。再說,她比我厲害,
老說我那玩意兒細得像柳條。」
  小戴笑了,安慰老錢,道:「你不是最細的,有人
比你細。」
  「誰?」
  說著,兩人都來了精神。監獄裡人人過著無性生
活。可是,自踏進牢門的第一天,你立刻就會發現:這
里最感興趣的是性,說得最多的是性。
劉氏女-65
  小戴眨巴著眼睛,挺神秘地說:「穆隊長。」
  「啐!」老錢吐了一把口水,說:「別瞎掰了。說
出去,誰信?」
  「你仔細瞧過他的褲襠嗎?」
  「誰瞧他的褲襠!我寧肯去看猴屁股。」
  「這就不對囉,中年爺兒們最明顯的徵狀,就在那
兒。」
  原來兩人是朝天說話,現在都轉身,臉對臉了。戴
說:「你看穆幹事褲子尿尿的位置,總有尿滴漬漫開來
的印記。為什麼?就是因為他沒抖乾淨。為什麼沒抖干
淨?就是沒能力尿乾淨。你說,連一泡尿都沒能力弄乾
淨的男人,能把女人干好嗎?」二人大笑。
  稍後,翻身爬起。剛坐起,就見穆幹事臉色鐵青,
站在他們的背後:「你們歇得好,也聊得好啊。」說
罷,走了。
  一切復歸平靜,可「錢袋」心裡直打鼓,七上八
下。不會輕饒的!可你別無選擇,在劫難逃了。在監獄
裡頭腦、智慧、機敏、知識和能力皆為無用物,沒有什
麼能夠抵禦種種災難和不幸。如果遇上,你必須經歷和
承受,無論是最刺骨的疼痛,還是最長久的折磨。
劉氏女-66
  晚上,學習會後,犯人在院子裡集合點名。穆幹事
笑容滿面地說:「我知道,你們解散後,無非是抽支煙
卷,上個廁所,差不多就該睡覺了。今天對上廁所,我
有個特別的要求。男人尿完後不是都要抖一抖嘛,別
笑,誰都不許笑!你們不忙抖,留著幾滴尿抖到『錢
袋』的嘴裡!我現在就叫他倆跪在廁所門口,一邊跪一
個。剛好茅坑有兩排,左邊尿的,抖在跪在左邊的人的
嘴裡,右邊的抖進右邊人的嘴巴。」說到這裡,穆幹事
大喊:「他媽的,聽見沒有?」
  「聽見了。」全體愕然。
  「解散!」
  犯人不肯離去,其中一個壯起膽子問:「穆隊
長,『錢袋』幹啥壞事了?」
  一句話,使穆隊長爆發出抑制了大半日的惡
氣:「狗日的,他倆居然污衊政府幹部尿尿抖不乾淨!
這次,我就是要他倆好好體會一下『抖乾淨』的含
義。」
  鴉雀無聲,全隊沒有一點響動。
  排隊「抖尿」開始了,小心翼翼,顫顫巍巍。「錢
袋」跪著,仰著頭,張著嘴。因為是「抖」,所以不
劉氏女-67
准,濺到臉上,流到下巴,滴到前胸……穆幹事站立於
幾步之外,就像看田裡莊稼一樣,看著。
  輕飄飄的幾滴尿,重重地把一個人打入最黑的底
層。再往下打,就是死亡了——「錢袋」情願去死。
自「抖尿」事件以後,「錢袋」完全變了。好好勞動,
不再偷奸耍滑,每日都能完成定額。回到監舍,各自抽
煙,他倆之間很少交談,緘默是他們的態度。一些犯人
私底下說,穆幹事做事太毒,毒死了「錢袋」的心。一
些犯人則認為「錢袋」的心未死,等著吧。
  風起,日落,時光不疾不徐地像水一樣地流淌,帶
走了一段一段的歲月,而歲月把原來柔軟的變得堅硬起
來。「錢袋」先後滿刑,老錢離開監獄的時候,還特別
向穆幹事告別,感謝他使自己找到了未來的方向,搞得
穆幹事多少有些尷尬。
  J勞改隊的房子設計得很特別。監舍是平房,每間平
房都不直接面對院子,而是用一條長長的密封通道將四
方形的監舍串聯起來。通道用厚厚的青磚砌成。也就是
說,所有的犯人要經過狹窄的通道才能到達院子。
  一年後的陰曆六月十六,天氣大熱。監獄像個蒸
籠,男女犯人顧不上廉恥,睡的時候個個脫得只剩個小
劉氏女-68
褲衩,有的索性就用一塊擦腳布蓋住私處。下半夜,突
然從外面燃起大火,火苗直衝上天,並很快往四周亂
竄,包圍了整座監獄。外面的勞改幹部進不去,裡面關
押的犯人跑不出。崗樓計程車兵慌忙把院子的鐵門打開,
用喇叭不斷地喊:「快往外跑呀!跑呀!不算你們越獄
逃跑。」赤身裸體的犯人全都慌了,卻毫無辦法可想,
不知該如何躲?又該朝哪兒跑?劉月影自殺夫後,睡覺
極其警覺,稍有響動就醒來。她反應迅速,大叫「快起
床,起火啦!」說罷,抬腿揮臂,大步狂奔,一步頂人
家兩三步。她知道只要跑出通道,到了院子,就能活
命。煙霧濃烈,火勢漸猛。通道里人擠人,誰也顧不上
誰。不少人倒下,活著的就踩在倒下的身上繼續跑。
  突然,一個倒地的女犯,央求從自己身邊跨過的劉
月影:「你能背我嗎?我不行了。」劉月影什麼話沒
說,一手提起,將她甩到自己後背,背著就跑。
  忽然,又一個女犯對她哀求道:「我走不動了,你
能拖著我走嗎?」劉月影什麼話也沒說,一伸胳臂把她
夾在臂彎里,拖著就走。
  大火最終熄滅。死者無數,全是犯人。事情很快查
明是人為縱火,縱火者是「錢袋」。是他倆縱火燒監
劉氏女-69
獄,選在「抖尿」的那日,用意自明。一個西方哲學家
曾說:「日復一日的痛苦,有權利表達出來,就像一個
遭受酷刑的人,有權利尖叫一樣。」大火,也許就是他
們一年後發出的尖叫。
  大火中,幹部一個沒死,也沒救一個犯人。唯一救
人的,就是入獄沒兩年的劉月影。她救的兩個女犯是隊
里最老的罪犯。抓捕歸案的「錢袋」,不久便執行了槍
決;劉月影經上邊特批,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J勞改隊
撤銷了,拆監獄的時候,通道的牆壁上還粘著燒焦的肉
渣。
  故事講完了,蘇潤葭說劉月影是殺人痛快,救人也
痛快。而劉月影則說自己是殺人有意,救人無心。
  或許,人性中有些內容是糾纏又含混,需要一生的
時間來鑑定。
第七節
  劉月影滿刑了。
  我以為犯人刑滿釋放,會有個儀式,哪怕很簡單。
結果,令我失望,也讓我憤怒。晚點名的時候,中隊長
說:「劉月影今天刑滿釋放,留場(指留在勞改農場)
劉氏女-70
就業。」——完了?完了。就這麼一句話?就這麼一
句。犯人無償勞動十餘年或幾十載,得來的是一句話。
也怪,解散後,沒有一個犯人向她祝賀。難道不值得祝
賀嗎?進了大牢的人,盼望的就是出獄。人家出獄,咱
也該高興啊!
