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中央民族學院86級經濟系學生陳永廷,在1989年「六四」慘案中被打死後,為了尋找他的家人,牽動了很多人的心。這又是一個淒涼的故事:一個從深山裡走出來的農家孩子,來到首都北京讀書,他的背後是他的父母、兄弟們沉重的負擔和一貧如洗的支撐,無論是誰目睹他的家境,都會不禁潸然淚下。
約在2008年或2009年時,四川的陳雲飛給張老師寄來陳永廷的學生證及墓地的照片,張老師把這些照片交給丁老師,隨後這個名字記錄在我們遇難者名冊之中,名列第202位。根據學生證上的信息,只知道他是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重慶酉陽縣人,土家族,其他一概不知。因此,在這次探訪外地難屬的活動中,我們要去尋訪陳永廷的家人。
這就首先要去找陳雲飛,從他那裡了解一些情況。我們和陳雲飛以往沒有聯繫,只知道他同情「六四」死難者,曾在《成都晚報》上登過「向堅強的64遇難者母親致敬」的廣告。張老師把陳雲飛的電話給了我。
……
去成都之前,我給陳雲飛打通了電話。
陳告訴我:「陳永廷的家不是我找到的,是另有其人,他是酉陽人。當年,他尋找陳永廷的家人時很曲折,找了三年才找到。」
「你們認識嗎?能不能幫我們問一下怎麼去陳永廷家?」
「我們以前不認識,好像是2008年看到他發到微博上陳永廷墓碑的照片,我才和他聯繫上。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從1994年就開始資助陳永廷的父母。……他說白天沒有時間,晚上可以到住店去看你們。」
晚上,約九時許,陳雲飛帶著那位朋友來到我們住的旅店。他身材中等個兒,我覺得他很能幹,說話也非常強勢。他姓張,畢業於浙江勘測工程學院,是酉陽縣龍潭古鎮上的人。1989年時,他已經工作,是北京國土資源部下屬報刊的記者。現在,他在成都自己辦了一家傳媒公司,篤信基督教,是家庭教會的成員。
「我們知道當年是你找到陳永廷的,你可以告訴我們他們家怎麼走嗎?」
這位張記者看了看吳麗虹說道:「陳永廷的家在大山深處,進山是沒有路可走的,只有一條小道,還要爬山,像她身體太胖了(指吳),估計是上不了山的;而且,告訴你們地址,你們找起來也比較困難。你們幾號離開成都?」
「我們打算明天到新津去看吳國鋒的父母,準備後天離開成都到重慶再坐火車去酉陽。」
「這樣吧,這件事由我來安排。明天,我上午沒有時間,下午我可以開車帶你們去新津,新津離成都有好遠的路,還是我開車帶你們去比較方便。看來去酉陽必須我陪著去才行,可是我後天有事脫不開身,你們就在成都多呆一天,大後天我們一起去。」
我不想過於麻煩他,因為彼此不熟悉。
但他堅持:「去酉陽,你們沒有熟人帶路是很難找到的,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和吳定富一家很熟悉,我也好久沒有看到他們了,正好我也去看看他們。」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們也確實不熟悉地理環境,只能依著他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他開車把我們送到吳定富家裡。我們和吳定富談完後,對這位張記者也做了專門採訪。他詳細講述了自己在「六四」後的三年內是如何尋找到陳永廷父母的。
「我聽陳雲飛說你尋找陳永廷家人的過程很曲折的。」
「1989年時我被關在監獄裡。」
「你是被關在北京嗎?」
