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說出來會被罵厚古薄今,但還是要說一下:現代人的生活和情感,比起古人,真的是太粗鄙了。
現代科技可以觀測到越來越微小的物質,但人與人相處的顆粒度,卻越來越大。
生活中最刻骨銘心的瞬間,我們會拍照發朋友圈記錄下來。看似表達毫無障礙,其實表達的內容十分粗放。
古人呢?他們會用什麼方式留存自己的記憶?
他們用詩詞。十分敏感而精細地捕捉內心的每一次躍動。
譬如說愛情。
我們表達單相思無非「我愛的人她卻不愛我」,古人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們描述愛的發生「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古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們連「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都奉為經典,古人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如今的感情顆粒度,放大了十倍百倍還不止。完全被秒殺的即視感,有沒有!
可以說,關於愛情,人世間最美的表達,在我們聲嘶力竭之前已被說完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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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氏《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我們現在只知道,這一場指天賭咒的愛情戲發生在漢代,距今兩千年絕對是有的。主人公是當時的一個女子,表達了願與對方愛到天荒地老的盟誓,大膽而痴情,讀來讓人震撼。
尤其是,有過背叛愛情經歷的人,讀過後一定會不寒而慄;薄情寡恩的人,讀過後也會膽戰心驚。
明朝人胡應麟說這首詩是短章中的「神品」,清朝人顧有孝則評價這首詩是「奇情奇筆」。
但現在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這段奇情是誰用奇筆寫出來的。或許「神品」只應天上來吧。
一般認為這是一首漢樂府,采自民間歌謠並經文人加工。
如今我們給它署名「無名氏」或「佚名」。
要知道這無名氏/佚名,可是古今中外第一奇人,博古通今。但凡從《詩經》到近代,流傳下來的好東西,「死無對證」之下,就都歸到他名下了。
無名氏的這首《上邪》,這種賭咒式的愛情書寫,上承《詩經》,下啟李白,影響深遠。
到了唐代敦煌詞中,還有「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的句子,轟轟烈烈,指天為誓,這場景,這誓言,如此熟悉。
無名氏《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同樣是無名氏的作品,但與《上邪》的時代可能已經相隔一兩百年。
這首《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
一般認為,《古詩十九首》是東漢末年的作品,是文人學習民歌的產物。這組作品再現了當時人在漢末社會思想大轉變時期追求的幻滅與沉淪,心靈的覺醒與痛苦,被南朝著名文學評論家劉勰稱為「五言之冠冕」。評價那是相當高。
《行行重行行》正是這樣一曲末世動盪中的相思離亂之歌。詩以女子的口吻,抒寫了對遠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語言樸素自然,卻十分抓人,一般人讀到最後叮囑丈夫「努力加餐飯」時,難免會淚崩。
這種不動聲色而又情感細膩的表達,很多時候恰是現代人缺失的日常。
宋朝人陳繹說,這首詩「情真、景真、事真、意真」。
真實的東西最打動人,從來都如此。
儘管後來的建安詩人、兩晉詩人都寫過很多愛情詩,任你華麗綺靡,任你曲折婉轉,但真的無法逾越這一首以平常語道出的詩作。
當我們再次讀到非常有味道的愛情詩時,時間已經到了中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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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籍《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有學者說,宋代以前,愛情詩的創作出現過三個高潮,即先秦的《詩經》《楚辭》時期、漢末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晚唐及五代時期。
