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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男人為什麼熱愛手串?

每一塊手錶都是人類理性的博物館,每一條手串都是人體泥垢的展覽館,喜歡用手串炫耀階層和品位的中國男人,該如何提升自己的段位?

一個人手上戴什麼表,可以看出他的階級和品位,這個說法在歐美還算靠譜,但流傳到中國後的各種本土版顯然不靠譜——中國新近崛起的中產階層,最喜歡戴在手上的,不是手錶,而是各種材質的手串。

高檔瑞士表能貴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美元,中國男人喜歡的手串也不含糊,功夫巨星李連杰號稱收藏了幾千條佛珠,其中一串據說「千年加持」的嘎巴拉(人頭骨)珠子價值數億。

手上喜歡戴珠子,而非機械錶,是中國男人品位別於世界的顯著外部特徵。歐美國家當然也有男人帶手串,不過他們只是娛樂界和體育界的極少數——這是個喜歡拜上師或仁波切的群體,更重要的是,他們帶手串卻不怎麼盤手串。

手錶和手串無法兼容。但iwatch誕生後,這個難題被成功解決了:有人發明了一款盤手串遊戲,可在iwatch上繼續盤珠子,甚至只要盤得足夠久,珠子會逐漸有包漿效果。遊戲的開發者名叫Jindi Liu,一個中國人的名字。

每一塊手錶(機械錶)都是人類理性的博物館,每一條手串都是人體泥垢的展覽館,中國男人獨喜歡用後者炫耀階層和品位,它可算三個自信的最直觀體現。

滿人、藏人的饋贈

近年中國大陸的手串熱、珠子熱,首興於帝都北京,漸次波及全國,並以京、津等北方城市為重鎮,實在是其文化底蘊深厚的體現,但北京人自傲於文化底蘊時,且不可忘記這是滿人的。

早在石器時代,埃及、印度、非洲等地的先民就製造出了裝飾佩戴用的串珠,至今基督諸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等宗教都有使用念珠的習慣。天主教的念珠用來輔助念誦《玫瑰聖母經》,東正教的繩制念珠用於輔助默禱,伊斯蘭教的「泰斯比哈」則用於稱頌真主。

但除了中國之外,其他宗教文化的念珠大多使用講究,沒有世俗化為平民裝飾品;作為世俗裝飾品的珠子,即使是嘻哈文化中的黑珠子十字架項鍊,也和「盤」「數」「掐」的動作不沾邊兒。

中國人的文玩串珠,源於佛珠。佛教先賢們認為數珠子可以平靜心緒、利於誦經,並把其功德寫進經書。《佛說校量數珠功德經》記載:「若菩提子為數珠者,或用掏念或但手持,數誦一遍其福無量。」

作為法器,佛家對製作佛珠的材質十分講究,傳統上多由菩提子、菩提根、木槵子、橄欖核、各類寶石等製成。佛教密宗講究,念不同的經、修不同的法,最好盤不同材質的佛珠。

《瑜伽念珠經》中記載:「佛部用菩提子珠,金剛部用金剛子珠,寶部用金等諸寶珠,蓮花部用蓮花子珠,羯磨部用種種和合珠」。近人《密宗輯要》則載:「修增法用琥珀珠,修息法用水晶珠,修壞法及長壽法用珊瑚珠,修誅法用人頭骨珠,修觀音法用菩提子珠,修一切法均可用鳳眼菩提子珠。」

可修一切法的鳳眼菩提子珠

佛教本土化、串珠世俗化後,受中國木頭審美的影響,一些高級硬木,如紫檀、花梨、酸枝、烏木,也開始大舉進入串珠界,並由此形成了獨特的「珠子審美」。

不過,佛珠成為流行的世俗化飾物,卻要歸功於滿人和藏人。宋明時漢密衰落,文人談佛,多與禪宗有關,重在佛法佛理的辨明,並不重器物。

滿人入關,上層特別重視藏傳佛教,禮敬藏傳佛教活佛,並以此制蒙古,藏傳佛教就成為整個帝國上層社會的「流行文化」。佛珠作為密宗重要法器,也深受上層社會喜愛,以至於滿人將其世俗化為朝珠。

