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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 請將身上的「賊光」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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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

在一次小型聚會上,在座的有職業作家,也有文字愛好者。

席間,大家聊到外地採風團的某次到訪,提及本地兩位女作家的文章不分伯仲,其中一位沒在,話題自然引向在場的另一位。

女作家先是自謙了一番,後來大概在那種微醺的氣氛中放大了優越感,聲音雖不大,但還是被一半的人聽到她和鄰座說,「當然,寫文章的只要來本市,都不可能繞過我。」

氣氛微微尷尬。

人到中年,又長久與文字道理打交道,不會分不清恭維與真心話的區別。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要與另一位女作家爭一爭高下,在眾人的吹捧中急於亮明自己的身份:我比她強。

是誰說過,「三十歲以後的女人,在公開場合寧可沉默一點,不明就裡的人覺得那是低調的奢華,如果不得體的話說多了,就會像當眾喝醉酒一樣失態。」

可是,人的本性中都會有一種渴望獲得別人尊重的原始欲望,並認為能否獲得尊重在於他人的評價體系里。

如果要享受別人艷羨的目光,就要炫耀自己手中的所有,凸顯自己的地位,自然需要有人不如我們。

以身份為驕矜,透露的其實是內心的弱勢與不夠自信。

我想起小說《喜寶》裡,儒雅的宋家明對喜寶談及台北舞廳的一個舞女,那舞女上了岸,與還未註冊登記的老公出來旅行,碰到宋家明,也會迫不及待地炫耀一句,在香港她住淺水灣。

這也是所有亦舒女郎的立身箴言,「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麼書,去過什麼地方,有多少件衣裳,買過什麼珠寶,因她沒有自卑感。」

總之姿態一定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撈女找到戶頭。

人都或多或少活在自設的牢籠。

因為在我們的文化基因里,有太多的身份焦慮伴隨終生,需要不停地克服虛弱感,並在這個充滿危機的世界安身立命下來。

所以在我們身邊總會見到這樣的人:

喜歡讓別人以官銜稱呼自己,以示莫大的尊崇。手中稍稍握有些權力,便自覺高人一等,如何顯示這些權力呢,當然要卡卡別人的脖子。若不是內心對這份德不配位的焦慮,又怎會以虛張聲勢來掩蓋孱弱的內里?

本事不大,架子不小。有點兒小才小貌的就拉起鄙視鏈,誰人都不如自己。但凡有人越過自己,便焦躁、嫉妒、詆毀,自迷自困,在妄念和欲望中盤旋淪陷;

熱衷混匿於各種圈子,以為站在有名氣的人旁邊,自己的身價也會陡增。拜高踩低,缺乏精神上的獨立,更像是人際關係的表演者,追隨著虛妄的偶像,實際裡面有一種對於「身份」的貪婪。

這條鄙視鏈還可以無限延伸,富人覺得比窮人身份貴重,城內的瞧不起城外的,吃車厘子的看不起吃蘋果的,講話中英文混雜的鄙視純說漢語的,北歐十日游瞧不起新馬泰的,讀斯賓諾莎的瞧不上讀張愛玲的。

優越感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有時你可能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抬一下高貴的頭顱,或為了凸顯自己的才思敏捷言辭犀利而順口溜出的刻薄之言,就能從偏見中獲得身份優越的快感。

多年以前的一個冬天,當時的我剛工作不久。

年關將至,單位照例要組織人員下鄉村搞慰問活動。名單是既定的,一般是鰥寡孤獨的老人或者無生活能力的殘疾人。

我們一群人,帶著不多的米麵油和微薄的慰問金,所到之處相迎的,皆是略顯膽怯和討好的目光。

在那些貧苦者的家中,房低屋矮,衛生不潔,一隻昏暗的電燈泡發著微黃的光,他們面對的是衣著光鮮的城裡人,拍照、寒喧和公式化的慰問,努力配合著,躬身道著謝,還要忍受著這群城裡人的四處查看,任意點評,「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的窮困家庭。」