「不是,我是被關在我們老家酉陽縣的監獄裡。『六四』過後很多同學陸陸續續返回家園,我們老家地處烏江邊上,回家要經過長江、烏江,在江輪上很多人都問北京的學潮是怎麼回事,一開始學生們還個別解釋,後來看到問的人太多了,乾脆就到播音台用大喇叭向大家講演。輪船上有留言簿,學生們還在留言簿上把北京諷刺鄧小平、李鵬還有其他人的言論寫在留言簿上。後來這些都成了罪狀,當時,酉陽縣共抓了30多名學生。這在所有的縣中,對一個貧困縣來說可以說是很少有這種情況的。」
「我簡直是聞所未聞。」
「我在監獄裡,碰到一個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他告訴我們,他們學校有一個叫陳永廷的被打死了。」
從那一刻開始,這位張記者就萌生了要去尋找陳永廷家人的想法。
「我記得中秋節時,我站在鐵窗前,眼睛望著鐵窗外,心裡的感覺很悲哀。第二天,把我們放了。放是放了,不過,家也不讓回,直接就把我驅出酉陽縣了。然後我們就開始尋找陳永廷的家人。」
他從監獄出來後,為什麼不回北京,而是留在成都,我知道這是他心中一道傷疤。
「要找到陳永廷的家人實在很難,他們家太偏遠了,可以說在我們酉陽縣都是屬於最偏僻的地方。我寫信給我的同學、朋友請他們幫助找;我每年回去一次,我還發了十多封信,一直石沉大海,沒有任何消息。直到第三年,四川黔江市師範學校的一個老師,通過各種方式找到了在酉陽縣塗市鄉當郵務士的陳的堂哥。堂哥也不是馬上能見到,他們每隔一兩個月才下山採買一些日用品,下山後,他們會去見堂哥。這樣,我們才和他們家開始接觸並接濟陳永廷的父母,直到他的父母去世。」
「你是從哪一年開始接濟他們的?」
「從1994年開始的,一開始每年是幾百元,後來隨著物價漲,升到一兩千元。大概是2008年他的父母去世後,我就停止接濟了。」
「他的父母得的什麼病,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的父母去世,他們也不告訴我,他們也沒有辦法通知我,直到我回家,見到他的堂哥,才知道。」
「聽陳雲飛告訴我,你花了大約五萬元錢,給他立碑是嗎?」
「不是,因為他們家太窮了,我是做了一個百羊扶貧計劃。2001年吧,我聯繫了10個老鄉朋友,每人出5千元錢,想買一百隻羊送給他們,幫助他們脫貧。開始他們是同意的,後來真要做起來時他們沒有加入。」
「只有你一個人做了。」
張記者告訴我們,雖然他通過陳永廷的堂哥對他們家進行接濟,由於工作原因,他曾有八年未回過老家,所以,他從沒有見過陳永廷的父母;每次,都是和堂兄聯繫。現在提起來,他心中還有歉意,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後來,他得知陳永廷三弟的腦子不太好的情況,便想幫助他脫貧。雖然,最後自己的老鄉打退堂鼓,沒有人參加他的脫貧計劃,但他認為既然答應了,就要做下去。他自己花了近四萬元錢,購買了五十隻羊無償送給他們,希望藉此慰藉陳永廷的亡靈,讓陳的亡靈得以安息。因為他覺得如果陳永廷還活著,是會幫助到整個家庭的。可惜的是,這五十隻羊因不善管理,或者不適應當地的氣候,沒有存活發展下來。
他說:「我之所以這樣做,緣起就是1989年時我是參與者。我在監獄裡時,我就想,如果我被打死或被判刑,我的父母怎麼辦?我剛剛工作,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他們都還沒有工作,因此,這種歷史情結和人生價值促使我必須這麼做。」
目前,他還在醞釀著新的扶貧計劃。他的這份執著,全都是因為陳永廷死於那場「六四」大屠殺慘案中。
「陳永廷的碑文是你幫助寫的?我在北京看到陳永廷墓的照片,上有『大地之子』的字樣,旁邊的兩行字看不清楚,在沒有來之前,以為他的家庭一定是個有文化的家庭,而且還很有思想,才敢於這麼寫。」