同藏傳密宗佛教的佛珠一樣,朝珠同樣具有材質的品級的差異。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方得佩戴朝珠,皇帝在四時祭祀天地日月時也要佩戴青金石、琥珀、珊瑚、綠松石等不同材質的,幾乎所有用於製作佛珠的材質都可以用來製作朝珠。

上行則下效,一時間串珠流行起來,世俗化為文玩行中的串飾。文人士大夫不一定信佛,但滿蒙上層的貴族文化逐漸影響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中國曆朝歷代,都養著一批文人士族,清朝也不例外。清政府靠福利,養活了一大批八旗子弟、閒散文人。他們未必大富大貴,但溫飽不愁、無所事事,以閒為榮,穿對襟布褂,搓核桃或掐珠子,搖扇子,提著鳥籠子,人生觀也是一副「你們苦哈哈掙錢,不如老子生來享清閒」的模樣。

閒人多才有文化,北京曾經是中國古往今來閒人最多的城市,自然也是最有文化底蘊之地。

論有閒階級的修養

在特別有文化底蘊的地方,怎樣才能被人看得起?只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必須得有閒,而且還要能證明自己閒。為了證明自己一直有閒,必須培養能讓人一望而知就是有閒的愛好才成。

凡勃侖在《有閒階級論》中寫道:「為了保持榮譽,對這個不能為人所窺見的部分,就得有所顯示,使人信服他的生活確是有閒的……這一點只能間接地做到,辦法是把他從有閒中得來的一些具體的、持久的成績顯示出來。」

世界各國古代、近代的貴族們是展現這一成就的集大成者——今天被認為是文化藝術的東西很大程度上是他們的貢獻。但是,由於琴棋書畫需要較高的文化修養,不是有閒階級人人都做得來,大家就一起開發了一些技術門檻極低、效果又十分顯著的項目。

比如,中國的文人士大夫——從男到女,喜愛留誇張到打捲兒的長指甲,它雖然帶來百般不便,但能直觀展示自己是個從來不用從事卑賤的體力勞動、凡事皆有人侍候打理的有閒階級。

西方貴族們喜歡跑馬鬥狗之類戶外運動,緣於其世襲榮耀得自祖上的軍功,為了證明其閒暇的豐裕和財力的雄厚,他們培養出品類奇多的良種馬和可適應多種需求的豐富犬種。

以文章為進階之基的中國文人士大夫則專心打磨鳥和魚。把樸素的小鯽魚培養成頂著獅子頭、水泡眼的金魚,或者教會一隻八哥喊「格格吉祥」,都需要無比的耐心,無比的閒工夫。

西方的貴族,關鍵時刻可以上戰場當騎士,滿清放養的八旗子弟、文人士夫,在武昌城頭炮響之時,雖不能關鍵時刻提兵效命,倒也能留下幾首可傳之後世的詞賦,再不濟也能相擁而泣。

大清國完蛋後,閒人們落魄了,但這種混合文化仍具有慣性的影響力。北京上層融合了滿洲貴族與漢族文人階層的生活方式——休閒,講求格調,對一切生活器物都有複雜的講究,向下滲透到了販夫走卒階層。

由於遺老遺少、達官貴人聚居,多數人窮困潦倒後不得不變賣家產,北京就成了文玩重鎮,琉璃廠、潘家園經歷數十年風雨不倒,曾經備受青睞的念珠串飾自然就成文玩市場一個重要的門類。

暫時還有錢的有閒階級,可以整天掐著一串老佛爺打賞的手串,人力車夫也可以一手端著熱騰騰的炒肝,一手盤著昌平山里產的油光光的兩個老核桃。

曾經的閒人中,部分成了街頭的「頑主」。他們沒有營生,甚至僅能溫飽,但以玩為業,打熬力氣、仗義江湖之餘,繼續折騰文玩。新中國建立之後的幾十年中,由於政治經濟原因,文玩行業陷入低潮,「頑主」們的正業也變成了和紅衛兵打打群架,以抒發「義氣」、排解閒心。

論手串的階層與品位

改革開放後,社會發展、人民富足,新的上層還鄉團回到了我們中間,帶動人們的審美趣味。信奉佛教的明星名流,不乏佛珠愛好者,如成龍、李連杰、王菲趙本山。他們會買下天價佛珠,手持、頸掛、收藏,以示虔誠。

