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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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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列的駛停,仍以毛的作息時間為轉移。我在火車上發現,隨行的人大大減少。我問王敬先為什麼只出來這麼幾個人。他說去年毛連續批評警衛工作神秘化,脫離群眾,警衛調派方法改了,以後多依靠各省市的警衛力量。這次南行,一中隊只出來十幾個人,警衛處只派了一個人,其餘就是秘書、衛士和我了。

這時已經開始反右派運動。一路上談話,講的都是反右派問題,毛不像在北京時的消沉,顯得精神高昂,語言有力。毛在那期間跟我談的許多話,直至今日,猶仍在我耳邊迴響。

毛說:「我一向的辦法是後發制人。可以用三句話說明,一是老子不為天下先,老子指的是李耳,他的辦法就是不首先發難。第二是退避三舍,這是晉文公重耳的辦法,我們原來共事,對我有過幫助,現在打起來了,你打,我先不還手,不但不還手,還要退兵三十里,讓你以為得計,讓你暴露一下,讓大家看清你的面貌。三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孔老夫子的話,既然你打來了,我讓了你,你還打,那麼我也就動手了,你怎麼打過來,我就如法炮製,照樣打回去。

「原來大家還不知道什麼是右派,右派是什麼樣子,說不清楚。現在大家明白了。什麼右派啊,就是反革命派。我說不要叫反革命,不好聽,戴上反革命帽子也不好看,就叫右派吧。

「這次一整,可能整出幾十萬個右派吧。我們還是老辦法,一個不殺,一開殺戒,類似的就都要殺掉,就沒有界限了,這一條還是延安整風時,定下來的。王實味向党進攻,寫一篇文章叫《野百合花》後來一查,他是托派分子特務,就是這樣,我也說不要殺。胡宗南進攻延安,我們從延安撤退,是保全機關將王實味殺了,報告我說,怕他跑,所以殺了。我還批評他們不對。

「第二條是大部分不捉,這也是延安時定下來的。除非不捉不足以平民憤,不能捉起來。他們是勞動力,捉起來養著,浪費勞動力。他幹不了領導,幹不了這項工作了又可以勞動,還有生產價值。這條辦法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這樣辦的。所謂『沒官』就是給公家勞動。

「第三條是就地改造,這條在延安時沒有明確說明,可卻也這樣做的,現在明確提出,這麼多右派怎麼集中得了,在你這單位出的右派,就在你這單位里改造。大家都清楚他的言行,可以聽其言,觀其行,在大家的監督下,把他改革好。而且他還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員。他接受改造,很好。不接受改造,也只有帶著花崗岩腦子到死,他不接受改造,有什麼辦法。我看這樣的是極少數。

「我常說,人是可以改造的。你看,牛並不是天生下來給人耕田用的和給人擠奶用的,馬也不是天生下來給人騎的。還不是野牛野馬,經過人的一手改造,牛可以耕田擠奶,馬可以騎了。人難道不能改造。我也常說,反革命也好,特務也好,總有那麼一點特別本事,如果一點本事也沒有,他怎麼能當反革命、特務、右派?為什麼不改造他一下,把他這點本事利用起來。」

王實味是抗日戰爭前,在上海的作家。抗日戰爭後去延安。他看到每個星期六晚上有舞會,有時還給「首長」演京劇,很不滿意,特別是前方將士流血,後方歌舞昇平,於是寫了《野百合花》加以評論。其中有「舞回金蓮步,歌囀玉堂春」譏諷這種狀況,因此而被捕。王本身不是托派反革命特務,現在已經完全平反。

和毛談這席話許多年後,我讀了《野百合花》,我這才知道王的批評全是事實。王批評的也正是我棲身中南海內旁觀多年的腐敗現象。我恍然了悟黨早在延安時期開始便步步走向墮落。

我們先去山東濟南,然後到上海。上海市長柯慶施負責接待我們。毛對我講:「在中國共產黨內,親眼看見過列寧的就是柯老一個人,那時他在蘇聯東方大學讀書。在一次群眾集會上,看見了列寧。柯老說,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激動人心的場面。可見,領袖在人的心目中,所能喚起的力量。」