  我所在的中隊,原本是清一色服刑期的犯人。翻過
兩個山頭,另有一個女性中隊是就業隊。刑滿了就轉移
到那裡,後來刑滿的越來越多,就業隊突破二百人編
制。於是,我們這個中隊刑滿人員不再往外送了,就在
原中隊就業。在我看來,犯人與就業者沒啥區別,基本
上還是一起吃喝,一起睡覺,一起勞動。差別多少也是
有的。比如,就業者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們必須穿囚
服;我們每月兩塊五的零花錢,用來買牙膏,肥皂,衛
生紙,就業的人每月二十四元的工資;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我們看押在監舍;就業者星期日可以自由走動,平
素也不再是「事事請示」。另外,她們可以戀愛結婚;
只要不剝奪政治權利,也享有選舉權。
  高原的春天,最先是朝陽的山坡上殘雪、冰碴漸漸
融化,在枯黃的草茬上慢慢泛出新綠。走在山的背陰
處,風雖帶著寒氣,但吹到身上不再刺骨。我怕冷,大
劉氏女-71
棉襖一點不敢脫,而劉月影卻換上自家縫製的碎花圖案
的薄棉襖。花襖像只蝴蝶,出工時在山頭飛來飛去;收
工後在監舍繞來繞去。很耀眼,它仿佛在說話:我滿刑
啦!勞改隊有個現象——長刑期的人,滿刑前一兩個
月,一般都要大病一場:無端出汗,頭昏眼花,吃不
下,睡不著,有的甚至昏倒。小妖精就是這樣,她滿刑
前的頭幾個星期,頭暈得站不住,臉色蒼白,手腳冰
涼,自己胡亂找了塊纏頭布,把個腦袋裹了一層又一
層。有人開玩笑說她在學汪楊氏。
  易風竹則咒罵小妖精:「日你媽喲,心慌的站都站
不穩了,還不是想到又可以賣X了。」
  我責怪易瘋子:「你也有滿刑的一天,何必這樣挖
苦人家呢。」
  她說:「我不是挖苦她,是講真話。小妖精哪裡還
有家?男人已經不要她了,膝下又無兒女,偏偏人長得
風騷。你說,她能幹啥?只有去賣。」
  我錯了,以為別人都像我:人在牢裡坐,全家外面
等,等你出獄,接你回家。許多事實告訴我:前腳進了
班房,後腳沒了家庭,成為無親無友的孤人。人錯走一
步,繼而是一生一世的漂泊,並非一切生靈,最後都能
劉氏女-72
歸於塵土,歸於雨露。眼看刑期即滿,卻無處落腳,家
在哪兒?家在「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歌詞裡,家
在「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傳說里。女囚的心充塞著找不
到歸途的悽然與茫然。心如果難以安穩,那麼身體就難
以支撐了。
  劉月影不是小妖精,她有兒子!所以,非但沒害滿
刑病,反而是越發地精神,天天忙活的事真不少——
  第一要事,就是存錢。每月發的工資,她大概只花
兩塊錢,買些小物品。以往自己還買斤紅糖兌水喝,現
在就只守著每天三頓飯。劉月影能幹機靈,有空閒便到
山坡野地里撿蘑菇。滿兜的蘑菇用圍腰捧回來,清水洗
過,鍋燒辣,滴點油,把蒜切成薄片連同洗淨的蘑菇一
起干煸,加開水熬成一碗蘑菇湯。雖說沒啥油水,但新
鮮蘑菇的香味全出來了。野百合長出來,就去采點未開
的百合花,蕨菜抽出新芽,就掐下最嫩的一節。還有魚
腥草、馬齒莧以及我說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到了她的
手裡,好歹都能弄成一盤菜。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省
錢,存錢。
  第二件事,就是給兒子做鞋,做鞋墊,做手套。做
鞋從搜集布片開始,袼褙自己打,麻繩自己搓,單鞋,
劉氏女-73
棉鞋,系帶子的,一腳蹬的,齊了,碼在床上成捆成摞
的。我甚至覺得栓兒可以穿到死。鞋墊就太漂亮了,有
花哨的,有素雅的,素雅是藍底白線,扎出各種幾何圖
形。花哨的就是喜鵲登梅,富貴牡丹。繡工與她能有一
拼的,就是鄒今圖。對此,劉月影很不服氣,氣呼呼地
說:「人家是縣城裡的大小姐,有師傅教呀!咱就全靠
自己的一雙手了。」
  她和鄒今圖各自偷偷送了我幾雙繡花鞋墊。比來比
去,看不出高低,兩人的繡工都好。我捨不得用,一直
存到現在。
  第三件事,就是給兒子寫信。滿刑前,劉月影便請
求政府聯絡兒子栓兒,大名魏根栓。很快,母子有了聯
系。劉月影對我說:「一定要出去,絕不能死在勞改
隊!我要找到栓兒,後半輩子就是伺候兒子,給他做飯
洗衣。他結婚生子,我就帶孫兒。」很為她高興——總
算是有了新的生活欲望。生活也許就是一種欲望代替另
一種欲望的過程。
