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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越:我認識的英國人如何看待巴黎聖母院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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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的生命及其生活品質,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大事」的意識,絕不是英國人的獨有。大火發生的第二天,我把孩子送去葡萄牙度假村的孩童俱樂部,順便問了葡萄牙老師對大火的看法。她說:「這是文化的損失,很糟糕的事。可是想想非洲的難民,想想盧安達的大屠殺。」她攤了攤手。

4月15日晚,我從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得知了巴黎聖母院大火的新聞。當時英國大陸華人集體洗版,一片沉痛哀悼。再去看我的Facebook上的反應:一位墨西哥朋友轉發了;英國人沒有一個。

當時我們全家正在葡萄牙度假。等我們了解了來龍去脈,Marcus(馬克斯,我的英國先生)說:「幸好沒出人命,毀了可以重建。」我當時心裡震了震,在微信上發帖說:「中國人對法國(歐洲)文化歷史的崇拜,我估計英國人一輩子不能懂。」

先生馬克斯與我幾乎同齡。他對巴黎的記憶只有兩次:一次是學校活動,另一次是陪我母親去觀光,滿足她老人家的心願。他小時候去過法國多次,都是被父母帶著去南部度假。他說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英鎊很貴,去法國度假便宜極了。

我另一位英國朋友,從來沒有去巴黎的念想。不過今年1月底她和她先生瘋狂地去了一次。當時英國下大雪,飛機鐵路都停運,他倆冒大雪開車八小時趕到巴黎,總算沒錯過威爾斯隊與法國隊的橄欖球賽。這是她第一次去巴黎,她說順便看了看艾菲爾鐵塔,感覺還不錯。

我另一對去過巴黎的英國朋友,是帶孩子去那裡的迪士尼樂園。可是巴黎的迪士尼太小,我先生和他的同齡人小時候都是去美國佛羅里達州的迪士尼,英國人普遍覺得只有那裡才算迪士尼。

和現代的英國人接觸,一些中國人很容易得出「英國文化變得膚淺」的結論:他們竟然不再喜歡鋼琴,不再以欣賞交響樂為美,對巴黎的歷史文化美無感,對貴族生活方式幾乎無興趣,而且他們被英國上流社會愚弄得很徹底,竟然不認為英國是個階級社會。他們只喜歡什麼粗俗的流行音樂、足球、橄欖球,被喜劇明星俗不可耐的笑話逗得捧腹大笑,入迷地追捧廚星(「他們不過是廚子,怎麼配做明星?」),到歐洲南部海灘曬太陽度假(「無聊到極點」),穿衣服也不再講究,等等。幸好他們還喜歡網球,私立學校還在,最重要的是,還有尊貴的王室。

得出這樣讓英國人哭笑不得的看法與結論的原因,是因為絕大多數中國人認為當代英國仍然是《唐頓莊園》裡的階級社會。而這與英國現實有近乎50年的滯後與落差。

英國文化絕沒有變得膚淺。

微信朋友圈關於巴黎聖母院大火的各種沉痛與惋惜,在於當下很多中國人把保護世界歷史文化視為己任,且將其定義為高尚的世界責任感與情懷。但這樣的似乎充滿正義感與品味感的高度,在英國社會並不普遍,因為這高度在英國早已過時。幾百年前首先創造並推動「世界文物價值連城」思維的人正是英國人,想一想大英博物館裡的世界寶物,不管其獲得手段是否卑劣,但英國人幾百年前就占據了此高度,至今仍是霸主。

去年我去雅典度假,參觀完衛城腳下的雅典博物館後,感覺很失望。衛城上的寶物「埃爾金石雕」(指19世紀初被英國埃爾金勳爵從衛城帕特農神廟運回英國的部分雕刻和建築殘件)已經被大英博物館第18號館收藏多年。回到英國後,我在大英博物館第18號館陳列出的一段文字中找到了我失望的原因。大英博物館說:「衛城石雕在倫敦和雅典講述不同故事。雅典博物館專注於雅典與衛城的古老歷史(即只是城市級別的博物館),衛城石雕是故事的敘述者;而大英博物館是世界性博物館,埃爾金石雕與其他文物如古埃及和波斯文物等一起,呈現了世界的綜合文化。」

自上世紀50年代起,曾經統治英國許多年的貴族集團已幾乎全面謝幕。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工黨的激進政策讓英國高速朝平民化、平等化、公平化的方向演化。而在過去70年裡,人道主義理念成為當代英國人的首要關注。人的生命及其生活品質,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大事。受此教育理念影響,我先生馬克斯才會說出「幸好沒出人命,毀了可以重建」這樣的英式評價。

而關於「人的生命及其生活品質,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大事」的意識,絕不是英國人的獨有。大火發生的第二天,我把孩子送去葡萄牙度假村的孩童俱樂部,順便問了葡萄牙老師對大火的看法。她說:「這是文化的損失,很糟糕的事。可是想想非洲的難民,想想盧安達的大屠殺。」她攤了攤手。

而同樣是熊熊大火的重大新聞——2017年造成72人喪生的倫敦格倫費爾大樓火災,面對這場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重大慘烈悲劇,我微信朋友圈上的大陸華人幾乎集體沉默;但海峽對岸的巴黎聖母院大火把他們集體激活點燃了,於是出現了我微信朋友圈上的洗版。

十小時以後的4月16日北京時間早晨,我微信朋友圈上被睡醒一覺的國人以更大的規模繼續洗版。如果說十小時前洗版的倫敦華人主力年齡在20-40歲之間,這次洗版者的年齡稍長,介於40-50歲,好幾個憂傷的帖子提到了對電影《巴黎聖母院》不離不棄的眷念。

如果說初戀女友最難忘,《巴黎聖母院》大抵就是上世紀80年代集體中國人的初戀。這部攝於1956年的老電影,與其他早被大部分西方人遺忘的老片(如《飄》和《羅馬假日》)等,被當時文化貧瘠的中國以「不朽的經典電影」引入,深刻塑造了當時中國一代的審美取向。而塑造當代英國人審美思維的重大文化作品,不是這些「出土文物」式的老電影、鋼琴或是交響樂,而是上世紀60年代風靡全球(不包括中國)的挑戰傳統建制的披頭四流行音樂。

而上世紀80年代這些被西方舊文化養大的中國年輕一代,現在是中國文化界的棟樑與主力軍。中國文化界與西方近半個世紀的脫節,這些老電影功不可沒。而他們對本次巴黎聖母院火災做出的反應,也映出了這樣的審美觀與人文意識。

(作者是英國社會學者。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金融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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