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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海源被處決取腎:一個「劊子手」的自白

—原標題: 鍾海源剖腎受難日:一個「劊子手」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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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海源的腎取走了,她的身子也被裝進了那輛白色的救護車,她被利用得很徹底,很乾淨,既用於移植腎手術,又給了副營長以打開花彈的樂趣,而且日後將天長地久地浸泡在福馬林水裡,供大夫,學員們作解剖標本。

這事憋在心裡好多年了,我不知多少次想過、夢過這事前前後後的細節。在有些人眼裡,它是應該被忘卻的,就是忘不了,也必須保持墳場般的緘默。我卻想講出來。

我認為文學有兩種。一種是輕輕鬆鬆地寫,也讓人輕輕鬆鬆地讀.另一種,則與我們經歷過的苦難,憂患一樣沉重,支撐它的,除了筆桿之外,還得要有與筆桿一般直的脊梁骨.

1978年4月的一天,不知怎的,天還冷得厲害。那天中午,我正睡午覺,連部通訊員突然跑來班裡,叫醒我,快起來,營部來電話,要交給你一個槍斃犯人的任務。

下午,我準時去了位於省勞改局對面的營部。房間裡有黃副營長和我們連五班的一個戰土小游。我和小游1977年年初同期入伍,又同分在連里的尖子班,倆人的關係挺不錯,兩人朝夕相處近一年,直到不久前我調去二班當班長,我們才分手的。我們這個連一向分成兩撥人馬,五班所在的一撥是看守省第一監獄,二班所在的這撥則是看守一家勞改工廠。

黃副營長未等我們說上一句話,便命今道:你們都坐下,給我好好聽著。

他也正欲坐下,見門未關,便去先關緊了門,那樣子頗為神秘。

咱們x x醫院住了一個x x場站的飛行員,他父親是x x軍區的原副司令,本人患了腎功能衰竭。現在的情況很危險,一個腎已完全喪失功能,另一個腎也正在壞死,x x醫院查閱了大量的中外資料.準備搞移植手術。這種手術難度很大,在國外移植後能活上三個月,便算成功了,在國內,做得最成功的也只能活上二十天.現在醫院的同志們有信心打破這一記錄,飛行員的父母也簽了字。腎從何來,甭說,你們也該知道,唯一的途徑只有死囚,據醫學上講,女腎的功能比男腎的功能好,尤其是年輕女人的腎更好些,為了保證手術的成功.還得找個年輕女犯……

黃副營長停頓了一下,目光輪番在我和小游的臉上掃了—會,他是在審視自己這番猶如說書人般娓娓道來的效果。顯然,他對我們兩個臉上聽得呆呆的神情表示了滿意,他的自我感覺因之十分良好。

九四醫院到處尋覓合適人選,正應了一句古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們連看守的省第—監獄裡就有一個。不過事情不那麼簡單,這裡還牽涉—個問題。法院方面在行刑之後,要驗明屍體,要拍照,要證實犯人一定是死了方可罷休;而醫院方面需要的是一個活人的腎,取腎—定得在斷氣之前進行。要兼顧兩方面,做起來挺麻煩的。 x x醫院打聽到執刑的將是咱們部隊,與有關領導部門聯繫了,上級指示我們得全力配合醫院完成好這次取腎任務。這事目前只有咱們三個人知道,也由咱們三個人行刑,時間是明天,由誰開槍,臨時再定,反正是咱們三個人里的一個。不過,不管到時是誰開槍,絕對不能打左胸,左胸部位是心臟,一打當即就斃命了,千萬得記住!」

晚上,連部會議室坐了不少人,我們三個,副指導員,五班的全班戰士,還有省第一監獄管教科的王科長等幾位管教幹部,他們帶來了不少材料。按黃副營長的說法是:「今天開這個會,為的是激發一下同志們的無產階級義憤。」

王科長開始介紹死囚的情況。

「此案與贛州地區的李九蓮一案有關。也許你們聽說過了,這李九蓮可是個風雲人物!文革中,她是贛州地區造反派司令,『三結合』時進了地區革委會,當了個副主任,是一個典型的幫派頭頭。

