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開始,學校停課鬧革命,我成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整天無所事事,東遊西盪,過著優哉游哉的生活。父親怕我闖禍,就打發我到鄉下老家去。這正中了我的下懷,可以隨心所欲地上樹掏鳥,下河捉魚了。
我去的這一天,正好躬逢生產大隊即將開大會,動員大家以實際行動表忠心:向毛主席獻壽。所謂獻壽,據我叔父介紹,就是把自己有限的壽考提取一些,自覺自愿敬獻給偉大領袖,以使他老人家活得更長久,好帶領全國人民奔向美好的共產主義。
後來知道,這項世紀創舉,是本村水二先生的發明。水二先生是我堂兄,年屆五十,他的兒子都三十歲了,見到我這十歲剛出頭的孩童,也是要恭恭敬敬叫叔的。人們稱我堂兄為先生,並非是堂兄知識淵博,人才出眾,只是對他所操職業的統稱。
堂兄的職業是算命、打卦、看地理,一干就是幾十年,也算遠近聞名。後來文革風雲一起,水二先生因封建迷信受到衝擊,就想方設法贖罪了。這一想,就有了向毛主席獻壽這一千古未有的劃時代的奇思妙想。
造反派們很是嘉許,於是就家家動員,人人參與,儘量做到上至八十三,下至手來攙,一個都不遺漏。當動員的墮胎浩浩蕩蕩開到我叔父家的時候,我叔父小聲叮囑我不要開口說話,由他來應付。來人開宗明義地講到這次獻壽活動的偉大意義,和千秋萬代的深遠影響。叔父自然滿口答應,堅決擁護,並保證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有限的生命,獻到無限的表達忠心中去。
來人看到我,和顏悅色地問:「小兄弟,你準備獻多少年壽命給毛主席啊?」我毫不猶豫的答道:「我全獻。」我叔父聞聲大驚,忙不迭說道:「他是孩子,不是本地人,是外地的。獻壽是本鄉的事,與他無關。」來人臉色一沉:「你這是什麼思想?要批判!向毛主席盡忠不分地區,不分種族,不分年齡。」然後,又低頭向我說:「小兄弟,向毛主席獻壽,你願不願意?」我不顧叔父一再使眼色,大聲答道:「我願意!」
第二天下午,大隊部門前,黑壓壓地就坐著一大群前來獻壽的人,真正做到了不分男女老幼,全體出動,一個都不少。地、富、反、壞、右沒有就坐的資格,就站在臨時主席台前,一個個手攙、懷抱孩子,耷拉著腦袋,垂頭縮頸,習慣性地作認罪狀。其中有一個老地主,看樣子有七十多歲了,手中緊緊地抱著他才幾個月大的唯一孫子,神情充滿恐懼。
堂兄水二先生,正襟危坐在方桌旁,上面放著筆墨,神情凝重,像是在等待著一個驚天動地的偉大時刻的來臨。獻壽先從地、富、反、壞、右入手,那個老地主就成了獻壽的第一人。他幾乎未加思惟地拿起水二先生面前的筆,在鋪開的紅紙寫上「敬獻五十年壽考」的字樣,並簽字畫押,然後按照事先宣布的儀式,伸出手讓水二先生在大姆指上剌一針,灑一滴熱血在名字的上面。
他剛要轉身離去,突然被一聲斷喝鎮住了:「站住!」只見主席台上造反派頭頭站起身,聲色俱厲地罵道:「五十年?你娘的騙人,騙偉大領袖毛主席!誰欺騙毛主席,誰就沒有好下埸!」老地主急急地分辯說:「我沒欺騙呀。」造反派頭頭問:「你沒欺騙?你今年多少歲了?你七十多歲的人,還能有五十年的壽命?這分明是欺騙!你欺天欺地,竟敢欺騙到毛主席頭上,你狗膽不小!」
老地主嚇得臉色煞白,懷裡幾個月大的孫子也被嚇著了,貓叫一樣地嗚嗚哭個不停。造反派頭頭緩和一下語氣說:「好吧,允許你將功折罪,這五十年壽命,就記在你孫子名下吧。」老地主如遭雷擊,腳底打個踉蹌,癱坐在地,逆來順受幾十年從不敢說「不」的他,終於聲嘶力竭地喊出:「不!死也不!他只有幾個月大,不能減他五十年壽命。求求你,減我的吧,我的不夠,減我老太婆的,老太婆不夠,減我兒子、媳婦的。這是我家唯一的根,不能讓他短命啊!」造反派頭頭不由分說,命令兩個手下上前去奪老地主懷裡的嬰兒,但老地主拚命護著,死也不肯鬆手,不知誰在他頭上敲了一棍,把他敲暈了,他才不得不鬆開手。水二先生鄭重地划去老地主的名字,寫上嬰兒的名字,再拿起針,在嬰兒拇指上抖抖索索地剌了一下,滴上血,在嬰兒近於悽厲的哭聲中,完成這敬獻儀式。
殺了老地主的下馬威,接下來就順利多了,地、富、反、壞、右乖乖地按照指點,做了他們該做的,貧下中農雖然不夠慷慨,但也多少不等地敬獻了忠心,只有我,儘管叔父一再用手暗暗掐我,我還是毫不吝嗇地奉上三十年壽命,名次竟列貧下中農之首。接著,台上隆重宣布特大喜訊:毛主席的壽命將平添一千多年,台下立刻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我眼望焚燒的紅紙,和裊裊上升的青煙,耳聽水二先生喃喃的禱語,我仿佛感到冥冥之中,我們的鮮血和生命,正在成就偉人的事業。我無比驕傲和自豪。
只是後來聽說,老地主的嬰兒回去以後,啼哭不止,不吃不喝,幾天後就夭折了。有人說,這孩子就是長大了,也只有五十年又幾個月的壽命。我問過堂兄水二先生,水二先生故作神秘的告訴我:這是百靈百驗的!我為此有好幾夜睡不著覺,生怕突然在哪一天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直到一九七六年九月,我才徹底放下了這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