趙本山通常手串不離身

手串不可避免地分化為不同階級,甚至由此形成品味高下。

私人會所上能拿得出手的串兒,必須有經大德高僧專們為其開光、加持的高貴出身,若曾經過前代高僧之手,更是身價不凡。普通中產甚或有錢人,未必能讓手中愛物享受如此待遇。

不過,佛門普渡眾生,文青白領仍有接受仁波切批量開光的機會。帝都善男信女年初一擠進雍和宮搶註頭香,買了手串,打算細細文盤,最好是拿到雍和宮,請老喇嘛開個光。

雍和宮專門的開光室,老喇嘛預備一大盒,裡面撒五色米,眾人放佛珠、小佛像進去,甚或把手機也扔進去。老喇嘛搖鈴念經,十餘分鐘,算是加持完畢。其餘則隨喜功德,自行解決。

插句題外話:開光,原是較大型的佛教儀式,嚴格意義上只用於寺廟落成、佛像揭幕等,對於串珠等法器是否可以開光,佛教界尚有爭議。但凡事皆可與時俱進,2014年,湖北某寺僧人就給一輛豪華跑車開了光。

而手串未必一定需要開光,畢竟中國男人戴上手串兒未必是因為信佛,就像一些人戴表不是為了看時間一樣。手串兒、對襟唐裝、《三字經》和普洱茶之類,是一個中國人顯得有文化追求的重要道具。

盤串珠,在他們而言,是為了閒時修煉心性:串珠務要細布慢盤,核桃更要慢,切不能吱吱嘎嘎成了「咬牙核桃」。打磨珠子要細,最好磨到五千目、七千目(目為顆粒單位,越大顆粒越細);包漿要「掛瓷」,越透亮越好,亮如釉面的最好。

又有研究稱,常活動手指有助於健腦,可以預防阿爾茨海默病,於是手頭串珠,自然常盤。當然,這種目的性太強的盤手串理由,中產階級最好不要說出口,否則很容易與老乾所的中山裝和北京的計程車司機混淆。

正牌兒北京戶籍的玩家又是另外一個類型,他們是真正北京精神的繼承者。他們手頭未必閒,心中卻是片刻都忙不起來的樂觀主義者。

他們常聚集在各文玩市場、街頭巷尾,手上、脖子上掛著自己的得意收藏,以壯觀為榮,以單薄為恥,以包漿濃厚而黑為榮,透明而似有似無為恥。盤珠子,既不為佛,也不為「健腦」,乃是單純為了玩的趣味。

據說自稱是「京城頑主輝子爺」的十里河古玩市場店主就是這樣的典型。2014年,輝子爺光著膀子在家裡錄了一段炫耀珠子的視頻上傳後,一夜爆紅。他有一段話頗為精當敵概括了為什麼新時代有閒階級比有錢人更高貴的原因:

「北京爺們沒別的,咱沒錢,但是咱玩的起,今天我他媽有10萬我就敢花10萬塊錢買玩意兒。但是他們不一樣,因為他們是指著這東西賺錢。」

京城頑主輝子爺視頻

不過,天津人向來不服北京,天津草根名人頑皮哥也上傳一段視頻,粉絲口角最終引發雙方於2015年6月24日在北京通州的台湖收費站「約架」。現場聚集各路頑主數百人,所幸警方及時介入,見到光頭、紋身、掛大鏈子的,先按倒再說。京津文化高地爭奪戰被制止。

簡明盤手串進階指南

中國人的珠子審美,除了材質,貴在「老」:不光年歲老,還要經過長時間把玩,包上一層「包漿」,頓時身價百倍。

包漿本是文物領域的概念,指有文物上光澤的氧化層(有關文物的「包漿」,我們將另文專述,敬請期待)。一般認為,中國人對於溫潤包漿的追求,源於中國的玉文化——所謂「溫潤如玉」,正是包漿的最高境界。

串珠包漿,關鍵是在「盤」。「盤包漿」這一思路最初也來自玉器,源於佩玉的絲帛和體溫的打磨過程。佛珠經長久佩戴盤玩,讓木質自身的油質發散,也會出現有光澤的「包漿」,一掛上包漿,便顯得溫潤、光亮起來。