「在1998年,陳永廷的堂哥給我寫信,說他的父母想為自己的兒子立個碑,他們沒有什麼文化不知道怎麼做。在我們老家,陳永廷屬於凶死,即非正常死亡,不能按照正常的方式立碑安葬。陳永廷的堂哥對我說:他們家沒有錢,你能不能把立碑的錢給他們。我當時給了他們1500元,後來又給了一些,將近2000元吧,包括買磚的錢和立碑的錢。碑文是我採用現代詩人北島的最著名的兩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中間是『大地之子陳永廷之墓』,在成都擬好後用傳真發給陳永廷的堂哥。」
「我以為他們不會這麼做,因為,這太敏感了,如果國家追究,肯定會有問題,沒想到,我去看時,他們原封不動地按照我擬的文刻的。當地老鄉看後都說:看來這些學生們心裡沒有服。2008年,我在我的微博中寫了一篇悼念陳永廷的文章,把我拍的陳永廷的墓碑、學生證等發到微博上。之前,我和陳雲飛並不認識,陳雲飛看了我的微博後,問我是不是六四受難者,我說是,他讓我整理一份陳永廷的材料給他,他給了你們。我當時不認識丁老師,也不知道應該讓陳永廷歸到你們天安門母親群體中來,你們的情況是陳雲飛告訴我的。我看了你們二百多名的名冊,陳永廷是在最後。」
「是啊,我們知道得比較晚。其實,你在1994年就開始接濟他們了,只是我們不知道。」
這就是一個1989年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生、學潮的親歷者,被無辜投入監獄的學子的赤子之心,他內心的情懷永遠和二十五年前的那場「六四」大屠殺聯繫在一起,也成了自己行事的準繩。
離開成都時,他一大早就到旅店幫我們拿行李。他看見有負責拉行李的,硬是雇了一輛小推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結帳時他沒有零錢,也不讓我們結帳,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百元鈔票,從中拿出一張給拉行李的。這下讓小偷盯上了,在他買火車票時,身上所有的錢都被小偷偷走。我們對他感到十分抱歉,然而,他卻非常詼諧地說:「沒有關係,上帝讓我去救助眾生。」.
到了重慶後,由於吳麗虹的身體太胖,只好留在了重慶,我和張記者繼續前行。路上,他告訴我,酉陽縣是一個深藏在武陵山脈中的縣,周邊全是山,在全國縣的分布中,它是屬於貧困縣,過去交通很不發達,從酉陽只有通過江輪才能夠走出去。現在,新修了一條渝懷鐵路、渝湘高速公路,過去從重慶到酉陽需要一天的時間,現在坐火車或走高速只需四五個小時就能到,出行方便多了。
從重慶到酉陽鐵路的主要路段,是沿著長江、烏江江邊穿過懸崖峭壁修出的一個又一個隧道。外面的水色雖很美,但是轉瞬即逝,被隧道的黑暗所吞噬。我的思緒隨著車輪的滾動聲在飄動,我感嘆工程建造者們的艱辛和偉大,同時,回到1989年,想像陳永廷、張記者和被關在酉陽監獄裡的30多位學子在求學道路上的艱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酉陽車站位於龍潭古鎮梅樹村,下車後還要在站前坐中巴,開行20多分鐘,才能到龍潭古鎮的鎮上。快到時,張記者指著一處圍牆,可以看到裡面綠樹環蔭的甬道,道上有來往的學生,還有在綠樹掩蓋下只露出一角的教學樓,說:「這就是我中學讀書的地方,它始建於民國,學校里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在當地是一所重點中學。」他告訴我,學校已經比他讀書時擴大了很多,學校的正門在另一條街上,看不到。
我在古龍鎮的張記者的家裡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再坐車去酉陽縣城。從龍潭古鎮到酉陽縣城有20多公里的路,這裡也是新修的路。酉陽縣城,已經有了一定的現代化的氣息,由於地處山區,氣候宜人,是一個天然氧吧,有重慶的涼都之稱。
此時我的心裡更關注的是陳永廷的家人,從1989年至今過去25年了,他們家有什麼變化?這次我還能不能追尋到陳永廷當年生活時的情景?