到上海後,住在滬西一座大理石樓,據說這原是一個叫哈同的猶太人的房子,一般叫做大理石樓或銅頂樓。草地很大,有不少樹木,但毛不喜歡這裡,想搬回專列上住,由上海市長柯慶施一再挽留才住下。

毛此次的上海之行是公開的。他要全國人民知道他仍是最高領導,他策劃的反右派運動已正式展開。上海的反右派運動正在高潮。柯慶施安排毛看了工廠的大字報,會見了上海市的黨政軍幹部,講了話。又在錦江飯店會見了一些文藝界的「左派」人士,包括小說家巴金、演員趙丹和他妻子黃宗英,還有女演員秦怡。

毛髮動進攻時,迅如閃電,不及掩耳。我們旋即離開上海,到以西湖馳名的杭州。我們住在劉莊。劉莊,原主人是安徽籍大茶商。一九六零年,浙江省為了使毛住得更舒服,將原住廳堂拆掉,改建成豪華的現代住所,修好暖氣設備。真是金碧輝煌,豪華壯麗。劉莊在西湖湖汊中,是典型的江南園林,既優美又安靜,比起北京的頤和園,更勝一籌。莊中建築散落在池塘水流間,有典雅拱橋相連。每次陣雨過後,小塘中可以捉到很多鰱魚,拿到廚房,廚師作成西湖醋魚,味道鮮美。

蘇聯共產黨內發生了馬林科夫、莫洛托夫反黨事件後,這時蘇共派米高揚秘密來中國向中共通報情況。米高揚一行人到了杭州,想跟毛討論中國核武發展計劃。毛要我去見見米高揚。

米高揚個子不高,體形適中,背微駝,看上去大約已經有六十歲左右了。他主要的症狀是大關節疼痛,主要在背、腰和大腿關節。在蘇聯治療很久,不見效。他聽說中國的針灸治療很有效,特意問我能不能給他施治。我說可以用針灸方法治療試試看。因為他還要到北京,我給他介紹一位很好的針灸大夫孫振寰,可以用針灸同時服用中藥治治看。

然後他請我喝伏特加,我推辭了,因為我不喝酒。我要了一杯茶。米高揚同我談起原子彈的可怕。他說,在蘇聯進行了原子彈爆炸試驗多次,有一位負責這項工作的部長,得了輻射病死亡。

我對米高揚說:「我是醫生,對原子彈毫無研究。不過從醫生道德來說,原子彈和任何其他殺人武器一樣,都應該加以反對。」

回到劉莊,我將米高揚的病和他的這段談話,告訴了毛。毛說:「米高揚同我說,有他們的原子彈就夠了,他們的原子彈傘可以庇護我們。蘇聯其實是想控制我們,不要我們生產原子彈。蘇聯生怕我們不服他的控制,怕我們得罪美國。我們是從來不受誰的控制,也不怕得罪哪個。我們是搞定原子彈了。我常說,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誰也不要想限制、控制、嚇唬我們,你控制,我就反控制。誰也不要想做我們的太上皇。」

對毛來說,原子彈炸死一千萬、兩千萬人都算不得什麼。所以殺掉幾十萬個右派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毛也許未親自下令處死那些右派(就象王實味一樣),但他也不曾出面制止這些暴行。

毛在杭州做了另一次的講話,幾天後,我們便由杭州乘專列到了南京。我們住在中山陵附近,原屬於國民黨宋子文的一座別墅。這時已是六月,天氣很熱。室溫一般在攝氏四十度。毛不怕熱,他的衛士每天在他臥室里放上大冰桶。毛又對反右派運動說了不少意見,我總是邊聽邊冒著大汗。

外面的政治風暴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參考資料」上滿是聲討、批判右派的報導和評論,毛讀了很多。毛這陣子睡得更少,所以閒談的時間也多,但他精神益發振奮。