她被捕後關在贛州的省第二監獄,一時間,她當年那些狐朋狗黨如喪考妣,為她鳴冤叫屈,大字報從贛州貼到省里,又貼去北京不說,競還想劫獄,但真要誰來牽頭,沒有人敢牽,明天的這個刀下鬼卻站出來了,她叫鍾海源,是李九蓮的中學同學。李九蓮當司令時,她又是秘書,以後分到贛州市廣播站當播音員。就是這面黑旗子一揮,後面還真集合起不少人,光天化日之下,想劫第二監獄,李九蓮被我們秘密轉移了。他們的陰謀落空了,一回頭又衝擊了地區警局,妄圖抄走李九蓮。

贛州地區立即報告省里,省委定的性為反革命事件,鍾海源咎由自取,鋃鐺入獄。競又有一伙人想劫走她,因此在入獄的當晚,她便秘密押來了我們—監。刑期是六年,應該是寬大的了。到現在,這六年也快滿了,可這女人茅坑裡的石頭一塊.又臭又硬。打著紅旗反紅旗,借在獄中學習馬列著作為名,寫下了幾本反對筆記,否定文化大革命,攻擊社會主義制度,胡說中國的社會主義是冒牌貨。尤其是有一篇文章,竟得出一個反動透頂的結論:「華國鋒的上台是一次成功了的反革命政變。」毛主席的話一點不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華主席辦事,毛主席放心,全黨放心,全國人民開心。鍾海源卻發出了絕望的悲嗚.可以說,她是自己跳上斷頭台的,對於這樣十惡不赦的反動分子.無產階級專政決不會心慈手軟!

王科長指了指桌上的一堆材料,「來.大家看看吧,這些就是鍾海源的罪證.」

也許是對待這類東西,猶如對待A肝病菌一樣,人們唯恐避之不及,也許是王科長的這一大段介紹已經瀰漫出濃濃的火藥味,人們頭腦里的那根弦也已繃得緊緊的,戰士們正襟危坐,沒有誰去動它們。唯有我不合時宜,抽了其中一迭來看。那是兩本馬列著作的小冊子和一本筆記。小冊子裡幾乎不見空隙,不是劃滿紅槓槓、籃槓槓,就是寫滿挺娟秀的蠅頭小字,乍看上去,恍如滿頁涌動成排的各色螞蟻。筆電也勿匆翻了幾頁,好幾處見到張春橋姚文元的名字,不是為他們張目,而是抨擊他們的極左之說,被點到的就有《論無產階級必須全面專政》。我注意看了看時間,它們都寫於1976年10月之前......心裡一個疑惑海鰻一樣升起來,「她不是反極左嗎?怎麼又會反對華主席呢?」不過片刻,它又潛沒了下去,「也許政治犯們都是這般複雜,深奧,要不怎麼叫政冶犯呢?」

這天晚上,從不失眠的我.失眠了……

首先是因為興奮。我是新兵里破格提拔當班長的二個人中的一個,這表明了領導對我的器重。眼下又準備發展我入黨,這次任務交下來,也一定是組織上對我的考驗和關心。聽說前些年由建設兵團看管犯人時,槍斃一個犯人給—個三等功。武警部隊捕手時,上了刑場,一人一個嘉獎,平時給一個嘉獎並不容易,得要一年裡埋頭干出很多工作才行,而若能有資格派上刑場,這嘉獎扳機一扣,就來了,我自然得好好珍惜這個機會……

其次,也因為緊張.在部隊裡,凡是有上刑場經歷的,身上都好象裹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在家裡殺只雞都不那麼容易,何況叫你去殺個活蹦亂跳的人?新兵們總愛問他們:「你們怕不怕?」他們回答得大大咧咧,眉飛色舞:「我怕個屌?端起搶來,嘎崩生脆一槍。就將那王八旦結果了.」下了刑場,法院一擺壓驚酒,十到十二個大菜,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可痛快了……」新兵們常常匝舌不已:敬佩的目光里仿佛他們是一批穿了軍裝的水泊梁山好漢。可敬佩歸敬佩,真要輪上了自己,心裡又難免不發怵、發虛一陣。老兵們在炫耀之時,也未少告誡新兵:開槍—定要快,要准,—定要一槍結果。若犯人慾斷氣末斷氣之時,看了你一眼,你的模樣便象一張底片似的嵌在了他的瞳孔里。犯人家屬來收屍,便能在眼睛裡看出你,若要報仇,也許是十天,也許是十年,你在明處,他在暗處,那就麻煩了……

