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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奎德:審毛——中國未盡的公民作業

—毛澤東忌日43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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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犯下了滔天大罪,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但由於事關其顏面和權位,他至死仍悍然蠻橫,絕不以蒼生為念,居然毫無悔意地說:「我是不下「罪己詔」的。」既然如此,那麼,對其罪行的調查、取證、聲討與宣判,作為受難者的中國人,以十幾億生命基本權利的名義,必須挺身而出,「鐵肩擔道義,青史留判決」,我們當仁不讓。這無關個人恩怨,而關乎中國命運;這無關毛氏動機,而關乎歷史正義。

今天是2019年9月9日。即是說,毛澤東已經去世四十三年了。在中共統治中國迄今的七十年中,以毛的去世為轉捩點,劃分成了兩個歷史時段:毛時代和後毛時代。

如果以毛去世的那一瞬間作為觀察原點,投射之前之後的中共統治的兩大階段,探討毛的幽靈在中國大地的起伏漲落,透視共產中國問題的癥結,或許有助於看清楚有些根本層面的東西。

隨著向當年的回溯,筆者的靈魂亦飄逸出塵,穿越時空,回到了那睽違已久的故國。彼時彼地的親朋舊友,飄然前來:淚眼婆娑,驚懼惶恐,歌哭生死,喜怒哀樂,……種種景觀,一一逼現到了眼前。

那是1976年9月9日,下午四時。一陣喪樂,凌空滾來:毛澤東駕崩了。

被一種不可知的命運所驅迫,人們紛紛湧出家門,熙熙攘攘,在大街上無方向、無目的地徘徊行走,無感、無笑、無淚、無懼,相視無言、相對無語。

三天後,恰逢筆者生日。一間黑屋:窗簾重垂,燈光昏暗,幾許友朋,賀生慶死。回首苦澀無色的青春,想像那不可知的前路。酒酣耳熱,通宵達旦。須知,其時是全國禁止宴飲的大忌日。倘餐聚被發現,犯忌者的命運將不堪設想……。

接下來的,是一些鋪天蓋地一片白色素縞素花的日子,是一些滿眼茫然,卻蘊藏著希望的日子。地火奔突……。

轉眼已是四十三年了。彼時彼景,栩栩如生,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現狀在在表明,毛澤東並沒有完全進入歷史。作為一個政治幽靈,他仍然在中國的現實生活中忽隱忽現,時冷時熱。作為中國的政治劫運,毛的亡靈在不同時期呈現出的面貌,他仍將成為一個標尺,反襯出該時代中國的基本政治方向。

無庸諱言,在當代中國,仍然存在相當數量為毛招魂的人。不像史達林希特勒,雖然此二人也不乏追隨者,但已是殘渣餘孽,幾杆破槍,不足掛齒了。

原因何在?因為中共歷史的膿瘡已經被權力包裹了起來,因此,中國當代史的最重要最根本的「政治清潔大手術」被「煮了夾生飯」。即是說,雖然1978年後曾有過鄧小平主導的內部「批毛」,但吞吞吐吐,欲言還休,猶抱琵笆半遮面。在缺乏新聞自由的中國,毛的大部分罪行都被強行隱沒到了黑幕後面。對毛時代,缺乏徹底公開的全民大揭露和歷史性的大辯論。而少了這關鍵的一環,對毛就不可能有客觀的歷史定位,對冤死於受難於毛時代的千千萬萬同胞就無法交代,也對中國現代史欠下了不可拖欠的心債,而中國的進入世界主流就將遇到難以逾越的屏障。

是時候了。現在是對毛澤東進行歷史性清算的時候了。否則,在當代,由於官僚集團整體性的腐敗,由於貧富差距驚人的懸殊,由於中國弱勢群體的空前無助,由於被迫害者被冤屈者無法討回公正,由於生存現狀的急劇惡化,由於人類的健忘本能,同時也由於審美的距離感所產生的浪漫效果,如同屢次的出現過的人類的集體性遺忘和集體性心理回潮一樣,勢將導致的對歷史的詩化。中國大陸時起時伏地出現的「懷毛熱」就是明證。它把那血腥時代供奉上神壇,中國人的血淚成為裝飾歷史性浪漫畫卷的色彩,使左翼極權勢力捲土重來,強烈干擾中國進入文明世界的進程。簡言之,沒有對毛時代的批判性補課,中國的一切實質性進展都無從談起。