為盤上這串珠、包上這層漿,文玩愛好者們可謂費盡心力。中國人手中的珠子,從製造,到穿串,到盤玩,無處不貫徹著耗費精細手工,直到骨頭縫兒里的精神。

原木挑好後,先車成木條,再車成圓珠。手工時代,珠子是一點點銼出來的,今天則用機器製作。機器製造的珠子品質不均,為滿足「功德圓滿」,合格的珠子需要「正圓」才行。排除瑕疵品別無他法,只有僱傭女工挑出有瑕疵者。

珠子挑出來後,還要順著紋理逐一穿孔,孔當然越小越好,手一抖便宣告報廢。之後,又要經過精細打磨。磨好之後,要穿成串兒:穿珠子,要考慮主次、顏色、紋理的漸變,編繩打結,無不講究。有些佛教信士與珠子愛好者,更是樂意自己穿珠子。光陰寸金的影帝李連杰就宣稱,他曾穿一條珠子穿了八個小時。

串珠做成,接下來是無時間上限的盤弄把玩。

文玩愛好者們又把盤珠子分為「文盤」和「武盤」。一般認為,武盤用粗呢絨手套,也有人說直接用油手盤玩,那包漿雖然上得快,但真如鞋油般黑又亮,總被文盤黨鄙視為菜鳥。文盤,則是用細面布、絲綢,也有說用乾淨的手慢慢盤,盤一陣歇一陣兒,盤個幾年——那包漿才如琉璃景泰。

佛珠起源所載《木槵子經》,是這樣教導盤佛珠的:「若行、若坐、若臥,恆當至心無分散意,稱佛陀、達摩、僧伽名,乃過一木槵子;如是漸次度木槵子,若十,若二十,若百,若千,乃至百千萬。」

網上一篇流行的文章是這樣教導盤珠子的:「我的珠子到第二階段,就開始偶爾用手蹭臉上的油過珠子了。說起來可能讓愛乾淨的人接受不了,嘿嘿……對了,溜冰的感覺就是汗接觸到珠子,珠子已經不是立馬就吸收進去了(因為有了初步的包漿,吸收變慢了),所以汗在珠子表面打滑。」

當然,這種略顯重口味的盤法也為一眾玩家反對。比較講究的盤法是,新物入手須先洗淨表面污垢,自然置干;然後以略粗糙的織物(毛巾,或白色棉線手套)每天堅持打磨若干時間,出現所謂「底色」後靜置一周,形成初步氧化;待器物表面形成粘連感,再進入我們常說的「手盤」階段。

手盤珠子是一個漫長的階段,理論上可以無限進行。通常手盤比較有儀式感,要洗淨雙手,待干透後耐心把玩,每天時間自行把握,每隔若干時間都需要用細布擦拭乾淨靜置,讓手盤過程中滲入器物的體油、汗液與空氣充分接觸,形成氧化層。如此循環往復,一段時間後器物上就形成了包漿。

並非人人有閒花幾個月甚至幾年手盤一串珠子的。既算不得「有閒階級」,又想要立即擁有幾串油光鋥亮的珠子,怎麼辦?

一種辦法是將精密砂紙切成小塊,用打磨針(甚至有人用錐子)頂著,打磨幾天,再上手包漿,據說可以加點兒速。另一種辦法用上了黃豆:將珠串拆散,放進小布袋裡,同時每一體積珠子放八體積黃豆,隔著袋子搓一星期,據說可以包上點兒漿。

連黃豆都沒空捏,怎麼辦?「佛珠拋光機」這種神器便應運而生。這種形狀像茶缸、價格幾十到幾千不等的神器,除了能通過轉動,用砂紙、棉布等打磨佛珠之外,還可以在裡面墊上毛氈、鹿皮,據稱是專為模仿人手的油性設計。賣家們宣稱,只要一兩個星期,短的甚至幾天,就能盤出人手幾年的效果。

「速成珠子」為廣大勞動人民硬充有閒階級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渠道,盤珠機也因此盛行不衰。某購物平台網站上「自動盤珠機」的相關產品列表竟達100頁、400餘項之多。

有沒有既不用自己動手,但又不用機器代勞的辦法?畢竟有些手串愛好者有潔癖,認為機器盤包漿的方式太不天然,格調不高。——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手,有公司專營人工代盤業務,雇幾個農村閒漢整天盤珠子,只是價格有些貴。

責任編輯: 林億  來源:大象公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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