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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見大人頭照 「真人跟照片絕不一樣」 照片無法呈現的慈禧

作者:

慈禧在頤和園

序章一:「人如孤鴻,誰不是誰的過客?」

【一】

溥儀被趕出紫禁城以後,紫禁城裡第一次沒有了皇帝,那些在深夜裡閃爍了將近五百年的燈火,終於熄滅了。當曾經深鎖的宮門再度打開,沉寂已久的塵土突然間抖動起來,抬腳邁進去的,已不是皇帝親王、六宮粉黛,而是中華民國清室善後委員會的工作人員。他們將宮室里的舊物一一清點進行查報、登錄、寫票、貼票、登記、照相。

於是,在六宮東北角的景福宮,他們意外地發現了一批慈禧太后的照片。他們拂去匣子上的塵土,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些布滿灰塵的包裝,慈禧消失已久的面孔又在宮殿的深處浮現出來。那不是百般修飾過的《宮訓圖》,而是一位清宮太后的真實影像。她終於老了,連眼袋、皺紋都清晰畢現。

各式各樣的慈禧像

在東西六宮中,景陽宮是最不起眼的一座。它偏居在東六宮的東北角上,有一點離群索居的味道。在明代,被萬曆廢掉的皇后住在這裡,被折磨致死。清朝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朝廷對景陽宮進行了重修,把這座廢棄已久的宮院重新利用起來,用來收藏圖書。那時,這裡收藏有12幅《宮訓圖》,描繪的全是古代賢德后妃的勵志故事,每逢年節,都在景陽宮後殿學詩堂張掛出來,供后妃們參觀學習。

那些觀賞《宮訓圖》的後宮佳麗中,一定站過年輕的慈禧。面對歷代后妃的賢德,她不知作何感想。紅袖添香,相夫教子,那只不過是男人一廂情願的自我印證、一種美好的不存在的幻覺,跟女人沒什麼關係。看上去繁花似錦的後宮,永遠也不會太平。慈禧喜歡看戲,而她自己,卻一直是宮鬥戲的主角。寂寞深宮裡,一個女人要實現自己的價值,唯有想方設法殘害和踐踏同類,否則,她的下場,就會和萬曆的皇后一模一樣。

沒想到將近90年前,清室善後委員會的同仁們,居然在布滿塵埃的舊物中,搜尋出慈禧的舊照。2014年深冬,當我決定重寫慈禧時,在清宮陳設檔案里,找到了他們當年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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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字

一八二,慈禧像,一張

一八四至一八五,慈禧放大像,四張

一八六,慈禧放大像,十四匣

一九五,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張

一九六,慈禧玻璃底片,一盒

一九七,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四十四張

二O三,慈禧太后像片(帶錦匣附緞袱三件),十九張

二0四,慈禧太后彩像(帶框),一張

二0五,慈禧太后像(帶黃緞錦匣),三張

二0六,慈禧太后像(帶黃緞套匣調查一件余未詳查),十九張

二0七,慈禧太后各樣像片,二百十張

二0八,慈禧太后放大像片(帶緞套匣調查一件余未詳查),十九張[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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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字,是宮殿的編號。當時的清點人員,按《千字文》的文字順序「天地元黃,宇宙洪荒……」,對各宮殿進行編號,如乾清宮為「天」、坤寧宮為「地」、南書房為「元」、上書房為「黃」,依此類推。「珍」,就是景陽宮。

「珍字」下面以漢字書寫的數字,是每櫃或者每箱物品的號碼。這個號碼之下,每一件物品還各有分號,以阿拉伯數字書寫。

粗略計算,這次發現的慈禧照片,多達數百張[注2.],有的鑲了像框,有的配有精緻的黃緞錦匣,足見當時保存之精細,也可以看出,慈禧晚年對照相的瘋狂迷戀。

【二】

根據德齡公主的回憶,慈禧太后最初是看見了她在巴黎照的一些照片之後,才喜歡上照相的。那是1903年,德齡隨擔任外交使臣的父親裕庚在法國居住四年以後回到北京,成為慈禧的第一女侍官。她為宮殿帶來了許多新的氣息,而那時的慈禧也變得開放起來,外部世界的變化,突然讓她年老的身體變得敏銳起來。時尚,是讓她保持年齡的一種方式。她對德齡說:「只要是新鮮的我都願意試試,尤其是這種外邊人不會知道的事情。」[注3.]

慈禧扮觀音像,左起:四格格、慈禧、李連英。

慈禧拍下的第一張照片,是她坐在轎子裡,準備上朝的樣子。這張照片,後來在各種歷史書籍中反覆出現。從那一張照片出發,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慈禧影像,有的端坐在龍椅上,有的在湖上泛舟,有的扮成觀音,四周擺滿了花卉植物。照片中那份莊嚴、寧靜的氛圍,在風雨如晦的晚清時局中,顯得那麼恍惚、迷離。

儘管在她只有9歲的時候,這個帝國就有了第一張照片[注4.],但她的這份熱情,還是來得晚了。她已經拿不出一張照片來證明自己年輕時的美貌。那是慈禧的最後歲月了。遊廊畫舫、美器華服,掩不住她的蒼老,更掩不住這個帝國的滄桑和疲憊。

這個帝國,已不復順治的青春風景和乾隆的盛年氣象,而是隨著慈禧一同進入了晚景。即使在百般籌劃的圖像里,依舊脫不去那份悲愴與寒意。

那些花團錦簇的圖景,不過是這個古老帝國的迴光返照而已。

如今,不要說慈禧本人,就連當年輕輕觸碰過這批照片的清點人員們,也已經作古了。瞬間的永恆,與時間的飛逝,讓人不由心驚。

想起一句話:「夕陽殘照,天地蒼茫。這一世,人如孤鴻,誰不是誰的過客?」[注5.]