陳永廷出生於重慶市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偏遠鄉鎮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里,是土家族人。他的父母共養育了四個兒子,陳永廷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父親陳德高以做農家儲存糧食的木桶為生計,母親張碧香務農。當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陳德高,這位依山而作、依山而息的淳樸農民,還具有舊日的封建思想,以朝、廷、邦、定排名,為他的四個兒子起名:永朝、永廷、永邦、永定,以期待他的兒子們能有一個安穩的生活。
「這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張記者說道。是的,陳永廷的父親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所期望的新政權,會出動軍隊把自己20歲的兒子無辜打死在天安門廣場上。
陳永廷家所在的塗市鄉,是酉陽縣比較偏遠的一個小鎮,只有一條沿山而修的不是很寬的公路可以通到那裡。由於年代久遠,有些路段失修,坑坑窪窪的。現在新修了一條公路,還沒有正式通車,要去塗市鄉只能沿著這條舊道走。
我們這次去,是張記者包了一輛計程車去的,一路上很顛簸,開到塗市鄉用了近一個小時。可以想到,當年,交通工具不是很發達時,從酉陽縣城坐通往鄉鎮的汽車,沿著這條路開車要大約兩個小時才可以到塗市鄉鎮。
在鎮上,我們見到了陳永廷的堂哥、陳永廷的大哥陳永朝。陳的大哥不善言辭,而他的堂哥因在郵局做郵務士,接觸人多,比較健談。陳永廷堂哥的家就在塗市鄉鎮上。堂哥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稍作休息,他找了一輛車,和陳永朝一起,帶著我們往山腳下開去。在路上,他告訴我,現在的這條鄉間道路,經過重修,已比原先好走了很多。當年,路很窄,也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只有農民的拖拉機到鎮上辦事時,可以順便搭車。
開了大約30分鐘,車才開到山腳下,再無大路可走,陳永廷的堂哥和大哥便領著我們,沿著山間一條小路徒步往山上走去。這裡的每座山不是很高,一座連著一座連綿不斷,如果沒有人帶著,在山裡真的會迷路。
「這次幸虧是你帶我來,否則我根本找不到陳永廷的家。」我對張記者說。
「是啊,你們獨自來,是找不到這裡的,必須有人帶著才行。」
「這位老弟人非常好,我們一直和他保持著聯繫,他也對這個家庭做出了很多的幫助。」堂哥也說。
翻過一座山頭,眼前豁然開闊,這是兩山之間夾著的一塊平地,道路的一邊是農民種的水稻田,另一邊則是荒蕪的土地,地上長滿了荒草。我問陳永廷的哥:這是為什麼?
他告訴我,山裡有很多年輕人到山外大城市打工,地已經沒有人種了,只好荒廢在那裡。我心裡直唏噓:如果不種地,哪怕退耕還林也行,這也是對大自然的保護啊!