張籍(約766年—約830年)是韓愈的大弟子,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詩壇里頂多算二流詩人。
史書說他非常迷戀杜甫的詩,把杜甫的名詩一首一首燒成灰,拌上蜂蜜,每天早晨吃三匙。好友不解,張籍自己解釋,吃了杜甫的詩,便能寫出杜甫一樣的好詩了。
不知道是不是吃紙灰真奏效了,他這首《節婦吟》在歷史上很有名,評價甚高。
這首詩有底、面雙層意思。表面上,描寫了一位忠於丈夫的妻子,經過思想鬥爭後,終於拒絕了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底子裡,則表達了詩人拒絕藩鎮高官李師道的拉攏,以及忠於朝廷的決心。
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說,「這種詩有一底一面:底是卻聘,面是一首哀情詩,丟開了謎底,仍不失為一首好的情詩。」
詩最後寫女子的內心掙扎,恨不相逢未嫁時,這種欲望萌動的假想,實在真實得有點可愛了。
所以還是男人最不老實,筆下可以山盟海誓,心中卻是妻妾萬千。比如下面出場的元稹。
元稹《離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大概是愛情詩(悼亡詩)里最悲壯深情的一首,只因為曾經擁有,所以不願意將就。
但是,請只讀詩就好,不要問太多詩人的事,否則好詩也會情感坍塌的。
唐貞元十八年(802),20歲的韋叢下嫁元稹(779年—831年),當時元稹尚無功名。韋叢出身京兆韋氏,是唐代最牛計程車族之一。婚後卻一度飽嘗貧困之苦,但她沒有半分怨言,是典型的賢妻良母。
不料僅過了七年,韋叢就病倒去世。元稹情深難忘,一連寫了30多首詩悼念亡妻,為自己博得深情的好名聲,同時繼續享受著韋家的政治資源。
實際上,元稹此後根本恪守不住誓言,取次花叢,頻頻回顧,不停地戀愛和納妾。
元稹這些所作所為,後來受到極大的鄙夷。清代王闓運在「半緣修道半緣君」一句下面批註:「所謂盜亦有道!」
最美的悼亡詩,成了最尖酸的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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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王國維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用來形容崔護這首愛情詩,再貼切不過。
中唐詩人崔護(772年—846年),生平事跡不詳,是靠一首詩青史留名的自帶錦鯉體質的詩人代表。
因為這首詩的鏡頭感太強了,惹得古代很多編劇手癢,紛紛編出一段「長安愛情故事」,搬到舞台上。具體情節,我就不複述了,大抵就是根據這四句詩附會出來的悽美愛情。
這個劇本在明朝叫《桃花人面》,到清朝則叫《人面桃花》,真是長演不衰呀。
木心有首現代詩叫《從前慢》,其中說: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解讀到這種程度,朦朦朧朧就是最美的狀態。若一定要附會出一堆故事來,那種蘊藉的美感恐怕反而蕩然無存了。
詩到語言為止,最怕去闡述背後的故事。解讀李商隱的無題詩,同樣如此。
李商隱《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很多人想去解開李商隱無題詩的謎底,最後卻都變成了自說自話。
《錦瑟》(按慣例取篇首二字為題,實是一首無題詩)是李商隱詩中最難索解的一首,詩評家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慨嘆。
所以,不要企圖去當詩人肚子裡的蛔蟲,尤其是像李商隱這樣的詩人。
李商隱(約813年—約858年)一生的經歷是很悲劇的。他的倒霉在於攤上了牛李黨爭。牛黨令狐楚父子賞識他,提拔他,而李黨王茂元也賞識他,並把小女兒嫁給了他。
政治鬥爭沒有中間派,兩邊賞識預示著他在仕途上,處處受排擠,鬱郁不得志。
另一重打擊則來自於妻子的早逝。在他39歲的時候,妻子不幸去世,令他痛苦不堪。
這些人生經歷,讓他成為一個感傷而內向的人。寫起詩來,遂帶有明顯的主觀化傾向。
他十分注重詩人的內心體驗,詩中幾乎略去了一切具體的情事。生活的原料在他筆下,被提煉濃縮到只剩下一杯濃郁的感情瓊漿。這使得他的詩超越了具體的情境,而獲得了古今的共情。
直到今日,我們沉吟他的詩,仍有一種人人心中所有,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感。而這正是《錦瑟》能夠經典永流傳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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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莊《思帝鄉·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時間來到了晚唐五代之際。這時,詞強勢崛起,有超越詩的勢頭。