序章二:「真人跟照片絕不一樣」

【三】

外國明信片上的慈禧太后,1901年。

然而,與我們的印象大相逕庭,在當時人眼裡,慈禧卻是另外一種形象。曾經為她畫像的美國女畫師凱薩琳·卡爾(Katharine Carl)回國後寫了一本書,叫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直譯《與中國皇太后》,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出版時,改名為《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在這本書中,1903年慈禧太后呈現出這樣一副面貌:

「太后身材勻稱,手形纖細優美且保養甚好。面貌端正,耳部輪廓極佳。黑髮如漆,整齊光滑地梳成十分别致的髮型。寬寬的額頭,彎彎的眉毛,眼睛明亮有神,目光極具穿透力。鼻樑高而直,是中國人所稱的『貴人』鼻形。上唇的線條堅毅果斷,大而美的口型極富動感,微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下頜較為寬大而又不帶任何誇張。所有這些,都顯得魅力十足。假如我事先不知道她已將近69歲,一定會認為這是一位善於保養的40歲左右的中年婦人……加上服裝、飾品的色彩搭配得十分諧調,更顯得容光煥發,顧盼生輝。同時,太后又是一個觀察能力敏銳、富有見地的人,因此氣度非凡,有著很強的人格魅力。」[注6.]

無獨有偶,1905年為慈禧畫像的另一位美國畫家華士·胡博(Hober Vos)也在信中這樣形容她的外貌:「太后的儀容將我深深地吸引住。我曾見過她的一幀照片,是北京一名日籍攝影師所拍。這照片曾送給歐洲各國政府駐北京大使,後來被禁止流通。我從年青的荷蘭大使希斯特(Jonkheer Van Citters)那裡借來看過,對太后的印象也只限於此。現在才發現真人跟照片絕不一樣。她坐得筆直,顯出堅強的意志,連皺紋也帶著深意似的,眉宇間充滿著仁愛和對美的追求。」

那一年50歲的胡博甚至說:「我對她可謂一見鍾情。」[注7.]

上述文字出自兩位美國畫家,寫下它們時,兩位畫家都已經回國,因此,他們的文字,比起精通阿諛奉承的朝廷官員,可信性強得多。其中最震撼我的一句是:「真人跟照片絕不一樣。」

【四】

照片號稱是對世界最精確的複製,但照片與客觀世界的最大不同,在於它有邊框,而邊框本身,就使裁取成為一種權力,也使攝影者對世界的表述有了主觀的可能。而攝影者的構思、光線(專業攝影師時常為了拍攝一幅畫面而長時間地等待光線),無疑又加強了這樣的主觀因素,從而構成了攝影者對現實世界的干預,甚至篡改。

因此,照片在呈現一部分真相的同時,也在遮蔽另一部分真相。蘇珊·桑塔格說:「攝影暗示,如果我們按攝影所記錄的世界來接受世界,則我們就理解世界。但這恰恰是理解的反面,因為理解始於不把表面上的世界當作世界來接受」。

她甚至決然地指出,「我們永遠無法從一張照片理解任何事情。」布萊希特曾說,一張有關克虜伯工廠的照片,實際上沒有暴露有關該組織的任何情況。就此,蘇珊·桑塔格說:「理解與愛戀相反,愛戀關係側重外表,理解側重實際運作。而實際運作在時間裡發生,因而必須在時間裡解釋。只有敘述的東西才能使我們理解。」[注8.]

照片無疑是重要的,但它的權威性,必須得到其他證據的輔助,或者說,需要以其他證據,與照片形成互證。假如以照片為孤證,則是危險的。就像一個人,當他還在人世,他在現實中的形象會給照片提供一個參照系,他的氣息、個性、言語、行為,實際上構成了對一個人的整體性,在這樣的一個整體性內(相當於得到了其他輔助證據),即使照片有所失真,看照片的人也會根據對他的現實形象做出自動校正。而當他死去,情況不一樣了,參照系消失了,他的氣息、秉性、言語、行為全都消失了,照片就成了孤證,偶然或者局部,就可能被我們認定為永恆和全部。

因此,在我看來,一幅照片,更像是一面放置在時光中的鏡子,能夠將一個人的面貌折射得很遠,甚至是無限遠,但它傳過來的影像,也僅僅是事物的影像,而不是事物本身。斯人已逝,無論我們以何種目光相對,他都不會再出現。他在停留在自己的時代里,那個時代,就是他的玻璃魚缸,子非魚,既不知魚之樂,也不知魚之痛。

 

參考文獻及注釋:

注1.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藏清宮陳設檔案》,第八冊,第14—15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3年版。

注2.根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宮中檔薄·聖容帳》記載,自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到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短短三年間,慈禧照片有31種、786張。

注3.德齡:《清宮二年記》,第125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注4.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于勒﹒埃及爾以法國海關總檢查長的身份來到中國,為耆英拍攝了一張肖像照片,被海攝影史家和檔案專家認定為中國現存最早的照片。耆英是中國近代史上首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簽訂的中方代表,後又簽下《五口通商章程》《虎門條約》《望廈條約》《黃埔條約》等喪權辱國條約,最後被咸豐帝「賜」其自盡。

注5.安意如:《再見故宮》,第172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

注6.[美]凱薩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18—19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注7.《1905年華士·胡博為慈禧太后畫像的有關札記和書信》,見[美]凱薩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240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注8.[美]蘇珊·桑塔格:《論攝影》,第22—23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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