走過這片平地,又開始上山,路上陳永廷的堂哥向我講訴陳永廷在家時點點滴滴的事情。
陳永廷自幼喜歡讀書,他的兄弟們沒有什麼文化,唯有他是家中的讀書人。小學在家鄉上學,山里不是每個村子都設立小學,而是幾個村子共有一所小學,因此,為了讀書,他每天都要來回走很多山路。中學考入酉陽縣城內二中讀書,平日裡住校,學習成績優異,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
1986年,陳永廷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中央民族學院,這是這個小山村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學生。全村的人都為他高興,這讓他的父親感到驕傲,但是,學費的支出,更是要他的父親付出加倍的勞作,才可以勉強應付。
我們走近陳永廷的家,陳永廷的家掩隱在青山綠竹林中。老屋依然那麼破舊,絲毫沒有變化。
現在老屋裡是陳永廷的三弟一家住在那裡。三弟是他們家幾兄弟中生活能力最差的一個,腦子有些智障。他有三個女兒,最大的十五六歲,最小的六歲,只有十一歲的二女兒在讀書。
老屋的房子是用木板條釘起來的,四周透風,家中沒有衣櫃可以儲存衣物,所有的衣服掛在屋外的繩子上,住室是一個里外套間,陳永廷小時候就和他的兄弟們住在這裡。內屋是睡覺的地方,屋內只有一張床及一些零散的東四,隨便放著,外屋堆著雜物及做飯的家什。靠著住室是一個敞開的堂屋,堂屋沒有門,堂屋內也沒有一件像樣的桌椅板凳。堂屋的另一側,據說不屬於他們家,是他們的叔伯親戚住在那裡。
老屋的旁邊,另起了一座同樣是木板條釘起來四面透風的房屋,屬於陳永廷的大哥,現在大哥已不住在那裡,已經下山。陳永廷的四弟一家也不住在山上,全家在外地打工。
「陳永廷的父親就是做這種木桶養活一家人」,陳永廷的堂哥指著門口放著的一隻木桶對我說。
我請陳永廷的大哥、三弟及堂哥坐下對他們進行採訪、錄音:
「我想問一下陳永廷是哪年考上大學的?」
「考上大學的時間不確切,他是82年考上酉陽二中的,中學沒有上完。」
「應該是86年考上中央民族學院,他是86級經濟系的學生。1989年時他應該是大三的學生,馬上就大四了。」見他們回答遲疑,我補充道。
「對的,他是考上中央民族學院,學的是經濟系。」
我問:「你們的父親是得的什麼病,哪一年去世的。」
「他吐血,不知道什麼病,沒有查出原因,2008年年初在正月里去世的,去世時76歲。」
「母親呢?什麼病去世的,哪一年去世的?」
「母親66歲,患有白內障,眼睛雙目失明。最後得病大概是心臟的問題。在2004年去世的。」
我又問:「陳永廷是死在天安門廣場上還是死在天安門廣場周邊的?當年,很多地方都開槍了。」
:「應該在天安門廣場上,我們聽說,陳永廷和李鵬對過話,李鵬還說你這個小子挺能說的,這麼不聽話。我們只是聽說。」
「我們在接到電報的頭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的魂魄已經回來,所有的人都睡不著,感覺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問:「你們接到電報後,是父親一個去的嗎?你們有沒有人陪他去。」
答:「我們沒有陪他去,他是一個人去的。我們村子裡有一個人在北京打工,和他一起去的。」
問:「你們的父親回來後有沒有和你們談到,學校是如何處理陳永廷事情的。」
答:「說了一些,學校派人把他送回來,學校里有很多人找他,跟他說了很多話,請老人家放心。我們支持他,會替他出頭。」
問:「你們的兄弟被無辜打死了,你們可以加入到我們的簽名行列中來,替你們的兄弟向國家討回公道。」
「我們簽名,我們沒有什麼文化,又處在深山裡,只能盡力吧,一切事情還需要你們做。」
「大家都盡力吧,我們都是難屬,在我們每個家庭里都失去了親人,有的失去了孩子,有的失去了丈夫、妻子,我們所有的人心裡都不服。」
「你們也可以講講陳永廷小時候的事情。」
「陳永廷是一個很樸素的人,也不驕傲,在中學讀書或在大學讀書,每次回來,都會到各家看望,也會到學校里看望教過他的老師,學習也好。我們都對他印象很好。」堂哥說道。
