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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對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就因為漂亮老婆被惦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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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元旦結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禍從嘴出——抄家後她用十七塊錢養活老少三輩——軍代表用意不良逼她離婚——獄裡獄外幾封通信——她千辛萬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他奇特的復仇記

窗子,他還嫌大,用報紙貼上大半個,只透一點點光,這樣他舒服;他怕光,怕聲音,怕外邊的一點點動靜;人也瘦得像草棍了,好像風一吹就能吹跑似的。

還說他每次來信,我都翻來覆去看好多遍,明知是寫給隊長看的,但這是他親筆寫的。我當時根本沒人說話,看他的信就像是和親人說話了。我也給他寫了好多信,可惜出獄時全部銷毀,不讓帶出來一個紙片,全燒啦。

丈夫:她那些信寫的比我寫得好多啦。她好看書,不像我。那些信要現在全留下來就好了。不過我這些信,從未給我兒子瞧見,沒嘛好作用。我也不愛想這堆子事了,吃不消,不願勾心事。另一方面,孩子知道了心裡會有壓力。我願意他上進,靠攏組織,也怕他知道這些種下復仇的種子,生出些亂七八糟不健康的想法,害了他。反正我們這十年很少再提它,就當沒那回事算了。

妻子:其實哪能啊!他這十年變多了,現在變回來一些,還是不太多說話,總不大合群,喜歡孤獨。要不是跟您,跟別人不這麼說,從來沒這麼說過。這回倒像「文革」前那樣了。那十年中我們很少交流,接見一個月只有15分鐘;那麼多人,有人看管,什麼也說不了,信又不能寫什麼,只有那兩個月的共同生活;他一來我覺著都陌生了,不光是人的外表變樣了,整個精神全變了,變化太大了,人全傻了,傻子一樣。剛回來那意思,全不對了,特別遲鈍,感覺全不對了。

您說我那小冬,現在大了,上高中了,可有點性格孤僻,向例不愛跟其他小孩一塊玩,和別的孩子完全不一樣。我們院大娘總說,你們小冬小時夠可憐的,我還記得他渴了吃的拖把上的冰柱子呢;那會兒發工資吃頓撈麵,買兩毛錢的肉,就把孩子美得要命。他倒是聽話,懂事。可打小就不願跟人家玩兒,怕人家問他爸爸在哪工作,也怕知道事兒小孩和他吵起架來,說他這個短兒。現在小孩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身體也不好啊,營養不良,十歲了還尿炕,身體虧,提不住氣,所以等他爸爸回來退錢以後,他總帶孩子去吃好東西,想把那十年補回來給孩子。

丈夫:到後手落實的時候,補發了我四千塊錢工資,給四千,判我十年刑,你他媽給四百萬我也不干,誰願意無緣無故在裡邊兒蹲十年?進去時說實在的是正當年的小伙子,出來我成了半大老頭,落了一身病不說,精神上受多大影響。現在有些個個體戶,一天就能掙一千塊錢,難道說我這十年就值他們四天?再說,害我們的那些人現在還都過得好好的,一個一個還都人模狗樣的。我耽誤十年,比他們工資少三級,總也趕不上去,你說我能不氣、不冤嗎?我心裡那個氣,就別提了。有時氣得直「卷」大街。他們欺侮我們時不講法律,現在又講了,他們倒沒事兒人兒了。我告您,我的苦受夠了,也該報復報復了。讓他們也嘗嘗受苦的滋味兒。我在監獄那前兒,就想過要報復。好傢夥兒的,用反革命名義把我關進去,想讓我老婆和我離婚;她不肯,就硬不叫我出去。我在監獄就想過各種辦法,咱也不急,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先熬出這十年再說!