  一個周日,我問正在上鞋幫的劉月影:「你想看兒
子,那他對你的態度呢?」
  「你等著,我去拿他寫的信來。」
劉氏女-74
  一個小藍布包里,整整齊齊碼著兒子的信。她遞給
我說:「你慢慢看吧。」栓兒的信,內容極簡單,不一
會兒就看完了。所有的信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點:一是要
求母親好好改造,奉公守法;二是希望能給他寄些錢
來,因為自己的工作實在辛苦,錢總不夠花。
  劉月影說:「你覺得栓兒怎麼樣?就怕他不認
我。」
  戲劇學專業的一個主要課程是分析人物形象,從動
作到個性。但劉月影的提問,卻讓我難以解答。說「栓
兒不好」,當然不行;說「栓兒好」吧,可每封信都寫
得太冷。轉而又想,母親是殺死父親的兇手,作為兒子
每次能回信,寫上幾個字就相當可以了。
  躊躇片刻,我答道:「栓兒不錯嘛,把你當媽
了。」她笑了,笑容燦爛。我知道自己的話,正是她需
要聽到的,以消解內心的忐忑與惶遽。
  從春到秋,過了小半年,一切準備就緒。政府自是
希望刑滿人員能被家庭接納,以免增加社會負擔。所
以,批准劉月影的探親假為二十天,其中包括來回的行
程,據說栓兒工地遠在金沙江畔。蘇組長慨然道:「這
是我所知道的最長假期了。」劉月影的探親成為隊上惹
劉氏女-75
眼的一件事,讓許多即將刑滿的犯人,都羨慕透頂。她
也沒忘給自己添置新衣褲,又買了個帶著上路的手提
袋,每天都要打開,看好幾遍。一會兒,塞點什麼進
去;一會兒,又取點什麼出來。
  我笑著說:「你還是快點走吧,再不走,要瘋
了。」
  探親時間由栓兒定,來確認鍵票由自己掏。一天,劉
月影面帶難色對我說:「想跟你借點錢,行嗎?我知道
這是違反監規的,但實在沒法子,等我自己攢足錢,大
概要到春節以後了。我這樣盤算——如果栓兒認我這個
媽,我就回來辦手續。這樣,明年我們娘倆就可以團團
圓圓過春節了。」
  我說:「盤算得不錯嘛。不過,我想問——你怎麼
會覺得我有錢?我也是每月兩塊五呀。」
  她把眼睛一鼓,說:「你才和我們這些農村犯法的
人不一樣呢!是國家幹部,身上原本就有錢。再說了,
看你母親每次給你寄的包裹,裡面除了整件的毛衣、襯
衫,整斤的白糖以外,還有許多零碎。零碎裡面就一定
夾帶著錢,你又遇上好心的鄧幹事,查也不查,看上幾
眼就算了。所以,我料定你比我們有錢。」
劉氏女-76
  劉月影還說准了,母親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夾帶一
張五元舊鈔票給我。
  我說:「行,可以借你,但不可失信,一定要還錢
呀,我的刑期才剛剛開始。」
  「一定。拉鉤!」
  我問:「你缺多少?」
  「說不好,你看著給吧。」
  兩人拉了鉤。
  晚上,我把錢用手紙包裹好,兩人約著上廁所,趁
人不備,塞給了她。並叮囑道:「這是二十,借你十
塊,送你十元。」
  接過「手紙」,劉月影用手直揉眼睛。人心是無法
探測的,你以為脆弱的時候,內心卻很堅強;你以為堅
強的時候,卻又脆弱了。
  走的日子,到了。那天,天氣晴好,我們都在山坡
幹活,只見劉月影大紅頭巾,海藍色棉襖,一條燈芯絨
黑褲,像一片彩雲,隨風飄來。我大喊:「劉月
影!」她向我們招手,笑得合不攏嘴。
  易風竹說:「把老子都用罈子醃了,還有臉去見兒
子!」
劉氏女-77
  蘇潤葭突然向易瘋子大發脾氣:「你他媽的心腸太
壞!刑期坐滿了,一天不少,為啥還要咒人家?」
  易瘋子不吭氣了。
  我偷偷問身邊的鄒今圖:「易風竹罵人是一貫的,
蘇組長為啥發火?」
  鄒今圖把嘴湊到我的耳邊,說:「她的刑期也長,
長刑期的人想到未來的前途,都有心火。」
  心火?我第一次聽說。
  一天,兩天,五天,七天,九天,劉月影走了九天
了。
  第十天,上午的天氣還好。吃過午飯,浮雲就布滿
天空,雲層越堆越厚。蘇潤葭催大家趕快出工。
說:「很快就會下雨,一定是大雨。」我最不喜歡這位
組長老把農場當成自己的田園,經常叫我們提前出工或
延遲收工,比幹部還盡心。鄧幹事可欣賞她了,說:這
個犯人懂農事又認真,出獄當個公社大隊長,可謂順手
又稱職。
  沒過兩個小時,天果然就黑下來。山風帶著雨星,
像在地上尋找目標一樣,橫掃過來!白日頓成傍晚,接
著,遠處雷聲響起。那雨有如瓢潑,狂瀉下來,每個人
劉氏女-78
於瞬間渾身濕透。我全身打抖,牙齒打顫,站都站不穩
了。「收工」號令響了,大家爭相跑回監舍。擦把臉,
換了衣服,有人就乾脆躲進被窩。這時,躺在床上並已
暖和過來的我,希望雨下大些,再大些,永遠地下。那
