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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以花喻人,《紅樓夢》與《源氏物語》有何不同

以我的理解,‌‌‌‌「以花喻人‌‌‌‌」的意思是直觀而淺顯的:用嬌美的花朵來比喻美麗的女子——這是文學作品中一種常見的修辭手法。這種手法形象、生動,在中國和日本,都有比較長的歷史可循。

譬如《開元天寶遺事》中,唐明皇稱楊貴妃為‌‌‌‌「解語花‌‌‌‌」;

譬如《堤中納言物語》裡,有一篇<花團錦簇女御>,就是女官們將自己服侍的各位女御(天皇后妃名稱)比作不同花朵的故事。

然而,‌‌‌‌「以花喻人‌‌‌‌」這一點在我看來,只有比喻是否生動形象的區別,以及比喻用得明顯或著隱晦;究竟從哪裡看得出來有表面和深刻的區別呢?我深深地不解啊!

為了論證這一觀點,我從《紅樓夢》和《源氏物語》中,分別選出作者以花喻人、描寫書中兩位第一美女的經典段落,以及頗有代表性的以花喻人的地方,和大家一起看一看——究竟有沒有表面和深刻的區別。

第一輪:黛玉[3]Vs紫姬[2]

姣花弱柳與山櫻

《紅樓夢》第三回: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源氏物語》第二十八回:但見有一個女子坐著,分明不是別人,正是紫姬本人。氣度高雅,容顏清麗,似有幽香逼人。教人看了,聯想起春晨亂開在雲霞之間的美麗的山櫻。嬌艷之色四散洋溢仿佛流泛到正在放肆地偷看的夕霧臉上來,真是個蓋世無雙的美人!

黛玉和紫姬的美自然是不一樣的,可她們在作者的筆下,都美到了撼動人心的地步。要說不同之處麼——文筆不一樣、花不一樣(廢話!拖下去砍了!=皿=)。

正經點兒說來,《紅樓夢》是曹公借寶玉的眼睛,將黛玉不同的儀態比喻為不同的花木——嫻靜佇立的時候,她像一株嬌弱的鮮花臨水照影,行走的時候,她又像一株孱弱的柳樹在風中徐徐拂動——‌‌‌‌「姣花照水‌‌‌‌」‌‌‌‌「弱柳扶風‌‌‌‌」這八個字,恰如其分地描寫出了林黛玉柔弱但極其優美的風姿,像仙女一樣惹人憐愛。而《源氏物語》中的紫姬,她和林黛玉不同,是一位非常健康且美麗的女子。所以紫式部借夕霧的眼睛,將紫姬的美貌比作春霞之中爛漫的山櫻——我認為這個比喻不但形象,而且妙極——櫻花的清麗、優雅、嬌艷,與紫姬的美相得益彰;更妙的是作者再比喻的同時還用到了擬人,讓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好像都感到那絕代的美艷如同花香一般拂到了臉上。

總結:《紅樓夢》寫得比較簡略,但總結得極好,可謂點睛之筆;《源氏物語》寫得比較詳細,但文筆優美、描寫逼真,讀之口齒噙香。

(除開文筆的區別,誰能說哪個更表面?哪個更深刻?)

第二輪:黛玉[3]Vs紫姬[2]

芙蓉與櫻花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源氏物語》第三十五回:紫夫人穿的大約是淡紫色的外衣、深色的禮服和淡胭脂色的無襟服,頭髮異常濃密,柔順地堆壓在肩背上,和身材大小恰好相稱,但覺全身十分勻稱美滿。若要用花來比方,可說是春天的櫻花,然而比櫻花更加優美,這容顏實在是特殊的。

我很喜歡《紅樓夢》中群芳夜宴抽花簽的安排——花與人相映成輝,題詞異常生動,背後的舊詩還昭示著每人的命運,實在是曹公巧盡心力的安排。清水芙蓉,風露清愁,每每讀到這裡我都忍不住喟嘆:太像黛玉了!果然是只有這樣脫俗清麗、不同凡響的花朵,才配得上世外仙姝林黛玉啊。

同時我也一樣喜歡《源氏物語》中女樂會上對四位彈奏不同樂器的美人的描寫——從服飾搭配看出各人不同的性格與品味,從頭面與身材的姿態看出她們各不相同的美麗,以及最後用別出心裁地用一種花來比擬她們優美的身姿,仿佛隔著書頁都能窺見花姿、聞見花香。

總結:《紅樓夢》將人物姿態、性情、命運三者匯集到一支花簽上,不可謂心工不巧妙;而《源氏物語》以一種花來將一個人的美麗與性格做了十分神似的概括。

第三輪:湘雲[3]Vs玉鬘[2]

芍藥與棣棠(山吹)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

《源氏物語》第二十八回:他忽然想起,此人的姿色好比盛開的重瓣棣棠花,帶著露水,映著夕陽。用春花來比喻,雖然與這季節不符,但總有這樣的感想。花的美色有限,有時還交混著不美的花蕊。而人的容顏,其美實在是無物可以比擬的。