剛頭不是說到報復嗎?我來這手,不跟他們拼硬,我要折磨折磨他們的精神。當時整我的,打我的,暗算我的,我心裡都有點數,到底十年了嘛。我一補發工資,就在和平餐廳擺了兩桌,我挨個請,我也會說,我說,「咱把仇恨記在『四人幫』身上,向前看;你們是害了我,也是受害者,我老×心胸寬廣,只當沒那些事,既往不咎嘛。咱們呢,低頭不見還抬頭見呢,不能總彆扭著,還是好朋友,對吧,該幹嘛就幹嘛,今後一塊好好工作。」結果,您猜怎麼著,他們真一個沒來,不敢來,越不來你越知道他心裡有鬼。我是正大光明的,我怕嘛。我當時想,他們真來的話,我也免不了來點二楞子話,結果一個沒來。後來我們書記總到家裡來找我,也怕我報復,總哄我。說幫我落實房子,說讓我有嘛事找他解決;另一方面,還暗示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今後只要你不找我們麻煩,我們保證不找你的麻煩。」我想你來這套呀,我就說,把我家抄走的書桌拿來,這桌子正廠長在用;我也不管你多大官在用,我馬上要他也得給我騰。我非得栽你一下不可,當時抄我家時候也沒預先通知過啊;還有衛生室那個茶几也是我家的,拿來。他們要給我買新的,我不要,偏要我自己那個。我不要賠新的,就要我自己那個。我說,給我拉到當院,給我砸了,他們就乖乖地給我抬出來,我劈哧啪嚓把它砸了。還有我們家那些被子,也全要來當著大夥撕了。我這也是出氣,出氣給他們看看。我老婆養孩子在光鋪板上,一條被子也沒有,現在這些被子拿來,我看著也有氣,根本也不打算往回拿。還有好多東西,他們都早都賤價分了,這就沒法了。

有些對頭不敢呆在這廠里,我一回廠,他們一個個全調走了,就是當初整過我的那些人。有一次我碰到那個革委會主任,就在她新調去的那個單位門口,我就「呸」地啐了一口,「卷」了她幾句,罵她「操她媽的」,她不敢搭碴兒,她不敢,裝沒聽見,心虛啦。我想故意刺激她一下,讓她在單位門口蹦,出出她的丑,誰讓她干那些缺德事呢。還有檢舉過我的那個哥們兒,我採取嘛法兒報復呢,我沒事就往他家去串門,讓他總揪著心。我一去,他們一家子緊張,我沒事還總去,跟他一塊看電視,聊閒天,他特別客氣;心裡有愧,他大概怕我給茶里投點毒嘛的,坐立不安哪,有一次我去找他借工具,他拉開箱子叫我隨便拿,您知道幹活有種三角刮刀嗎?我拿了把刀,又問他有沒有油石,就是磨那刀子的石頭,我是成心的。他當時緊張極了,眉毛直跳,簡直就認為一扭身我就會捅他一刀子似的。他就總這麼緊張,要是精神上脆弱點啊,非得精神病不可。不過,一連兩三年下來他就掛相了,臉色不好看,人也瘦了,明擺是給折騰的。還有幾個打過我的,見我面能躲就躲,心虛啊,好傢夥!給人家害了十年哪,能不心虛嗎,不過還有些弟兄,對我還真不錯,我逮進去以後,他們過年還偷著送我家裡點白菜嘛的,我老婆孩子有病也去看看,照應照應。這些人咱永遠不能忘,患難知人心嘛。

妻子:他不在的那些年,也就靠這些個朋友啦。不過他們也不敢啊,總是偷偷的怕讓人知道,這也算劃不清界限。那些人也會抓碴兒的。那會兒我只覺得我沒有親戚,所有親戚全不見影兒了,想甩也甩不掉我們這家倒霉親戚呢,又窮。等到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們家沒事了,退錢了,一下子好像親戚全冒出來了,也不知打哪冒出來的,我對他們也客客氣氣,可感情一點也沒了。不過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那會兒誰不怕事呀,也難怪他們,我不記恨他們。

我想說,雖然那時我受了那麼多苦,我不怨誰,怨也沒用。就盼著像我們這樣老老實實的老百姓,可別再倒霉。老百姓沒權沒勢,倒了霉沒辦法,只能受著。我自己現在挺滿足了,人沒死,一家人又團圓了,又有一個小孩兒,挺招人喜歡,我知足了。這麼對待「文化革命」行嗎?

這十年毀滅不了的,都能永恆。

選自馮驥才著《一百個人的十年》,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10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馮驥才著:《一百個人的十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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