我不在時,林克跟毛接觸最多。他跟我談起他對毛的政治評估。林的看法,在當今這個局勢下,毛不得不在黨內求和解,以一致對付黨外人士。這次是由鄧小平負責反右派運動。鄧曾在八大會議召開期間,叫毛休息,毛十分震怒。但毛所指斥的「小腳女人」領導中,並不包括鄧。我許久之後才知道鄧在推行反右派運動時,風聲鶴唳,人人膽顫心驚。

今日我的後見之明是,如果當時民主人士提的意見未涉及到毛,那麼「文化大革命」一定會提早十年,在一九五七年,而不是一九六六年發生。我們今天只記得反右派運動時對右派人士的恐怖行徑。其實毛開始時是想借用民主黨派人士來替共產黨整風,目標是「反冒進」的那些領導。毛未料到民主黨派人士竟群起質疑「社會主義路線」和「共產政權」的合法性。毛萬萬沒有想到,民主人士提的意見越來越尖銳,攻擊的矛頭逐漸指向毛本人的統治。毛被迫暫時回頭和黨內反對他的同志聯合起來。黨內領導人人自危,大家一致槍口向外,出現了大團結的局面。

毛對黨內高級幹部有意見。一九五六年底開始的半年內,毛號召給黨提意見,到一九五七年一、二月以後,毛又提出大鳴大放,也就是隨意給黨的各級領導提意見。原來毛認為共產黨整風,自己整,整不好。各領導人在害怕毛的憤怒和右派人士的批評之下,轉而支持後來的「大躍進」。毛仍在考驗這些黨領導。毛此時正設法奪回政權,重整旗鼓,準備稍後再做出擊。

在這期間,毛想在南京召開全國各省市書記會議,但江蘇省委書記江渭清覺得南京太熱,建議在青島召開。

毛本來想乘專列去青島,但是太熱了,大家都勸他乘飛機。毛同意了。空軍副參謀長何廷一帶兩架伊爾十四來到南京。大家分乘這兩架飛機到濟南。第二天毛在省委禮堂會見省委和濟南軍區的幹部。毛講話內容仍是反擊右派,與一路所講的相同。

青島的七月確是清爽宜人。從南京大火爐到了這裡,真是別有洞天了。青島地處嶗山余脈。全市街道,高高下下。市內整潔,房屋都是德國式的。郊外到海濱,錯錯落落的一座座別墅,紅瓦紅磚牆,點綴在密密叢叢的綠色樹林中。毛住在原德國總督府改建成的迎賓館。這是一座地堡樣的德國式建築,坐落在一個小山丘上,俯瞰著青島市。

青島有一個很好的水族館,毛去參觀過。毛乘車到山東大學內轉了一趟。這個大學就是江青吹噓她在三十年代時,旁聽過梁實秋講課的所在。又參觀了青島四方火車機車製造廠。這在當時是中國最大的製造火車頭的工廠。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大工廠。毛在青島的警衛仍如往昔森嚴,每次秘密出外參觀,由於警衛眾多,往往引起居民的好奇。青島的許多街道則禁行車輛和行人。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七日於青島召開全國各省市書記會議,議程前後數日,會中的討論集中在反擊右派和推行社會主義改革兩大方面。《人民日報》刊出毛的《一九五七年夏季的情勢》一文——毛主張將中國建設為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國家。毛的理論其實矛盾百出——從領導一元化談到民主政治、教條主義到自由民主、意識形態統一到個人意志。毛的理想是要從一九五三年開始,在四十到五十年內,超過英美先進國家,從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理念正在毛心中滋長。

我在毛奢華的宮闈天地中,未曾感受到外面反右運動的風聲鶴唳。那些激烈的批判、鬥爭離我十分遙遠。我完全與世隔絕。毛的幾次閒談似乎也沒有帶給我任何真實感。我只能模糊感受到毛話中的深意。

我在青島正為政治以外的事搞得焦頭爛額。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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