雖說湘雲在夜宴上抽到的花簽是海棠,我卻總對她醉臥眠芍的一幕念念不忘:因薄醉而泛起紅暈的臉頰,埋首在一片芍藥花海里,嘴裡還念叨著一支酒令,一任嬌艷濃香的花瓣拂了一頭一身——若以‌‌‌‌「有情芍藥含春淚‌‌‌‌」來比喻湘雲,我覺得再形象不過了。

再看《源氏物語》這一回,明確地以棣棠(又名山吹)來比擬玉鬘的美貌,更妙的是還用了‌‌‌‌「帶著露水,迎著夕陽‌‌‌‌」,又添了一重生動與美麗。我特別喜歡最後總結性的一句話:花的美色有限,人的容顏,其美實在是無物可以比擬的——所以稱美人為‌‌‌‌「解語花‌‌‌‌」,唐明皇這位風流天子的確是想像力不凡呢。

總結:《紅樓夢》中,以花喻人的描寫比較隱晦、概括,留給讀者無窮的想像空間;而《源氏物語》中,以花喻人的描寫比較直接、詳細,語言平添了爛漫與優美之感,讓人回味無窮。

說到這裡,我想很多知友恐怕都已經看出來——‌‌‌‌「以花喻人‌‌‌‌」這一點上,《紅樓夢》與《源氏物語》最大的區別,其實就是文筆。這一點再正常不過了:《紅樓夢》創作於18世紀中葉,作者是中國作家曹雪芹;《源氏物語》創作於公元1001-1008年間,作者是日本作家紫式部,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

時代不同,背景不同,男女不同,國家不同……唯一的相似之處,恐怕就是這兩部小說都是描寫了貴族階層的愛情故事。所以,《紅樓夢》和《源氏物語》在一種比喻手法上有所不同,我是絲毫不感到奇怪的;並且,我不認為這一點是這兩部小說之間特別明顯的、值得格外關注的差異點。

同樣是以花喻人,《源氏物語》和《紅樓夢》給人不同的感受的來源,莫過於花的名稱帶給人的感受。《紅樓夢》中的花名富有中國古典韻味,而《源氏物語》中的花名頗有異域風情

——中日兩過對花的喜好和稱呼本來就有所不同,這很奇怪嗎?

來體驗一吧:

※《紅樓夢》中出現過的花名:

絳珠仙草、芙蓉、牡丹、桃花、杏花、李花、海棠花、芍藥花、荼蘼花、並蒂花、菊花……

※《源氏物語》中出現過的花名:

桐花、牽牛花、藤花、夕顏花(中文:葫蘆花)、朝顏花/槿(中文:木槿花)、樺櫻、山櫻、橘花、薔薇、水晶花、紅葉、龍膽、桔梗……

不得不承認:名字不同,聽起來感覺就是不一樣。

所以,題主不要想太多了~

另外,我想@蔓玫@噙影:你們的答案都很棒,但有幾處似是誤解了作者原意的地方,可以和你們一起討論下嗎?

一、紫式部以紫藤喻藤壺皇后、以桐花喻桐壺更衣?

蔓玫:源氏物語:藤壺&紫藤。比之泡桐,紫藤在日本文化中被認為是更加‌‌‌‌「高貴‌‌‌‌」‌‌‌‌「優雅‌‌‌‌」‌‌‌‌「不凡‌‌‌‌」的存在。正如藤壺妃子比之桐壺更衣,出身更為尊貴,也更具皇后氣度。

噙影:桐花易生,不夠高貴,而桐壺更衣也終於由此抑鬱而亡。取代她的是藤壺女御,紫藤在日本是高貴的象徵,而藤壺女御是什麼人呢?是先帝的四公主。

首先,《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在全文之中,從未有過以桐花比喻桐壺更衣、以紫藤花比喻藤壺女御(藤壺皇后)——她們名字的是由居住的宮殿+後宮位分來命名的。

《源氏物語》創作的時代決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書中的女子都沒有出現過她們的真正的名字,而是以花草、詩詞、住所、風景、地理位置等等來命名的。我稍微總結一下(可能不全):

以花草命名:紫姬、軒端荻、槿姬

以地方命名:明礬姬、筑紫舞姬、明礬皇后

以宮殿和住所命名:桐壺更衣、弘徽殿女御、藤壺女御、六條妃子、花散里

以風景命名:朧月夜

以父兄的官職命名(女官尤其常見):紫式部、清少納言、和田式部、小宰相、中將君

Reference

‌‌『1‌』The Tale of Genji Asakiyumemishi Illustrations OOP1984/大和和紀

‌‌『2‌』《源氏物語》大和和紀/繪章世菁/等譯1999-3-1,山東文藝出版社,ISBN:9787532918386

‌‌『3‌』《紅樓夢》電影,1987版,導演:王扶林,編劇:曹雪芹/周雷/劉耕路/周嶺

責任編輯: 李雨菡  來源:知乎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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