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一本《詩經》開啟了中國人浪漫的詩歌的旅程。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名士謝安和子侄們聚在一起。
謝安心中一動,問道:你們覺得《詩經》中哪一句詩最好?
侄子謝玄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最好。
這不是謝玄的一家之言,此後一千六百多年,無數人讚譽這四句詩。
這是《詩經·小雅》中的名句,出自《採薇》。
採薇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採薇採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是一曲戰爭的悲歌,是一段關於戰爭的回憶。
也許,世界上有人的時候,就有了戰爭。
薇,是野豌豆,會開出小花,可以做菜吃。
一個小伙子被派到戰場上,日日夜夜,他都在想家,想著家鄉的薇菜。
薇菜冒出了新芽,小伙在戰場上廝殺,一年即將過去,回家的希望又一次破滅。
薇菜的芽兒鮮嫩,戰場上太辛苦,他又飢又渴,回家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強烈,小伙寫了書信,卻又不知托誰寄回家。
轉眼到了十月,薇菜老了,回家成為了願望,他害怕,害怕再也回不去了。
棠棣花開了,烽煙又起,在邊地,沒有一天是安寧的。
日子一天又一天,跟著將軍廝殺,在空隙的時候,想家的念頭一次又一次的冒出來。
不斷的希望、失望過後,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戰場上九死一生,他還活著,真是幸運。
走在回家的途中,下起了雨,飄起了雪,小伙想到離開的那一天。
那一天,春風拂面,楊柳依依,他離開家鄉,遠去參軍。
如今從戰場歸來,雨雪飄飛,不復往日模樣。
離開時,本是傷心的事,景致卻是楊柳依依。
歸來時,本是開心的事,所見卻是雨雪霏霏。
王夫之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從戰場歸鄉,本應是幸運事,可他不復昔日的少年心情。
離家時,還是小伙,即使是上戰場,也沒有那麼沉重,還有心情欣賞路邊的楊柳。
也許,這一趟,只是一個旅行。
經過戰場的殘酷,歲月的洗禮之後,少年純粹的心變得滄桑。
回家的心,應當是雀躍的、歡樂的,可他走得很慢,行道遲遲,他害怕了。
他在害怕什麼,一千多年後,一個叫宋之問的詩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唐中宗神龍年間,武則天去世,宋之問被貶到瀧州。
瀧州地處嶺南,十分偏遠。
克制不住想家的心情,宋之問冒險逃了出來,翻山越嶺,向故鄉的方向行進著。
走到漢江了,離家越來越近了,宋之問卻遲疑了。
他寫下一首詩: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越接近家鄉,腳步越遲疑,心中越害怕。
家中的親人還好嗎?有沒有因為自己受到牽連,而遭遇不幸呢?
這一切,馬上就要得到答案了,可宋之問不知自己是否能夠承受悲傷的結局,所以遲疑。
《採薇》中的小伙也是如此吧。
我回來了,父母還在嗎?妻子還好嗎?
他一無所知。
這種殘酷,如果你讀過《十五從軍征》,一定會理解小伙的心情。
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他是一個老戰士,十五歲離開家,如今,八十歲了,從戰場歸來。
在路上,他碰到了同村的人,他問道:我家裡還有誰在呀?
同鄉指了指那松柏成群的地方:那就是你家,松柏成行,墳墓一個接一個。
走到家裡,滿目淒涼:野兔已經在這裡安家,牆上的鳥兒飛來飛去。
老者開始做飯,把野谷舂成米,葵菜做成了湯。
飯熟了,他捧著飯菜,卻不知道該給誰吃,能給誰吃呢?
老者也許在懷疑,自己明明是幸運的,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安然無恙,可以回鄉。
可沒想到,回鄉之後,還要面對世事的無常。
歸來,有時,比流浪更可怕。
少年心變成滄桑心,一切都歸結於時間。
時光荏苒,世事無常。
時光帶走《採薇》戰士的少年心,歷經世事,給他一個滄桑的靈魂。
可是,誰又能逃脫時光的滄桑呢?
東晉大將桓溫,早年時,曾任琅琊內史。
那時,他在院中栽了一些柳樹。
多年來,他南征北戰,攻伐無數。
二十多年過去了,當他再次經過琅琊,看到曾經栽種的柳樹,長得粗壯,接近十圍。
桓溫太感慨,他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征戰沙場、叱吒風雲的硬漢,摘下柳條,哭出了聲。
沒有誰能逃脫時間的洗禮,樹是如此,人也是如此。
在時間中,樹變得粗壯,人也變得滄桑,時間的強大,令人心碎。
當《採薇》中的小伙,行走在歸家的路上時,無法承受時間再來的滄桑巨變,他越走越慢。
可是,即使走得再慢,也一定會到家,那未知的結局,一定會揭曉答案。
怎麼辦呢?
很多年後,一個叫蘇軾的人,被貶到黃州。
他從天堂掉到了低谷,他不得不直視他的苦難。
夜裡,他和朋友一起游赤壁,置身於廣闊的天地之間,他說,人如滄海一粟,人的一生,短暫如片刻。
於廣闊的宇宙來說,自己重要嗎?不如感受山間的清風,賞天上的明月吧。
無我之後,方能平靜。
無論喜悅與悲傷,我們總要接受時光贈予的滄桑。
勇敢往前走,也許,只是景致不一樣,也許家裡人,還在等待,迎接你的,也許,是一個溫馨的結局。
我們最終都要面對時光贈予的滄桑,最終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別。也許路途有點艱辛,有點孤獨,但熬過了痛苦,我們才能得以成長。
一切都是成長,包括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