麼,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囚,可以永遠地安睡,不再干
活,不再餓肚。
  鄧幹事打著雨傘來到監舍,看我們一個個懶散的樣
子,說:「原本想叫你們學習,讀報。你們個個都鑽進
被窩,那就休息吧。」
  「政府英明!感謝鄧幹事!」易瘋子振臂高呼。
  「亂說!」鄧幹事制止她往下說,「你們莫鬧,其
它幾個工區都在學習。」之後,鄧幹事讓鄒今圖隨她到
自己的宿舍,幫著生個火爐,且自語道:「鬼天氣,真
的是太冷了。」
  天公作美,才有這難得的愜意。別看天黑,其實也
就下午四點來鍾,有人爬出被窩做手工活兒,有人躺著
聊天,我則利用這個機會給母親寫封長信。犯人寫信,
一般不得超過二三百字。我一寫就是兩三頁,交到鄧干
事那裡審查,她看過後只是笑。還說:「你可真能
寫。」
劉氏女-79
  睡在上鋪的楊芬芳,突然探個腦袋下來,對蘇潤葭
和我說:「你們聽,好像有人在叫開門。」
  果然——「開門呀,開門!」
  雨聲淹沒了人聲。幹部們都湊在一起打麻將,誰也
沒聽見。
  蘇潤葭說:「楊芬芳,你跟我到院子裡去看看。」
  就在這時,傳來「開門!我是劉月影!劉月影
啊!」的哀嚎,聲音悽厲,直衝雲霄,撕裂了雨幕。
  全中隊的犯人一齊跑了出來,通通擠在監舍屋檐
下,面面相覷。中隊長冒雨出來,打開了中隊的大鐵
門。
  劉月影一步跨進監獄大門,身子就倒下了。渾身濕
透的她匍匐在地,高喊:「隊長,劉月影回來了,勞改
隊永遠是我的家啊。」
  那條濕透的紅圍巾,像絞索一樣纏在她的脖頸
上……
第八節
  劉月影到達成昆鐵路工地已經是下午時分,母子見
面的場景平淡的出奇,出奇的平淡。
劉氏女-80
  栓兒只說了三個字:「你來了。」
  答也是三個字:「我來了。」
  「你跟我走吧。」栓兒走前,劉月影隨後。
  一路無話,兒子不想說,母親害怕講。唯一的親情
僅表現在兒子接過母親的手提袋。末了,他們來到了一
排極其簡易的土坯房。
  栓兒說:「到了。」
  「這就是工地了?」劉月影吃驚地問兒子,因為眼
前看到的是高山,流水,草叢,亂石,與M勞改隊的樣
子相差不多。
  栓兒把她帶到這排房子最末端的一間。說:「這就
是民兵營專為家屬探親準備的房間了。」
  劉月影滿以為是母子相聚,本該同住在一起。誰知
這間小泥房只擺著一張單人硬板床,被子、枕頭雖舊
點,也還算乾淨;一張二屜桌,桌上一把竹殼暖壺,兩
個茶杯,抽屜里有兩個搪瓷碗,筷子,勺子;有一把椅
子;一個臉盆架子,架子上放著臉盆,肥皂,架子底下
還有個磕了邊兒的腳盆。整個房間冷冰冰的,就和眼前
栓兒的臉一樣。
  栓兒說:「先歇歇,不遠的地方是我們的食堂,你
劉氏女-81
可以用暖壺打開水。」說罷,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牛
皮信封,遞給劉月影。說:「這是專為探親家屬準備的
飯票,吃一頓就交一張票。我給你領了五天的票。這裡
的伙食很差,也就是米飯,饅頭,南瓜,青菜。」
  劉月影說:「媽想自己做飯,做點好的和你一起
吃。」
  「不,不行。」稍停片刻,又急急地說:「我先走
了。等吃晚飯的時候,我來領你去食堂打飯。」
  劉月影除了喝下一杯白開水以外,啥也沒幹,連手
提袋也沒打開。一路上,為這次母子見面做了多種設
想,就是沒設計出這樣的場景來——連「媽」都沒叫一
聲的母子會。內心如翻江倒海,內疚,自憐,孤獨,痛
惜等複雜的情感噴涌而出。她突然覺得自己累了,很
累,腰酸背痛,連骨頭也快散架了。這種累不單是因為
旅途勞頓,而是從打第一張袼褙,納第一雙鞋底就開始
了。想著想著,居然坐都坐不住,索性躺下,望著灰黑
色的房頂,一分一秒地等候。等候栓兒來,即使一張冷
冰冰的臉,她也想再看,興許多看幾眼,就不覺得冷冰
冰了。她甚至覺得想念中的兒子,才是真實的;你閉目
不看,他才最清楚。
劉氏女-82
  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聽見有人叫「開門」。進來
的是栓兒,他一手端著一滿碗白米飯,一手端著一大碗
辣椒炒南瓜。
  劉月影慌忙接下,對兒子說:「怎麼買那麼多?要
不,你陪我吃點兒吧!」
  「我吃過了,等你吃完飯,我再過來,工地還有點
事。」說罷,轉身出門。
  兒子雖然沒叫媽,臉上仍無表情,但能主動買了飯
菜,又端進了門——劉月影的心活泛起來,也感覺到
餓,原來自己一整天都沒正經吃東西。一飯一菜的晚
餐,很快吃光。之後,就一邊喝水,一邊等兒子。在等
待中,不斷提醒自己:即使受到兒子的羞辱,也要毫無
怨言啊!