五代時期,詞有兩個創作中心,一是西蜀花間詞,以溫庭筠、韋莊為代表;二是南唐詞,以李煜、馮延巳為代表。
這些詞人的創作,很大一部分是以愛情和相思為題材,反映了當時文人的追求趨向變化: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
韋莊(約836年—約910年)的這首詞,寫了一個女追男的故事。主人公或許是個少女,她不是天真得不懂得人性的涼薄與無情,但她仍然決絕地採取了飛蛾撲火的姿態,向偶遇的男子示愛,有一種「我擬將心向明月,哪管明月照溝渠」的不計成敗的豁達與堅決。
人世間痴男怨女,莫過於此。
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延續五代「詞為艷科」的傳統,北宋前期詞壇全是卿卿我我的低唱。
在酒宴之上,讓歌女淺斟低唱的小調,雖然顯不出多少個性,但那朦朧的意境、婉約的風格和優雅的品味確實讓人痴迷。
而第一個放開歌喉、用市井語言唱出世俗愛情的人,勢必會轟動整個詞壇。此人非柳永(約984年—約1053年)莫屬。
柳永是北宋第一個專力作詞的詞人,他早年在汴京生活時就放浪無忌,科舉考了好幾次都沒考上。
傳說當朝皇帝不滿意他的艷詞,認為不莊重,並譏訕他的一句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說既然這樣,何必在乎虛名,且去填詞吧。柳永因此不得志,更加流連娼館酒樓,自號「奉旨填詞柳三變」。
當時,歌妓們的社會地位低下,沒有獨立的人格,甚至被視為「牲畜」「賭品」。
但柳永能以平等心對待她們,還常用最美好的詞彙讚美她們,如「芳蘭」「好花」「美音容」「蕙質蘭心」等等。他筆下的歌妓,善良美麗,本質純潔。
由於長期的交往,柳永與歌妓們的感情日益深厚,以至於幻想與意中的她恩恩愛愛過日子。
這首《雨霖鈴》寫自己要離開汴京,與心愛的她分別的痛苦之情,淒婉纏綿,感傷惆悵,寫盡人間別離之苦,不愧是「宋金十大曲」之一。
據傳,柳永晚年窮愁潦倒,死時一貧如洗。歌妓們念他的才學與痴情,湊錢替其安葬。每年清明節,又相約赴其墳地祭掃,並相沿成習,稱為「吊柳七」,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
如此有女人緣、深得婦女擁護的詩詞創作者,歷史上確實找不出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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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眾所周知,歐陽修(1007年—1072年)不僅是大文豪,還是剛正不阿、雷厲風行的政治家,做到了參知政事(宰相)的高位。
此外,他還有「千古伯樂」之美譽,發掘並提攜了蘇軾、曾鞏、程顥等一大批青年才俊。
但是,這樣一個一本正經的政治家,生活中卻放蕩不羈,寫起詞來開起車,那叫一個又黃又雅。
換一個角度看,歐陽修其實是仕途成功版的柳永。
宋人筆記記載,一次,歐陽修參加一個飯局,席間為活躍氣氛,規定每人作詩兩句,詩意必須是犯徒刑以上的罪行。
一人說:「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另一人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輪到歐陽修時,他說:「酒粘衫袖重,花壓帽檐偏。」
眾人感到詫異,紛紛說這怎麼能算徒刑以上的罪呢?歐陽修呵呵一笑,回答道:「喝酒都喝到這種程度了,還有什麼徒刑以上的壞事做不出來呢?」
到了這首《玉樓春》裡,歐陽修與美女佳人的離別酒宴,沒了嬉笑玩鬧,只有愁情哀怨。催淚效果不亞於柳永的《雨霖鈴》。
當然,如果只能選一首最催淚的情詩,那我一定選歐陽修的學生——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有一個關於蘇軾(1037年—1101年)的段子很有名,說蘇軾問別人:「我的詞跟柳永比如何?」人家回答他,柳永的詞,只適合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你的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
這個段子強化了一般人的錯誤印象:蘇軾詞豪放,柳永詞婉約。
事實上,蘇軾婉約起來,基本上沒婉約派什麼事了。像這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就是關西大漢讀了也會心酸掉淚啊。