實際上,後毛時代中,一些有心人已經為此作了大量艱苦卓絕的鋪墊性開拓。譬如,御醫李志綏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以及國內單少傑教授的《毛澤東執政春秋》、高華教授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高文謙先生的《晚年周恩來》以及王若水遺著《新發現的毛澤東》等專著都是有口皆碑的力作,其用心都在澄清史實,償還歷史的欠債,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廓清了籠罩在毛身上的部分迷霧。可惜,中國大陸讀到此類書籍的人並不普遍,更談不上進一步充分的公開揭露和深入辯論了。現在,毛時代黑箱內的歷史資料雖然還談不上大量曝光,但是其君臨天下的那些最基本最重大的「政績」,如:創造了一風掃蕩剿滅五十五萬菁英知識分子的「反右」奇蹟,製造了「三年饑荒」中的三千多萬具餓殍,發動了反智主義頂峰的「文革」浩劫,留下了瀕於崩潰的經濟體系……,已是鐵板釘釘,不容爭辯了。由於任何經歷過毛時代的中國人均可舉證,它們已經昭昭於天下了。現在需要做的,只是把在海外眾所周知的事實和共識,傳播於國內,訴諸中國大陸輿論日益廣泛深入的辯論、研究和公斷,讓毛澤東真正接受歷史的審判。

就歷史的眼光看,毛統治中國的二十七年,基本上是二十世紀中國邁向現代文明世界的曲折進程中的最大一次斷裂,一段反動;這一斷裂與反動使中國付出了極其慘烈的代價。

就人性的眼光看,毛統治中國的二十七年,基本上已把中國人的個人權利剝奪殆盡。「朕即國家」,是毛氏國家觀的實質內涵。毛澤東所謂的國家主權、尊嚴、獨立等等,究其根本,實質上是他自己個人權威、面子和行事不受約束、無法無天的替代詞。

毛曾說過,我們不怕核大戰,中國人口多,死了三億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還有三億嘛。此話頗為傳神地透露了毛內心對中國人生命的看法。這些芸芸眾生無非是他手中掌握的籌碼乃至人質。他挾億萬生靈以自重,並借之向外國討價還價。以人海戰中千千萬萬中國人的白骨,奠定他窮兵黷武的軍事家地位;以奪取億萬國人口中糧以援外的「慷慨」,贏取他第三世界領袖的名聲。毛在世界上享有的聲望及擁有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並非來自他的德行和知識的超凡入聖,而在於他依恃武力統治的國家在地球上人口最多。這個巨大的數字就是他的資本和分量。至於說到這芸芸眾生中的每一個分子都與他一樣擁有獨立的靈魂,都應當享有同等的權利,這種迂腐的想法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他的內心。

簡略而言,作為一個政治人物,毛澤東的核心理念,在國際,是反對西方主導文明,成為挑戰自由主義秩序的極左翼代表;在國內,是創建中國式的極權政體,後期又利用暴民政治反對建制性的官僚體系,成為下層民眾的精神偶像。

但是,在這兩方面,他都悲慘地失敗了。他高估了自己的政治能量。在國際上,由於地緣政治邏輯的強制性壓迫,他被迫在晚年與他認定的「魔鬼」(美國)握手言歡。在國內,他無力摧毀他晚年的主要目標,被迫與龐大的官僚系統妥協。而且在他死後不久,他晚年理念的代表就被投入了監獄,其妻亦在獄中上吊自盡。

毛失敗的原因在於毛自身目標的悖論:他企圖把無法無天的造反者與最高的極權統治者兩種身份共存於自己一身。這種二者兼得的狂想遭遇了駭人的敗績。前一身份的理想是無政府狀態,後一身份的理想則是嚴酷專制。而這一失敗引起的空前悲劇性後果則是二者壞處的疊加,它比前述任何單獨一種悲劇更為可怕。文革之為空前浩劫,正是這種疊加的產物。

毛的胡作非為造成中國的巨大慘禍,已經無人可為之抗辯。但是另有一種補償性論調,常常闖入人們的耳膜。該理論認為:起碼,毛使中國真正獲得了獨立。曾記否,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天安門城樓上他的那一聲宣言:「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曾賺得多少中國人涕淚橫流!

但是,我們不應忘記,就歷史淵源看,毛的中共本身就是在國外的組織—──共產國際指令下成立的政黨,且不說中共載入憲法的「立國之本」,是外國人創立的意識形態—馬克思列寧主義,且不說在毛時代,每逢「國慶」典禮,天安門廣場都會有四個外國人的巨幅畫像赫然而立。把這樣一個從娘胎里就帶有深深的外國印記的政黨,奉為民族主義的象徽,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況且,可以想像,以毛在在文革中掃蕩中華文明遺產的那種史無前例的血腥暴行,中華祖先的在天之靈,在面對他這個不肖忤逆的子孫時,將會如何血脈賁張,毛髮豎立?

