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於中國西大荒的故事。這裡使用不同的規則。
我們的當地司機和導遊叫「大軍」。毛時代出生的許多中國人都起這樣尚武、愛國、理想化的名字。
我們在喀什會面。從北京來,搭乘兩架航班,飛行2000英里。喀什是中國境內絲綢之路上最後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綠洲城鎮,距離巴格達比北京還要近,下一站就進入巴基斯坦了。
航班晚點,因為夜間曾經下雪,氣溫降到零下14度,跑道結冰。但是,嚴酷的寒冬不過是喀什面臨的最古老的一個挑戰。這座城市也是爭奪一千萬維吾爾人靈魂的前線。剛剛步出機場,就可以開始勾畫前線。
一身黃綠軍裝、攜帶先進槍械計程車兵,放過我們這些外國人、漢族乘客和上了年紀的維族女人。不過,年輕的維族男人必須止步接受檢查。
我們把行李裝上大軍的四輪驅動,他遞過來頭巾、地圖,還有盤子一樣的大餅,因為我們還沒有吃午飯。
大軍解釋說,喀什這裡所有的人都使用比中國其它地方晚兩個小時的喀什時間,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堅持用北京時間作息,不要搞混了。
大軍還說,吃大餅的時候有芝麻的一面對著臉,否則會冒犯當地人。
上路融入車流,大軍解釋,1960、1970年代,他在新疆長大。那時候漢族人和維族人之間還沒有麻煩。大軍是漢人,和維族孩子一起上學,現在還有一些維族朋友。
大軍聳聳肩說,和其他社區一樣,(這裡)也有好人、也有壞人。
公路兩側,是土坯房,空曠的野地;電線上蹲著孤獨的烏鴉;如同徑直走出童話故事一般,帶著高帽、鬍子稀疏的老人趕著驢車。
我來過新疆。不過那是30年前,我剛剛大學畢業不久作老師,再說那時候這裡還沒有麻煩。
現在以記者身份回來,我有點緊張。我不會講維語,只會漢語。我害怕自己提的問題可能給對方帶來危險;我擔心如果不問問題,走的時候會和來的時候一樣,對現狀還是知之甚少。
大軍警告說,前方有警察檢查點。兩天前,發生一起嚴重攻擊事件,15人喪命,所有檢查很嚴。我不打算問大軍他怎麼看新疆的暴力。有看法、或者更嚴重一點—批評政府,說不定會蹲監獄。
大軍的手機響個不停。他可能有女朋友。我剛想提醒他,BBC認為開車必須兩手把持方向盤,還沒開口,已經到了檢查點。
一車維族人正在接受證件檢查。我們停在後面,一位面色嚴肅的警官示意所有的人下車。我們走進檢查站,看到牆邊靠著防暴盾、警棍、頭盔。10來名警察問我們是不是記者、要去哪兒。
第一個問題,只能回答是,但是我們不情願告訴他們我們要去哪兒,因為這樣的話,我們去成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們需要有可信的託詞。
大軍出手相助,給出貌似有理的解釋。一番話,其可信度讓我們拿回了證件;但是,不可信度讓我們未能通過檢查點。
外國記者可能並非恐怖分子,但是,對事件的官方版本可能構成威脅。
我們掉頭原路返回。大軍嘟囔說,局勢肯定很糟糕,警察頭星期天下午親自來了檢查點。他接著說,誰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是,問問題也沒用,使勁想也達不到目的。
我看到,第一次和警察相遇,我們的司機表現得好像比所有的警察都能幹。
我們的漢族製片人猜測,這可能是因為大軍曾經當過警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現在才聽說這一點,但卻有幫助。大軍散發著那種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警察的權威和冷靜。
回到城裡,我們不知道是用北京時間還是新疆時間,是該晚吃午飯、還是早吃晚飯。不過,沒有其他更好的安排,吃飯看來是個不錯的選擇。
大軍點了烤羊肉、酸奶、米飯、甜茶。我們討論下一步打算。他非常投入,和我們一樣熱切地權衡風險,並且解釋說,如果我們辦不成事,他就太不好意思了,不能收我們錢。
然後,我們去瀏覽喀什,先去熱鬧的夜市。不過大軍警告說,到處都有耳目、線人。我懂,不要在公開場合提敏感問題。所以,我去找那些能說漢語的人,聊帽子、食品。
不要提馬路對面,中國最大清真寺的阿訇最近結束晨禱出來時被人捅死;也別提路口的鎮暴警察和警犬。
沿著「解放路」,在面帶微笑的毛主席塑像凝視下,人民廣場上布滿了裝甲車。一旁是我們下榻的酒店,有箱包掃描器、門房穿著防彈背心。武警進進出出去廁所。
一位警察晚上來看我們,他不是我們這一邊兒的。
大軍已經走了,不過走之前告訴我們拍攝這些場面的最佳地點。我們習慣性地認為,他是我們這一邊兒的。
問題是,他並不是我們這一邊兒的。轉天我們發現,大軍不過是檔次更高的線人。我們怎麼發現的呢?故事既長、也曲折。簡單說,警察透露出有關我們的一些情況,這些情況只有大軍才有可能通報警察。
我們的漢族製片人覺得自己被騙了,辭掉了大軍。
我並不生大軍的氣。這個地方,人們必須在各方之間遊走,才能生存。外國那些關於忠誠、背叛的想法只不過是:外國貨。
中國急需更多能講維語、有維族朋友的漢人。大軍對國家很有用。關於死刑、長期監禁的那些新聞報導清楚地表明,抗拒(國家)從嚴。
所以,如果你是大軍,必須欺騙一方的時候,你可能也會選擇BBC。原因?我們不會因為這個罪名把人投入監獄。
不過這段經歷讓我很傷心、很困惑,被迫用不同的假設回顧、反思每一分鐘。
也許這是事實?我們覺得,不告訴大軍我們計劃去的那些地方過多的情況,這是在保護大軍,其實,他一直就比我們知道得還要多得多。
我原本以為是他女朋友、不停打電話的那個女人其實是警方的接頭。大軍是一有機會就匯報我們的計劃。所以,檢查站的人都在等著我們。
我們另找了一位司機。看上去,他對我們的了解也要多過我們告訴他的。我們又被警察攔住。我們沒有到達目的地。
但是,如果說,人生更重要的在於經歷、而不是目的,報導也是一樣。我們的新疆行結出了另類果實。我和許多維族人、漢人交談過,幫助我更好了解各個方面的挑戰。
我們的新司機對車裡、車外的人都是一個危險。還有,去喀什機場的路上,他迷了路,我們錯過了回北京的航班。
就算屬於另一邊兒,大軍至少很能幹。有朝一日,我想重返喀什,請他告訴我一些真實的故事。
糟糕的是,我永遠也無從得知,該信哪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