蘇軾一生中有三個女人,湊巧都姓王。他的原配叫王弗,特別賢惠,可惜26歲就去世了。
蘇軾曾在王弗的墓志銘中回憶,他剛到鳳翔做官時,家裡來了朋友,王弗躲在帘子後面聽他們談話。客人走後,王弗時時提醒他,哪個人可交往,哪個人不可以深交。說那個人見了面就吹捧你,絕對不可以深交。
蘇軾為人毫無城府,在官場上極易被人利用,多次因此吃了大虧,還蹲過監獄。妻子能夠提醒他,雖然改不了對人不設防的毛病,但內心仍十分感激。
王弗亡故多年後,蘇軾有一天做夢夢到她,醒來揪心地痛,遂寫下了這首詞,表達了對亡妻的刻骨懷念,以及自己人生的極不如意。
雙重痛苦疊加,怎不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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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苹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宋代詞人中,晏幾道(約1038年—1110年)的人生落差應該是最大的。
他是晏殊的幼子,在父親官至太平宰相時,是個錦衣玉食、奴僕簇擁的風流貴公子,不知世道艱難。除了寫詞,一無所長。
父親去世後,家道迅速中落,從此落拓一生。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看得很透徹。
朋友黃庭堅說,晏幾道平生有「四大痴」: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這樣一個純粹、孤傲的人,在現實中註定是失落的。所以他用一生去編織一個詞的夢境,在夢裡,十之八九都是男女悲歡的戀情之作。
他在詞作中,屢屢提到苹、蓮、鴻、雲四名歌女。她們曾經與他交往情深,後來都流落民間,悲歡離合,如幻如電,如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晚清人馮煦說,兩宋詞壇有兩個「傷心人」,一個是晏幾道,而另一個是秦觀。
秦觀《鵲橋仙·纖雲弄巧》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如今,蘇軾、陸游、辛棄疾的名聲很響,但在宋代,詞壇最受大眾歡迎的三大詞人沒有他們,而是柳永、秦觀和周邦彥。
秦觀(1049年—1100年)少有大志,很早就嶄露頭角,但科舉之路十分不順,屢遭挫折。
好不容易考上進士,卻因「蘇門四學士」的身份,捲入北宋激烈的新舊黨爭。接二連三遭貶謫,一直貶到了現在的廣東雷州。最終在放還途中病逝,終年51歲。
時運不濟,仕途坎坷,對秦觀的愛情詞影響很大。馮煦說,別人寫詞靠「詞才」,秦觀寫詞靠的是一顆「詞心」。意思是,秦觀的詞較之其他詞人更出於真情。
他這首《鵲橋仙》,句句經典,在七夕詞中的地位,相當於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在中秋詞中的地位,即此詞一出,余詞盡廢。
清初文壇領袖王士禎對秦觀評價非常高,說「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從秦觀去世,到王士禎生活的年代,大概隔了500多年,這500多年是寂寞的,世間再無秦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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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跟秦觀一樣,李之儀(1048年—1117年)也是蘇軾門人。在蘇軾被政敵圍攻的時候,這些曾與其密切交往的人,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牽連。
尤為難得的是,李之儀是在蘇軾遭受政治打擊時,才與他建立師友關係的。這讓蘇軾深感不安和愧疚。而李之儀覺得無所謂,自己的仕途風險,他願意自己承擔。
蘇軾去世後,李之儀寫輓詞,第一句就是「從來憂患許追隨」。
李之儀果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一生三次仕途挫折,兩次被投入獄。這些經歷,簡直比蘇軾還慘。但他的心態,也像蘇軾一樣豁達。
評論家說李之儀的詞,很雋美俏麗,另具一個獨特的風調。他的這首《卜算子》,寫得極質樸精美,是《古詩十九首》真摯愛情詩在千年後的再現,十分感人。
李清照《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前面那些唯美的情詩,十之八九都是大老爺們寫出來的。這麼一說,就能感覺到李清照(1084年—約1155年)的可貴了。