當兵就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我也碰上了這檔子事,不但在百十號人的連里被人瞧不起,十有***,來部隊後一個良好的開端也就由此斷送了。我不由得翻來復去地默記上刑場後的幾個動作要領,提醒自己可能會有的疏忽,自然,那目標便一遍遍地在腦海里悠來晃去,我又不禁去拼湊目標的模樣,說實話,我真希望那死囚長得醜陋……

第二大,天剛蒙蒙亮,我們連隊包圍了第—監獄.五班分站兩列,荷槍實彈警衛監獄大門,據說是擔心有人來劫法場。我和小游隨黃副營長進了監獄,一進去,碰到一個我熟悉的管教幹部,我悄悄問他「那死囚怎麼樣?」

他在我耳邊嘀咕道:「那個女的不得了!向她宣讀完死刑判決書時,要她簽字,她未加思索就簽了,然後把筆一甩,扭頭就走。法院的人喝住她,問她有沒有什麼後事要交待,她回答:「跟你們講話費勁,我們的信仰不同」。昂頭就走了。在監獄這麼多年.我還設見過死到臨頭了比這更硬氣的……」

我們去了關押鍾海蓮的死囚小號。沒有窗,全封閉,又狹又矮,頗似一個小悶罐。地下是—床草蓆,一卷被子。鍾海源穿—件上面印有「勞改」兩字的黑囚衣,坐在草蓆上,正吃她最後的早餐:四個小饅頭,—碗粥,一碟小菜。象是在剔淨魚骨上的肉,她吃得很有耐心。喝口粥,掰片饅頭,再咬一小口鹹菜。也沒有誰催她。她有著一副鵝蛋型的臉,皮膚白皙,如畫的柳葉眉下,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象是兩顆馬奶子葡萄,即使在這生與死得臨界處,也看不出裡面有幾絲陰翳……

她全部吃完了,便站起來,穿上一件約有八成新的花格呢短大衣,抻了抻兩袖和後襟,又拿出一把梳子,對著嵌在牆壁凹陷處的一塊鏡子殘片,慢慢梳理幾乎齊腰的長辨,然後將它們在腦後盤成兩圈髮簪。那安詳的神情,頗象一位居家的少婦,在一整清晨的慵倦之後.將要提籃上街採買……

我突然想起了江姐。在電影裡,歌劇里,她臨刑前不也是這樣從從容容,乾乾淨淨嗎?如果說剛才那位管教幹部的話,已經使我的心裡有點亂,那麼現在更象是扔進去一堆毛,心裡堵得厲害。目睹並參予對美的毀滅,總是殘酷的,何況它又讓我聯想到一位著名的共產黨人。我只有拼命調動起「無產階級義憤」來,我這樣分析她,她肯定是在做戲,抑或她根本是在表示無聲的不服。而我是絕對得相信無產階級專政的,世上人海茫茫不抓別人,就逮你進這死囚號子,會憑白無故嗎?!

又象是我在做戲,突然,一股熱力竄上來,我牙齒咬得「咯噔」一聲,五指也攥得緊緊的,我在心裡喊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是軍人,面對醜陋的精生白骨要打,面對化妝成美女的毒蛇更要打!