  等天完全黑下來,栓兒來了。劉月影喜沖沖地
說:「我給你做了好多雙鞋,現在試試,看看合不合
腳。」說著,就去脫兒子的鞋。
  栓兒急著擺手,說:「不忙試,我先要給你立幾條
規矩。你在這裡哪怕生活一天,也要遵守這些規矩。」
  規矩?劉月影傻了,在監獄裡守了近二十年的規
矩,釋放了,還要接著守規矩嗎?
劉氏女-83
  栓兒神情嚴肅地對母親說:「成昆鐵路屬於國家三
線建設,是毛主席、黨中央提出的偉大的戰備工程,這
里的一切都是保密的。你是勞改釋放人員,雖然刑期滿
了,但還不能算是革命同志。所以,必須守規矩,不能
到處亂走,亂摸,亂看……」
  說到這兒,劉月影把話打斷:「我啥都不看,也不
想看。我來,就是看你。」
  「那好,我每天晚上會來。」
  「只有晚上才來?」
  「是。」
  「為什麼?」
  「白天上班呀。」
  「就不能請兩天假?」
  「不能。」
  「是領導不准嗎?」
  「不是,是我不想請假。」
  談話無法繼續。兒子的無情,簡直比抽耳光還要殘
酷。劉月影轉過身去,竭力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她
從手提袋裡取出一摞鞋,說:「這都是我在牢裡一針一
線做的。你收下,拿回去試吧。」
劉氏女-84
  「謝謝。」
  「你就不能說聲謝謝『媽』?」
  栓兒憋紅了臉,吼起來:「別勉強我!」聲音粗
直,橫眉怒目,把劉月影嚇壞了,手足無措起來。
  栓兒摔門走了,鞋也沒拿。
  夜幕四合,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劉月影這一天過得
比坐一年的牢還要漫長。她走出小屋,外面就是一條曲
折的黃土小路。不敢遠走的她,就靠在門框站立了很
久,那迎面襲來的晚風,似在哭訴,似在哀泣,吹得劉
月影齒冷心寒。人的命運是由一個個的結果隨著時間的
推移,疊加而成。她滿以為千里尋子是自己新生活的開
端,萬不料一見面,一切尚未開始,就先有了結果。
  一連三天皆如是。三日來,兒子的態度一點沒變,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說話沒人味,身上沒熱氣,
連心思都是淡的。每分鐘都漫長得令人絕望,又短暫得
使人心慌。劉月影沉不住氣了,眼淚和哀傷都是徒勞
的,必須正視自己,直視未來。誰也別怪罪,更不怪罪
兒子。兒子的絕情寡義,都因為母親是個殺父的兇手。
政府能用可以計算的徒刑來懲處犯罪,但兒子呢?他的
懲處是無邊無際,有始無終的,只要他不寬宥,就有資
劉氏女-85
格一直懲處下去。每晚,兒子離開小屋,劉月影心中百
味雜陳,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夜色中。
  劉月影不想死,對刑滿後的日子是有所企盼的。但
眼下,所有的企盼都被兒子一手撕破攪碎。她真的有些
懵了: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犯人從來都是靠經驗生存
的。劉月影的經驗是:必須回到一個群體裡,只有在群
體裡,她的孤苦才能消解;她還必須回到犯人圈子裡,
只有與同樣的人在一起,她的心情乃至整個人生才能獲
得認可和理解。如果在這個小土屋裡繼續呆下去,內心
僅有的一點點希望與熱情都會被兒子的冷漠和長時間的
無呼應狀態,剷除乾淨。
  第四天,劉月影攤牌了:「栓兒,明天我要回去
了。」
  「依我看,你還是回去好。」
  聽到這樣一句,忍耐數日的劉月影爆發了:「我要
走了,魏根栓,你就不能叫我一聲『媽』?」
  栓兒愣在那兒,表情變得非常痛苦。接著,伸出兩
只手掌,輪番搧自己的耳光,邊搧邊說:「自打見你我
想叫,可就是叫不出來呀!」
  「你叫呀,叫呀!我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你
劉氏女-86
了。」
  栓兒沒叫,卻流出了大滴的眼淚。兒子的眼淚使她
猛地聯想起老魏臨咽氣時,臉頰一側緩緩地流出的兩滴
清淚。父子多麼相像啊!而這些男人淚,都是自己欠下
的冤孽債,劉月影猛地撲倒在床痛哭起來。
  兒子坐到床沿,把手搭在母親的後背,聲音略帶渾
濁地說:「原諒兒子吧,就當沒生我。我不是不想叫
你、疼你,是因為我實在是做不到了。你在牢裡,我還
常想到小的時候,你白天牽著我、晚上摟著我的情景。
所以你來信說刑滿後來探視,我立刻答應,一點沒猶
豫。沒料到的是——你來後,情況全變了,只要見到
你,我就想到那個罈子。不瞞你說,這幾天我根本睡不
著覺,睜眼閉眼都是我爸爸的頭和你手上的血。你是我
一輩子的傷疤,原來還被光陰遮蓋著,現在面對著你,
傷疤就全扯開了,再也合不攏。咱家的血案,在我心裡
一生都沒法清除,這還不包括社會的議論。姑姑待我比
自己親兒子還親,我之所以離開煤礦,一個人闖蕩,就
是想找到一個不知我根底的地方。我的書也讀得不錯,
後來是自己中斷了學業,因為文化高了,心裡就越痛
苦。還是干體力活兒吧,累了就睡,啥也不想。十幾
劉氏女-87
年,沒有一件事情值得高興,上級表揚我也沒覺得光
榮。沒有一個日子值得紀念,包括自己的生日在內。更