是的,1949年10月1日之後,毛澤東及中共,是站起來了;但中國人,卻一批又一批地倒了下去。起先,是前政權遺留在大陸的眾多軍政人員,在「鎮反」和「肅反」中倒下去了;隨之,地主富農在「土改」中倒下去了;隨之,胡風集團倒下去了;隨之,丁玲集團倒下去了;隨之,儲安平羅隆基、章伯均……五十幾萬右派在「反右」中倒下去了;隨之,彭德懷集團在「反右傾運動」中倒下去了;隨之,三千多萬民眾在毛製造的「大饑荒」中倒下去了;隨之,從鄧拓劉少奇,從老舍到遇羅克……成千上萬的人在「文革」中倒下去了……一部毛時代史—劣跡班班,罄竹難書—浸透了多少中國人的血淚!

一個執政二十七年造成數千萬人非正常死亡的獨裁者,何以竟成了下層民眾的福音?一個把坦克開進古文明精粹的北京,射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政權,究竟在何種意義上還能自稱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先進文化的代表,最大多數中國人利益的代表?

誠然,平心而論,撇開裝潢門面的外國理論招牌,在政治實踐上,毛有相當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這是他毅然同前蘇聯決裂的重要政治動因,也許,這也是他唯一能獲得歷史正面評價的政績。而在政治權術和軍事謀略上,毛富有天才和創意,為軍事學創造了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游擊戰術,為政客顯示了精熟地運用於政治鬥爭中的縱橫捭闔的平衡術。這些都是史家不可不察的。

然而,這一切都是絕對不能抵銷他所造成的深重災難的。

當然,我們不會忘記,毛澤東現象的出現,他在二十世紀中國的複雜起落,並非偶然。要理解他的崛起及其事功,除了因在二十世紀中國出現了舊秩序解體,合法性真空,邊緣人物中心化,落第秀才創立新王朝的歷史循環等內部歷史條件外,特別需注意的是,自毛誕生以來這一百年中外關係的基本背景:甲午戰爭八國聯軍,巴黎和會,五卅慘案,抗日戰爭……國族的衰弱受辱,積累了無窮的民族主義政治資源。

因此,每一位中國政客只要巧妙地掌握了這把鑰匙,就足以提供給無法無天無包袱者以寥廓的縱橫馳聘的空間。毛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脫穎而出的。也只有在這一大圖景下,才可能廓清毛澤東這個邊緣人物何以造成巨大災難的歷史脈絡。

蓋棺論定,不妨說,毛澤東是全體中國人之宿命。我們不得不面對他的所有政治遺產和文化遺產;更重要的是,必須冷靜地評估它們,清理它們,超越它們。

即使在今天,應當看到,清算毛遺產也是極富現實感的國民課題。事實上,除了在經濟領域內毛已成為局外人和笑柄之外,在基本政治體制方面,在流行的思維和語言方式上,中國大陸至今仍然大體沿襲毛制毛語,並且仍然封鎖新聞。甚至在新印的全國統一貨幣上,至今還在赫然推出這個獨夫民賊的頭像。這表明,中國要擺脫毛氏幽靈的糾纏,還有多長的路要走!然而,惟其因為如此,對毛的公開公正審判,就愈發具有極其深遠的意義。它勢將打碎仍然籠罩在中國人頭上的最後的體制性和精神性桎桔,衝破遮羞布式的意識形態牢籠,破除中共一黨壟斷政權的諸種藉口,把中國從半個多世紀的極權暴政下真正徹底地解脫出來。

毛澤東犯下了滔天大罪,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但由於事關其顏面和權位,他至死仍悍然蠻橫,絕不以蒼生為念,居然毫無悔意地說:「我是不下「罪己詔」的。」既然如此,那麼,對其罪行的調查、取證、聲討與宣判,作為受難者的中國人,以十幾億生命基本權利的名義,必須挺身而出,「鐵肩擔道義,青史留判決」,我們當仁不讓。這無關個人恩怨,而關乎中國命運;這無關毛氏動機,而關乎歷史正義。我們必須如紐倫堡審判戰犯一樣,把毛澤東架上歷史的審判台,展開一場世紀性的大公審。

這就是亡靈毛澤東留給全體中國人的公民作業。

作於2003年9月9日,修改於2019年9月9日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縱覽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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