幾個公安押鍾海源去監獄禮堂開公判大會。我和小游趕緊出來,去監獄門口看囚車的位置。一看,囚車上站了一個穿白袍,戴副大口罩的軍人,臉上幾乎只露出了一對眼睛。

軍醫自我介紹道:「我是來給死囚打針的。這針,是進口的,昨晚從上海空運來。為了保腎,必須在死囚行刑前注射三針,可這種針劑特別痛,等下你們得特別小心,不能讓她亂喊,更不能讓她掙扎.」

我跳下車廂,黃副營長也剛巧從前面駕駛室里出來,他半卷雙袖,右手拎著一支半自動步槍。我不禁問道:「副營長,上了刑場到底誰開槍?」「我!」他這乾脆利落一聲,將我的心敲得挺複雜的。既象是卸下了什麼重負,又象是壓上了什麼遺撼,既松松的,又癢庠的……

不一會,兩名公安將鍾海源從監獄門口押了過來,她五花大綁,雙手反剪,胸前吊著一塊勾有大紅叉的「現行反革命鍾海源」的大牌子。我們的任務正是由囚犯上車開始,我拉小游趕緊上了車,待鍾海源押到車邊。我們彎下腰,一人抓住她的一個肩膀,提了上來。這一提,心都提虛了,原以為得用大力氣,可提在手裡,幾乎象提一個空蕩蕩的紙箱……

我們將她頂在車廂前板處,一般的死囚這時總表現出狂亂狀態,雙手綁住了,可頭亂撞,腳亂踢,紛飛的唾沫也成了武器。為了制服狂亂,我們早學過押解程式,我與小游,—人一隻腳板踩死了她的腳面,並以膝蓋頂住她的腿部,然後各人的兩手,一手抓肩,一手攥住她被反剪的那隻手,她卻紋絲不動。因為距離太近了,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肌膚不僅是白皙而且是白得有點怪誕,有些透明,顴骨下的一絲絲微血管,都能看見……

兩名穿警服的公安也上了囚車,其中一個擠在我與小游的中間,揪住了鍾海源的頭髮。囚車開動了,前面是一輛北京吉普,坐著法院方面的人員,後面也是一輛卡車。車上是擔任刑場警戒的五班戰士。車隊向左拐,開進了附近的南昌化纖廠,這是座女犯監獄,幾百名剛上班的女犯,全從車間裡趕了出來,站在廠中心大道兩側,以極為複雜的神態,目睹著一條生命的離去,同時也領受這流動的、形象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震懾.

在廠區緩緩轉了一圈後,出廠門,又向新建縣城駛去。起初,仍象是為了某種宣傳效果,車子開得很慢,兩邊的路人越圍越多,我不斷聽到有人感喟:』這個女的真年輕,究竟犯了什麼罪呀?要槍斃她……」還有不少人緊追不捨,臉上紅光撲撲,眼裡抑制不住的興奮,似乎這囚車正演一台文武全行的大戲。

到了縣城電影院對面的分岔路口,車隊的速度加快了,而且隨領頭的吉普七拐八彎,連我也給轉得有點暈乎。再出縣城,尾隨的群眾都紿甩了,兩名公安似乎角色的意識相當強,—旦失去了觀眾,揪頭髮的也不揪了,一起去了車廂後面抽菸、聊天......這時,穿白袍的軍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明白了,他是要我作好打針的準備。我碰了碰小游,要他靠邊點,然後我用前胸靠緊鍾海源的後背,拼死老命地將她頂死在車廂前板上.

我回過頭來,大吃了一驚!那軍人正用針頭吸針劑,可那針管不是玻璃的,而是金屬的,又長又粗,象是獸醫給體碩皮厚的牛馬使的,甭說真打,就是看上一眼,我也猛一冷顫……

那軍人過來了,揪起鍾海源的衣襟,在她腰部兩側各打了一針。又要我讓了讓,在她的臀部上打了一針,這一針就是隔著幾層褲子這麼戳進去的,他的動作異常利落,利落得讓人感到這不是在給一個血肉之軀打針,而是在刀劈一棵乾燥得松柴......雖然我穿的是一件棉衣,可還是明顯感到她因為全身揪痛而發出的劇烈顫抖,當最後一針戳進去時,猝然之中,我甚至聽見了她體內的某種異響,既象是什麼在撕扯,又象是什麼在擠裂。可她嘴裡,三針下來,沒有一針吱聲……

車隊開進了一條土路邊的山凹。三面環山,中間是塊籃球場般大的平地,山上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樹,臨路口處,有一口池塘.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停在了路口上。另一輛帶蓬的綠色軍車停靠在山腳邊,汽車牌號被報紙糊住了,後面的蓬簾也打下了。旁邊,零零散散站了幾個穿白袍的人,可裡面均未著軍裝。