沒有一種生活值得我去追求,連搞對象都沒興趣。活著
唄,活著就是目的。『媽』——你聽見了
嗎?『媽』!」一個「媽」字,叫出了口,但劉月影已
無任何衝動與反應了。
  她翻身坐起,拉著兒子的手,只說了一句:「媽害
苦了你。」
  最後,劉月影掏出錢,要兒子買明天的長途汽車
票。趁著栓兒買票的工夫,她走到遠處的村民家買了十
個雞蛋。回到小屋,把雞蛋平鋪在臉盆,用一壺一壺開
水把它們慢慢燜熟。
  沒過多久,車票買回。劉月影把手提袋裡的東西,
一件不剩地給了栓兒,口袋裡的錢,除了返程之必需,
余者也悉數遞上。她知道兒子每月的工資也是二十幾
元,糧食定量是四十五斤,可還是吃不飽。向母親要錢
主要是買吃的,這裡的伙食比勞改隊好不了多少。之
後,劉月影要栓兒帶自己去民兵營的宿舍看看。栓兒答
應了。
  兒子工作幹得不錯,踏實沉著,細心又有好記性。
劉氏女-88
領導很信任,除了工地上的勞動,還讓他搞統計。這樣
他就從許多人擠在一起的房間裡搬出來,住到八個人一
間的屋子,上下鋪。房子裡有張掉了漆的小桌子,他可
以統計數字,填寫報表。劉月影記住了兒子床鋪的位
置。遂又問民兵們起床的時間。兒子答:「七點。」
  第二天,栓兒起床,穿襪子的時候,意外發現左右
兩隻襪里,各有一枚熟雞蛋,他驚了;穿鞋的時候,左
右兩隻鞋裡,各藏一枚熟雞蛋。他傻了;去漱口,漱口
缸里放著兩枚熟雞蛋,他慌了;趕快穿外衣,兩個外衣
口袋裡,各揣著一枚熟雞蛋!「嗷——」他仰天大叫。
  旁邊的人忙問:「魏根栓,你怎麼啦?」
  「我媽,——我要找我媽!」他挎上帆布包,一
摸,挎包里也有兩枚熟雞蛋!栓兒啥也顧不上了,拼命
朝外跑。
  推開門,已然人去房空。
第九節
  歸隊後的劉月影,第二天就出工了。當班的幹事讓
她歇一天,她不肯。說自己一個人呆在屋裡會胡思亂
想,受不了。
劉氏女-89
  經過這次痛斷肝腸的探親,可謂殺夫之後又失子。
劉月影漸漸也想通了,開始調整生活的船頭,做鞋給自
己穿,工資發了,錢給自己花,隔段時間,要到山下的
厂部(即勞改農場的機關所在地)去趕場,那裡有供銷
社、小商店和小吃店。見她買回來的毛巾、鏡子、雪花
膏,大家連連說好,誇她會買東西。不久,劉月影的臉
上恢復了笑容。全中隊都知道,她還有副好嗓子,從前
是犯人,只能小聲唱歌。現在,她大聲地唱了,唱的都
是山歌小調。一次,大家修補公路,幾個壯勞力抬石
頭。休息的時候,劉月影扶著槓子,不禁唱起來:
  「槓子搭在我肩上,喜在臉上心裡慌;
  眼看要到小河口,水邊住著(個)小姨娘;
  小姨娘啊小姨娘,你可記得槓夫郎?
  那日口渴要碗水,端著瓷碗不肯放;
  碗裡照出小模樣,碗底摸你指甲長……」
  是首情歌!我們這些遠離男人的女犯,個個聽的心
旌蕩漾,出氣兒都柔順多了。巫麗雪還根據歌詞的意思
手舞足蹈起來,後來被駱安秀告發,說劉月影在宣
揚「四舊」。鄧幹事跑到山頭來聽,聽完後,笑著
說:「唱得不錯嘛!你把歌詞裡的『小姨娘』刪去,改
劉氏女-90
成革命性內容就好了。」
  「鄧幹事,山歌從來就是這樣唱啊。」說罷,「哈
哈」地大笑起來。看來,她的情緒已基本平復。
  春節到了。易瘋子告訴我:勞改隊的春節要放假三
天,三天都吃肉,三天都吃細糧,我不禁舉手歡呼。但
真的到了除夕,太想家,無論如何也快樂不起來。
  我走到院子裡,守著炭盆獨坐,那眼淚止不住地
流。
  不一會兒,劉月影來了,端著一個小碗,熱騰騰地
冒著氣。她挨著我坐下,說:「吃吧,五個小湯圓。我
做的。」
  我接過碗,擱在炭盆邊,說:「不想吃,別人看
到,會說我違反監規。」
  「別擔心,我事先報告了鄧幹事。」
  我說:「吃不下啊。」
  「想家了吧?」
  我點點頭。
  「你剛開始想啊,我已經不想了,我也無家可
想。」
  「你將來會有一個新的家。」我無非是安慰她,順
劉氏女-91
便說這麼一句。不想,她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人也有些
激動。
  「怎麼,你心裡有人了?」我問。
  「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
  「能說說嗎?」我想找個話題聊聊,總比獨自想家
好些。
  「那你要保密。」
  「發誓絕對保密,直到你拜天地,進洞房。」
  劉月影說:「你把湯圓吃了,我就告訴你。」
  湯圓吃完,我說:「人生一世,再沒有比愛情傷人
更重的了。你可要好好挑挑。別一見面,自己就先慌
了。」
  「我才不像你說的那樣呢,再說他穩重得很。」
  「他是誰?叫什麼?犯的什麼罪?最好是殺妻罪,
這樣一碗水端平,你們誰也不嫌誰。」我扯著她的胳
臂,催她快講。
  劉月影向我介紹起來:「他叫覃天聰,上海人,是
個軍犯。」
  「是開小差犯罪嗎?」我問。
  「不,人家犯罪還挺牛氣呢。他在軍隊多年,是干
劉氏女-92
技術工作的,搞無線電。一天,全連緊急集合。連長宣
布,部隊立即開拔,登上海輪,到外國作戰,支援革
命。這個老覃站出來說:『我不去。人不犯我,我不犯
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是毛主席制定的原則。