一窩蜂的來,又一哄而去。那個下午,我們走了四戶人家,還剩一戶,眼看就要結束了,直到遇到那位老人家。

那是一個乾淨的小院落,雖然簡陋,但被主人收拾得齊整清爽。

持家的是一位60多歲的婆婆,齊耳短髮,個子不高,衣衫乾淨,見我們進門迎著走到院子中央,並未說話,一層笑意已先浮動在臉上。

淺淺的笑,就是沈從文胡蘭成筆下的鄉下阿婆,禮數周到又帶著某種疏離。

婆婆與50多歲的弟弟相依生活。因為弟弟眼睛看不到,一輩子沒有成家,婆婆的丈夫先去了,後來兒子也走了,只剩下弟弟這一個親人。

對於我們的到來,她沒有過多感激現於形色,只是客氣地說了句「謝謝你們了」。

我們既而夸這小院收拾的乾淨,她也不過略顯羞赧,「這有什麼,自己的家自己收拾得動。」

那笑容里有種淡淡的拒絕和不需要人同情的態度。

是尊嚴,一個人不可撼動的尊嚴才會將這群城裡人莫名其妙而脆弱的優越感一擊而碎,使這場表演淪為一次拙劣的作秀。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不再說話。

後來我始終在想,一個人成熟的心態到底是什麼。放眼周遭,我們太容易與人比較,太容易以自我為中心,而所有的比較都是一種我執。

一旦將狂傲的心將息下來,以赤子之心與之觀照,就會發現所謂的身份感是多麼可笑,它不過是一個名為「自己」的囚籠,硬著身段與外界僵持對峙著,卻掩蓋不住內里風聲鶴唳的緊張與不甘。

如林清玄所說,我們什麼時候能看清自己不如人的地方,那就是對生命有真正信心的時候。

一個心智成熟的人不會自恃心理上的優越感而輕慢他人,不會高調地叫囂強勢地攻擊,因為內心是不緊張不凜冽的,所以能夠理解身邊的小事小情,不再為難自己和別人,更懂得去體諒周遭人的不得已。

最重要的是,他們懂得彎腰。

蔡瀾講到他朋友有次請一桌人吃飯,下星期還要再請另外一桌,且是同樣的菜式。

「為什麼不一次請兩桌呢?」他不解。

「因為機遇不同。」朋友說,「今天請的都是檯面上的,得意的,有錢的。下禮拜請的都是台下的,失意的,比較窮的。」

「何必這麼分呢,好麻煩。」

「為了避免尷尬,失意人夾在一群得意人之間,感覺很不好。」

雪中送炭是對失意人,錦上添花是對得意人。

在得意人面前可以擺場面,不輸陣;在失意人面前能夠有寬厚,不忘本。達到這兩點,做人至少成功了一半。

這份體恤源於心理上的感同身受,能夠看到人們雷同的生活面目背後實際是每個人掙扎的不易,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給予最大的敬意。

試著放低自己,絕不是自輕自棄。

對外,是專注而篤定的做事,並不在意他人的評價和看法;對內,不過分的強調自己的重要,擺脫身份的焦慮所帶來的桎梏,成熟的代價就是沒有放不下的事物。

是以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

看得見自己的有限,才不會去渴羨那頂荊棘做的王冠。

一如晚年的季羨林老先生,身上標籤無數,他呢,卻一辭「國學大師」,二辭「學界泰斗」,三辭「國寶」名號。

他說,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季老總是將最真實的一面示人,別人怎麼看他,他不清楚。

因為別人寫他的文章他基本是不讀的,怕裡面的溢美之詞。

「憑自己那一點自知之明,考慮自己學術上是否『功業』,有什麼『功業』,我儘量保持客觀態度。過于謙虛是矯情,過於自吹自擂是『老王』,二者皆為我所不敢取。」

從前讀文章,看到有賊光一說。

你看那些有百年歷史的古董水晶燈,它們放在一起,卻互不排斥,亦不互奪光芒,而只是互相照亮與襯托。

是因為,這些水晶燈的賊光消失了。賊光消失,則寶光生起。

何為賊光?會互斥互搶的光,不知收斂的光,是不含蓄、不細膩、不溫柔、不知隱藏的光。

所以作家林清玄說,「人也是這樣,年少的時候自以為才情縱橫,到了年歲漸長,才知道那只是賊光激射。經過了歲月的磨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賊光才會收斂。」

從用力到放手,從緊繃到輕鬆,放開緊緊抱著的那個「我」,是一場破除我執的過程。

如慶山所寫,「什麼是解脫?不以習性和情緒煎熬自己,這即是當下的解脫。」

責任編輯: 趙麗  來源:月童渡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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