囚車停住了,我和小游先跳下車,又從兩名公安手裡接鍾海源下車。按原定計劃,我們得押她去執行位置,可後面那輛車也許是拋錨了,沒有刑場警戒不能執行,這一拖延,土路上又冒出了一批圍觀的人。公安們當即拔槍上前攔住,許是刑場的氣氛在起作用,沒有誰敢喧譁。他們望著這個五花大綁的女人,她望了一會這些多是農民的人們。他們衣著破舊,顏色沉悶。而後,視線又越過他們,投向遠處碧芮芮秧苗的無際平疇。眼睛越來越明亮.眼神也愈加空靈,仿佛看到了綠野之上,細風之中,有—片春之精靈在自由地翔舞,仿佛她的靈魂已經悠然化進了那片春之精靈……

最終,紅唇皓齒,在她的臉上挑起子一個意味複雜的微笑。如同見到刺刀挑起丁—只還在撲稜稜踢騰的白鴿,圍觀的人中有年紀大些的男女,—下就紅了眼圈,轉身踽踽地走開……

突然,鍾海源的身子簌簌地抖動,膚色一下轉成蠟黃,額頭和鼻尖上沁出了一點點的汗珠。她這樣的人不會是害怕,這又是那針劑的強烈反應。

後面的車終於來了,下車後,由副指導員帶隊,五班戰士沿平地周圍跑了一圈,跑幾步,停一個兵。副指導員向黃副營長報告:

「刑場警戒完畢,請指示。」

黃副營長對身邊的王科長說:「我們警戒完了,下面是……」

王科長大手一揮,聲若撞鑼:

「把犯人押過去!」

我和小游,推著鍾海源就走,未走兩步,她的身子便往下墜,兩腿仿佛再也不能支持,結果是我們將她架去了執行位置,離那輛帶篷軍車約三米遠。按動作要領,朝她的膝蓋,我們得一人踢上一腳,考慮到她雙腿已經癱軟,我們沒有踢,想將她放下去,看她自己是否能夠跪住。結果放了三四下,每放一下,她都是朝前趴著。我急了,抬頭看了看小游,他臉上鐵青,豆瓣大的汗珠吧噠、吧噠地往下滾,那手也哆嗦得厲害,顯然是嚇壞了。我真想罵他一句,沒個屌用。—到關踺時刻就不行了!可刑場上有紀律,行刑人員不能說話,要表達什麼,只能靠眼神、手勢,我空出一隻手來,用力向小游一推。他往後退了幾步,我一個人移到鍾海源的後背,琢磨了一下,先跨一步左腿,讓她的臀部在我兩腿之間。又俯下身,用右手從她的腋下插進去,以手掌抬起她的胸,我左手壓住她的後腦勺,慢慢地放下去,這樣她的上身終於呈現出一個小小的坡度……

我回頭向黃副營長使了眼色,他滿臉焦灼的神情,洽似除夕之夜的娃娃們手裡拿一根點著的捻子,等著去放院子裡的焰火。我一鬆手,剛抽身,一陣風掣,他就竄了上來,槍口一下抵住鍾誨源的右背處。「砰」的一響,我看到她恍如被電擊中跳彈了—下,可末等塵埃落定,她的身子就被—片白袍淹沒了,那份好似虎口奪子的急切,驚得黃副營長趕緊將搶口提得高高的。他—邊嘴裡罵道:「操你娘的×」,一邊拉開槍機,黃鋥鋥的子彈一發、一發地跳了出來……