現在我們跑到海外去打仗,就是去侵犯別國。這是違反
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我不能盲目服從。』連長大吃
一驚。自帶兵以來,沒人敢不服從命令,上來就是一
腳,把他踢倒在地,命令旁邊計程車兵把他綁了,押送軍
事法庭。結果,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這就是他的罪行?」
  「是。」
  「這個姓覃的結婚了嗎?」
  「有個未婚妻,判刑後就吹了。」
  我蹺著大拇指,說:「看不出你慧眼識人啊,一眼
相中個英雄。」
  她的臉紅了。沉默片刻,說:「不過老覃體弱多
病,我有點猶豫。」
  我說:「這就看你如何權衡了。相處時間長了,多
了解一些,你就可以更好地選擇了。」
  此後,劉月影幾乎每個周日都請假去厂部趕場。干
劉氏女-93
部、犯人都知道,趕場是假,戀愛是真。一大早就走
了,晚飯過後才回來。有一次,全監舍都已熄燈,她還
未歸。結果狠狠地挨了中隊長的一頓臭罵。劉月影委屈
地說:「老覃病了,發高燒,離不開人。」
  第二天,碰見劉月影。我劈臉就訓:「太沒出息
了!才幾天呀,你整個人就撲上去了。」
  「我是沒出息,問題是我真的喜歡他。你說我該怎
麼辦?」
  「你喜歡他什麼?」
  「什麼都喜歡。他的技術好,厂部的廣播設備壞
了,幹部的收音機啞了,都交給他修。就業後,厂部讓
他一人住一間房,可半間屋都是器材配件。我去看他,
他也就是點點頭,說聲『來了,坐吧』,繼續干手裡活
兒。啞巴收音機到他手裡,不管是半導體的、還是晶體
管的,擺弄幾下子就響了,從裡面傳出樣板戲的唱腔
來。常有人到他那裡踅摸小零件,老覃不但讓人家拿
走,還教人家怎麼安裝。生活上的事情,一點不會。一
杯茶,一支煙,就是享受了。他挺文氣的,說話就像
你。你有時還著急,他可一點脾氣也沒有,你說我能不
動心嗎?我也知道,我倆如果有結婚的一天,也是我服
劉氏女-94
侍照料他,但我願意!說實話,從出身、家庭、文化包
括犯罪各方面看,我都配不上他。」說到末了,劉月影
激動得聲音直抖。
  我說:「大家都過著一樣的日子,說著一樣的話。
突然遇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會動心的。動心是正常
的。」
  「是嗎?」
  「是,我也有過一次小小的體驗。讀高中的時候,
和父母一起到青島避暑。我游完泳,在海灘休息,看見
一條救生小船里坐著一個青年,皮膚曬成古銅色,專注
地看著游泳者,一有動靜,他就揮臂划槳,飛奔過去,
所有的動作跟青銅雕塑一樣美。我每天都看他,看著看
著,就想和他說話。有一天,換人了,害得我大哭一
場。這不就叫動心嘛。」
  劉月影說:「你那叫『思春』,我可不是。」
  我說:「你是『守候』,終於守到一個最合適的
人,是吧?」她低下頭,像少女一樣地羞澀。
  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劉月影跑上跑下,給覃天聰
義務做飯,洗衣,收拾房間,不辭辛苦地每周往返。整
天把個「老覃」掛嘴邊,蘇潤葭聽煩了,就罵起
劉氏女-95
來:「還沒結婚,就把人家當老公了。」一個夏季過
去,他們成為戀人。我覺得,她真的是在戀愛,一場真
正的戀愛。
  中秋將至,一個周日,臉蛋漂亮、身材發胖的陳司
務長把正準備下山的劉月影叫住。說:「聽說,你的老
覃要去上海探親,是嗎?」
  「是。他要到上海探親,看望他的母親。下星期就
走。」
  陳司務長說:「托他買點小東西,行嗎?」
  「行呀。要買什麼?」
  「壓克力扣。」
  「啥叫壓克力扣?」
  陳司務長叫道:「張雨荷,你把你母親寄來的毛衣
拿出來。」並解釋道:「這種發光透亮的扣子,我們縣
城裡的商店還都沒有呢!」
  挺奇怪的,幾個衣服扣子也能引起這些勞改幹部那
麼大的興趣,不僅有興趣,幹事們的熱情還很高。中隊
的所有女幹部都湊隊部辦公室,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最後,陳司務長叫我和劉月影一起到辦公室,進門
就交代「扣子」的事。陳幹事手持一張橫格紙讀起來,
劉氏女-96
並讓我認真記錄:「張雨荷,聽好了——大紅色:小號
十二顆;中號十二顆;大號十顆。粉紅色:小號十顆;
中號二十顆。淺藍色:小號二十顆;中號十二顆;大號
十五顆。深藍色……」這是女幹部代購清單,扣子顏色
諸多,還有黃色,黑色,灰色。規格諸多,大中小號,
不一而足。數量不小,算來一共要買數百顆。陳司務長
掏出一個信封,叮囑劉月影:「這裡面是錢,五十元
整。你跟老覃說清楚,把帳記好,多退少補。」
  能給幹部做任何一點事,哪怕是到幹部宿舍生個火
爐,織補褲子上的一個破洞,都意味著對這個犯人的信
任。所以,能為女幹事們買扣子,劉月影也頗為得意,
高高興興地下山了。她沒等天黑就返回中隊,為的是給
購者一個答覆。劉月影高聲報告:說老覃把清單和錢都
收下了,他有個妹妹特別會買東西,一定把扣子買齊,
把帳記清。