在我和他的兄弟和堂兄閒聊時,他們還告訴我陳永廷的一些情況。
陳永廷在1989年過年回家過年時,曾和他的兄弟和堂兄聊起國家經濟,他說過,中國的經濟政策完全不符合經濟規律,黨的利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所有的政策老百姓沒有發言權,勢必會造成腐敗現象的出現。1989年4月,胡耀邦去世後,他積極參與了學運,曾是與李鵬對話的學生代表;6月3日晚上,被打死在天安門廣場上。
也許是陳永廷的亡靈回到了家鄉,在接到陳永廷被打死的電報的前一天晚上,遠隔千里之外的親人們,人人都感到不安,好像災難將要來臨似地睡不著覺,總感到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第二天,接到學校拍來的兩封電報,第一封電報的內容是:「北京,塗市鄉楊柳村四組陳德高陳永廷不幸死亡能否來京請速電告中央民族學院經濟系」。
第二封電報的內容是「酉陽教育局你縣塗市鄉楊柳村四組陳德高之子陳永廷不幸身亡我系六號已電告家人今定你局再通知家中來京往返路費由我院支付中央民族學院經濟系」。
陳永廷的父親接到電報後,隻身一人與一位在北京打工的同鄉,結伴去北京。當地政府為他們開了證明:「沿途各有關單位,茲有李付義、陳德高等弍同志,前往中央民族學院看望誤傷致死的兒子(學生陳永廷)(註:二同志尚未領取居民身份證)請沿途給予交通食宿方便。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一日。」
陳永廷於6月17日火化,死亡年齡20歲,死亡申請人為學校的老師。
陳永廷的父親處理完後事後,學校派人把他送回家。當年,學校的領導、老師和同學很多人對陳永廷的死非常同情,和他的父親說了很多話,安慰他老人家。由於他的父親已經去世,現在已無法考證學校和他父親談話的內容以及處理喪事的具體情況。
兒子被無辜打死,他的父母是如何度過這年復一年的日日夜夜,也已經無法再親耳聽到他們的傾訴。但是,他的母親因思念兒子,常年流淚,六十出頭就患了嚴重的眼疾白內障,雙目失明。2004年,他的母親只有66歲,因病去世。導致她去世的原因,她的兒子們說不清楚,只是猜測可能是心臟病。因為,她無錢去看病,只能是自生自滅。生前,捨不得花錢為自己照一張相,以致沒有留下一張照片。2008年初,他的父親也因不明原因的吐血症而死,享年76歲。
這一對樸實的農家夫婦,一生艱辛地生活在這大山里,含辛茹苦地養大自己的四個兒子,尤其,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大學生,是多麼的不容易啊!如果,陳永廷沒有死,學有所成,一定不會讓他的父母親沒有錢看病,生命的逝去不會這麼悲涼、這麼悽慘。這是一個舉著屠刀的政府,對這個家庭欠的債。
從他們家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翻到另一坐山頭,山頂上有一塊不大的平地,周邊的林地以松樹為主,環抱著這塊平地。平地中間是一座墓,這是陳永廷的墓。墓的旁邊種著一棵柏樹,墓的前面用磚砌了一段墓圍,墓圍的前面立著一塊碑,碑的對聯採用現代詩人北島著名的政治抒情詩《回答》中的兩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碑的中間刻著「大地之子陳永廷之墓」。當地老鄉看了都說,看來這些學生們心裡沒有服。是的,陳永廷用他年輕的生命,鮮紅的熱血擁抱著中國的山川大地,永遠守望在這片生他、養他,給予他正氣、堅強、操守的家鄉土地上。至今公道沒有討回,學生們心裡怎麼會服呢!
我默默地站在陳永廷的墓前,按照中國的習俗向他三鞠躬,為他致哀:陳永廷,你安息吧,我站在這裡,是代表天安門母親群體所有成員向你致哀。你的年輕的生命不會白白逝去,我們會和你的兄弟們一起,替你和你已去世的父母親,以及當年在「六四」大屠殺中所有死去的遇難者向國家討回公道,找回尊嚴,伸張正義。歷史永遠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