撲上來的是三、四個軍醫.他們解下鍾海源胸前的大牌子,就往車蓬里送。此時,蓬簾開了,我一眼看去,裡面有一盞亮似白晝的燈,車蓬架子上吊著一個簡易手術台,邊上已經有醫生,護士了。雖人影幢幢,卻紊而不亂,動作迅捷,配合默契,並不亞於手術室里無影燈下。乍看上去,本應讓人感到有救死扶傷的美好,可那床充當簡易手術台的擔架,破壞了這份美好,它是U形的,血水順著兩頭瀉成了鮮亮的雨幕,刑場上瀰漫開一股濃濃的血腥氣。我,小游和黃副營長,就站在車廂後,黃副營長几乎眉毛不眨一下地看著,仿佛在審視一幅百分之一的軍事地圖,小游則戰戰兢兢,驚恐與迷茫。恍如兩根交叉的繩子在他臉上不斷搓絞,那五官都幾乎挪位了……

黃副營長發現了,對小游喝道:「你還有臉穿軍裝?你給我滾,滾到那邊上去!」血水愈加密集了,不但溢滿了車底板,還滴滴嗒嗒地濺落在地上。我聽見一位主刀的軍醫,透過口罩,含含混混地講了一句:「快點,快點,人死了……」

也許是車廂里滑得實在難以移步,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軍醫,拿起一個拖把去揩底板上的血水,揩幾下,又嘩嘩地擠進一個紅色的塑料棉裡。約盛了半桶,他跳下車,拎起它走到池塘邊,將血水倒進了塘里,不一會兒,整口塘全染紅了,也許血腥味讓魚也覺得了窒息,一條條的魚兒撲楞楞地跳出水面,從遠處看去仿佛是誰使了什麼魔法,讓一片光閃閃的銀幣在猩紅色的絨毯上跳起了芭蕾……』

站在土路上正與人聊著什麼的王科長,不知是開始沒有注意,還是注意了卻未曾料到會出現此等景觀,此刻,他幾個箭步衝過來,手指幾乎戳在老軍醫的臉上,「你們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也不瞧噍這是什麼地方,池塘里也能隨隨便便倒血?」老軍醫側臉看了一眼圍觀的人群,這才象明白了過來,臉上的憤懣稍縱即逝,代之而起的是誠惶誠恐,唯唯諾諾……

車蓬里的「手術」終於完了。我看見他們在給屍體穿衣服。說實話,在這之前,雖有時心裡犯嘀咕,或是一陣緊張,但還未感到害怕。當屍體從車上似草袋般丟了下來,我害怕了,而且這一生還從未這樣魂飛魄散過!

屍體丟在地上,剛好是臉朝天,我的胃裡當即驚攣不止,一股熱辣辣的苦汁直往喉嚨里沖。我極力抑制自己不要嘔吐,轉過了頭,看見了黃副營長那張神情大大咧咧的菸灰色臉,也許他早巳習慣了這樣的場面,猶如他習慣了從沒有架子,隔三岔五,總到戰士中走走.不是捶捶誰的肩膀,抱抱誰的腰,就是開上幾個過火的玩笑,讓當事人哭不是,笑不得,而周圍則一片鬨堂喝彩……

我明白這又是他的一個「過火玩笑」.我們部隊發的半自動步槍子彈,拿彈頭在地下磨幾下,打出來便是開花彈。可執行槍決任務時,從沒有誰要求過使用開花彈。也許,他有打開花彈的癮,平常撈不著機會,而眼前有這樣的機會,但如果犯人家屬會來收屍怎辦呢?

公安,法院方面的人過來了,有人手裡拿著照相機。黃副營長命令我給屍體再掛上牌子。小游的魂,頓時附到我的身上,腿哆嗦得厲害,不是在走步,而是在拖步,好不容易揀起了牌子,又蹭去屍體邊,我不敢看,更不敢搬弄那腦袋,便閉上眼,象孩子們玩套環遊戲一樣,將牌子上的鐵線,對著那後腦勺的方向套去,抖抖地套了幾次,終於套上了,又往自己這邊一拉,牌子一放,便算是完成了任務.鎂光燈噼里啪拉地閃了一通,正面,側面,全景,特寫……為的是要確鑿證實不會有一天,鍾海源又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腎取走了,她的身子也被裝進了那輛白色的救護車,她被利用得很徹底,很乾淨,既用於移植腎手術,又給了副營長以打開花彈的樂趣,而且日後將天長地久地浸泡在福馬林水裡,供大夫,學員們作解剖標本。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訊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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