  接著,就是等候歸來。一天,劉月影把借的二十元
錢還給了我,又說,要偷偷給我做雙布鞋。我說:「別
費心了,把心思用在老覃身上就夠你累的。問題是他也
愛你嗎?」
  「老覃第一次親我時,只說了一句話——我失去了
劉氏女-97
朝陽,不能再失去暮色。」
  「你們有關係了嗎?」我好奇地追問。
  「你也跟易瘋子一樣啦?」
  「不,我想知道你們相處的深度。」
  「有了,也就幾次,哪曉得他是個童男子。我有時
甚至沒把他當男人,覺得他是我的弟弟,甚至是兒
子。」
  「他比你大幾歲?」
  「我們同歲。」
  「他的母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父親是教員,他被判刑後,不久就死了。這事讓
老覃想起來就內疚,責怪自己把老子活活氣死。母親是
在一個單位當出納員。」
  我抓住劉月影的手,說:「恭喜,你找了一個好男
人。」她笑了,笑容甜美。
  劉月影每天都在算他的歸期。
  歸期到了,可覃天聰沒有音信,更不見身影。劉月
影有些焦急,心煩意亂的,人也坐不住了。收工時,夕
陽斂去,四野煙籠,她一屁股坐在山坡,向著那條通往
山下的土公路,望了又望,有時能望到天黑。
劉氏女-98
  「他是不是病在上海了?」劉月影這樣問我。
  我勸她:「別瞎想了。你們總會見面的,不是還
有『扣子』拴著嗎?」
  劉月影不再說什麼,低頭走了。其實,刑滿的男人
和女人需求並不多——粗茶淡飯度日,一份屬於自己的
感情,一份簡單的快樂。但即使追求這樣「低級」的目
標,他們也大多處在挫敗當中。
  過了兩周,仍無消息,劉月影急壞了。周日這一
天,準備自己下山到厂部看個究竟。正在請假的時候,
一個男的跨進了中隊大門,跟當班的幹事說:「是覃天
聰讓我來的。」接著,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很漂亮的紅色
塑料小包,說:「請轉交劉月影。包里有扣子,有帳
單,還有一張字條。」接過小包,劉月影興奮地雙腳跳
了起來。
  我倆端著小板凳,在監舍的院子對坐,按著清單數
扣子。之後,她讓我看了那字條,覃天聰用清秀的字體
寫了兩句話:「已歸,很累。過段時間再見面。」我隱
隱感到字條後面還有話。
  又過了半個月,老覃終於帶話了,希望劉月影來一
趟。她收拾得鮮亮無比,下山赴約。我的腦子也胡猜亂
劉氏女-99
想起來。總之,無論情況多好或多壞,事情一定會有所
改變。
  鄒今圖看出我的情緒波動,冷笑道:「張雨荷,別
搞錯了,是人家在談戀愛,又不是你。」聽了,我一時
還真找不到話回敬她。
  傍晚,劉月影回來了,不言不語,面如平湖。洗
臉,喝水,吃飯;飯後,拿出手工活兒,一針一線地做
起來,專心致志。
  有犯人問:「老覃好嗎?」
  「好啊,就是忙。要修的收音機堆成小山。他顧不
上說話,我就提前歸隊了。」話說得平心靜氣,可眼神
黯淡。
  我在一側看著,覺得老覃與她之間關係肯定發生了
問題。把她拉到監舍的後牆,我單刀直入:「你瞞了別
人,瞞不過我。你們之間到底怎麼了?」
  「吹了。」
  「為什麼?不是說——『不能再失去暮色嗎』?」
  「他當著我是『不能再失去暮色』;但在上海,他
就不能失去母親了。」
  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又簡單:覃天聰回到家,把打
劉氏女-100
算與劉氏女結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母親。
  母親問劉月影所犯何罪,兒子如實說了。母親大驚
失色,頓時呆了。翌日,早飯後,母親以從未有過的嚴
肅態度,一字一句告訴覃天聰:「你和她結婚,就再也
不要回上海,今生今世不要再見到我。我永遠愛你,只
是永遠接受不了她,窮凶極惡,鮮血淋漓。只怕萬一婆
媳不和,說不定她也會把我大卸八塊,放進米缸里醃
了。」
  聽後,覃天聰沉默不語,一句申辯的話也沒說。經
反覆思考,再三掂量:父親已被自己氣死,不能再氣死
母親。他決定捨棄愛情,接受命運。的確,生活能把大
家無一例外地摧殘成為一個現實的人。於劉月影而言,
這又是沉重的一擊,宿命的一擊!
  一個人犯罪,法律能懲罰他,卻不能拯救他.一切都
結束了,兩人的戀情像夏天的露珠,瞬間蒸發得了無痕
跡,男女戀情之美,有時在於漫長,有時又在於短暫。而
在一個沒有愛與理解的世界,劉月影大概一輩子都難以
走向陽光。
  入冬的高原,特別空曠,遼闊。山風吹來,一無阻
攔地呼嘯而過,把身上僅有的一點溫度也帶走了。誰都
劉氏女-101
把大棉襖緊緊裹好,兩手有空就縮在袖籠子裡。野草隨
風俯仰,樹木枝葉紛披,景色霎時變得荒涼而沉鬱。給
人哀愁的,就是這風了。驟然而來,悄然而去,不詳其
所起,亦不知其所終。思之,令人腸斷。
  風,就是人生。
(責任編輯洛齊)
劉氏女-102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3/0806/32396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