她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愛情詩人。作為女人,她抒寫自己的愛情體驗,比起男性作家寫怨婦詩、閨閣詩顯然成功得多。她的筆觸抵達了更深層次的女性內心世界,如此纖細的情感把握,是以往的男性作家完全做不到的。
明代大才子楊慎說,讀了李清照這首《一剪梅》,才知道高則誠、關漢卿這些大咖,原來都是東施效顰罷了。
李清照年少成名,17歲嫁與趙明誠,婚後伉儷情深。這首詞寫於婚後不久,表達與丈夫離別後的思念之情。儘管有離別之苦,但讀起來還是有少女的閒愁與思念的幸福。
南渡後,丈夫去世,國破家亡,李清照的文字變得那叫一個沉鬱傷感,痛入骨髓,連一點兒潛藏的小確幸都看不見了。
愛情,可以說是她的生命全書。
「愛,之於我,不是一飯一蔬,不是肌膚之親;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是一種不老不死的欲望。」或許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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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這首詞一起筆,就有千古流傳的潛質,當時,元好問(1190年—1257年)才16歲,是一名趕考的少年。
據元好問自述,應試途中,他聽到一名捕雁者說,天空中有一對大雁,其中一隻被捕殺後,另一隻從天上一頭栽下來,殉情而死。
元好問被深深震撼,便買下這對大雁,把它們合葬在汾水旁,建了小小的墳墓,叫「雁丘」,並寫了這闕詞。
元好問的牛掰之處在於,你讀完會恍惚,他到底在寫雁還是在寫人?現代詞學大師夏承燾解讀說,「悲雁即所以悲人。通過雁之同死,為天下痴兒女一哭」。
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元曲來自民間,最大的特點是世俗化,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真實活潑的風情。
徐再思(約1280年—1330年)這首曲子,竟然把相思病——無形無色無味的玩意兒,寫得形象生動,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讓人一讀就印象深刻。不愧是此中高手。
他在另外一支曲子裡還寫過一次相思病,竟然把它比作高利貸,這腦洞,服了。他是這樣寫的:
「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准不了三分利。這本錢見他時才算得。」
可惜徐再思的生平事跡不詳,應該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愛吃甜食,竟然自號「甜齋」,真箇甜到憂傷。
說到憂傷,則不得不提一個江南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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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青《讀牡丹亭絕句》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馮小青,明萬曆年間揚州才女。16歲嫁與杭州馮姓富翁作妾,遭馮妻妒忌,逐居孤山,悽怨成疾,兩年後病逝。
她的傷心緣於她的年輕和壓抑,所以在《牡丹亭》裡覓得了知音,將自己投影到別人的故事裡,直至悲劇收場。
社會學家潘光旦早年曾從性心理學的角度,研究過馮小青,認為她應該死於「影戀」,即變態的自戀。
無人可憐,只能自憐。
這四句詩平白如水,卻餘韻無窮,迄今讀來,仍很契合當代人深深的孤獨感。
納蘭性德《山花子·風絮飄殘已化萍》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箇悔多情。
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納蘭性德(1655年—1685年)只活了30年,卻足以不朽。他被王國維稱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就是說宋代以後寫詞的高峰,有且僅有這一座。
他出身名門,風流多情,寫起愛情自然情真意切,往往能催人落淚。這首《山花子》,是他在蓮花盛開的時節,觸景傷情回憶亡妻時寫的。
他與妻子盧氏結婚三年後,盧氏因難產去世。這成了納蘭性德寫作許多愛情詩、悼亡詩的情感由頭。每一首都寫得特別動人,若非用情深沉,絕對寫不出來。
如今,網上說,納蘭性德死後,300多年來中國再無如此深情的男人。
與此同時,那些從《詩經》開始的古典情詩,至此也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