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民意 > 正文

是時候了 義無反顧星夜兼程 無懼各奔東西

—2020,我們終將各奔東西

你不要傲慢地以為可以去改變這個世界,你不要去當那個自作多情的帶路人。你只需要鼓起勇氣,星夜兼程,無懼各奔東西。

許多年後,也許人們會意識到,2019年其實很不尋常。

這一年發生的很多事情,不是關於得失,而是關於是非;很多可以意會,很少可以言傳。許多人的面目不由自主地暴露,許多人不知不覺地開始放棄容忍與偽裝。群體在崩裂,因利益或經歷而綁定的個體之間開始刮目相視。溫情脈脈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動;水面之上,瘴氣騰騰。

回想這一年裡,我自己退出了所有的班級群、系友群、校友群以及若干諸如此類的圈子。在某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在隱隱約約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和進行曲中,我刪掉了通訊錄里將近一半的‌‌「朋友‌‌」,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熱淚盈眶。

這一年裡,我好像漸漸失去了口頭表達的能力。公眾號被封以後,一直難以再度尋回寫作的衝動。但我不會沉默,並非要去影響什麼人,只是不想掩飾。講人話、講真話,至少能讓自己看得起自己,大不了在未來的歲月里,把所有過去認識的人再得罪乾淨。

這實在不足為懼,薩特說,人,本來就是一堆無用的熱情。

天地之間,我們終將漸行漸遠,我們終將各奔東西。

1眼前的問題與背後的主義

小冬是我三十多年的朋友。當年,他從北大畢業,我從人大畢業,我們同時加入了一個政策研究所。兩年之後,他去丹麥,我去英國,有一段時間他來倫敦讀書,我們曾經住在同一個公寓。九十年代後期,我們差不多同一年回國,後來又都定居在上海。人生中,有這麼多共同經歷的好朋友,實在不多。

我們的研究所只存在了五年,到今年,已經解散三十年。但我們每年的聚會都是大家一年當中最為期待的日子。就我自己來說,所有的同學群、同事群都可以退掉,但研究所這個群體,是我人生中唯一值得懷念的‌‌「集體‌‌」。對小冬來說,應該也是如此。

過去的一年中,我和小冬之間,以及在群里和其他的老朋友,都有很多交流。在戲謔和插科打諢之間,我們的聊天坦誠而激烈。爭論的無非是川普華為香港這些更年期人群熱點話題,而在每件事上,我和小冬都有很大的分歧。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所有的問題背後,其實都是主義。我們之間的分歧,有可能來自於漸行漸遠的立場,這個發現,細思恐極。

羅素說,我不會為任何信仰而獻身,因為我的信仰可能是錯的。如今,我們不至於再為主義去殺人,但我們隨時都可能因主義而翻臉。

小冬和我,都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回國以後,也都一直在和外國人打交道。我們都知道,在西方,朋友、同事之間是不怎麼爭論政治上的事情的,政見不同,很多時候並不影響私人友誼及對彼此的尊重。

而這種溫文爾雅和相互容忍,來自對同一種精神內核與價值的認可,它並不存在於我們周圍的爭論中。在這塊土地上,分割人們的,不是醫保、不是稅率、不是移民政策、不是脫不脫歐。我們看到的撕裂,源自人們是否認可一些基本的公理,這些公理的兩面,曾經腥風血雨;我們目睹的隔閡,來自於人們將什麼看作邪惡,這條界線的兩岸,永遠劍拔弩張。

這個話題,你我都明白,我沒法延伸,沒法詳細。

研究所短暫的共同經歷,對我們大家都意味著很多。這麼多年之後,當本來應該淡然,好友之間卻面臨比當年各謀出路更為徹底的情感解散,這令人總有些不甘。小冬和我,都在努力,試圖找到我們的共同點,甚至期望或許也可以和而不同,可以溫文爾雅。

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多少年來,中國人的聚散都是不由自主的,我們在命運的大江大河裡,如細沙般被夾裹著拋向不同的方向。今天,我們可以在無溫飽之虞、無性命之憂的境況下做出選擇,而我們的選擇將決定我們最終成為何人。

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可以選擇各奔東西。

2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老家在河北滄州屬下的一個縣級市,每年總有幾次我要回到那裡去看望母親。

這裡和華北平原上幾乎所有的小城市一樣,沒有任何特色。馬路很寬,交通依然是越來越擁堵。馬路中間是看不到盡頭的柵欄,而兩邊則是各種醜陋的貼著各種顏色巨大漢字招牌的店鋪。

夏天,每當夜幕降臨,滿街都是燒烤和汽鍋雞。人們聚在一起,喝酒吃肉,高談闊論。縣級城市仍然是人情社會,每個人、每個家庭都要努力向外伸展,建立自己的圈子。舊的傳統在消失,但新的慣例也在形成。從平房搬到住宅小區的街坊們依然會串門聚餐,嘲笑大城市鄰里之間的冷漠和疏遠。通訊發達了,人們要應對更多的婚喪嫁娶,隨份子花費每年都在提高。但這些事件的重要性不可低估–它是交易平台,是互助機制,它維繫著人緣連綿不斷,它甚至也是社會地位和人生成敗的秀場。

我沒有和人交談,但看得出,人們對他們眼前的生活更為知足,他們沒有抱怨,每個人都應該有比我睡得更香更甜。

我喜歡這裡的凌亂和這裡濃郁的煙火氣,對我家鄉人們的幸福沒有絲毫的嫉妒或惡意,我祝願他們富足安康–他們早就應該過上好日子,他們完全應該過上更好的日子。我在這裡看到的,是真真切切的主流,是大多數。未來是屬於主流的,在這主流的幸福面前,我常懷疑我憤怒的正義性,甚至感覺我內心的反抗既邊緣又矯情。

這個主流會憤怒,而他們的憤怒的對象,可能恰恰就是我所看重的那些東西。如果他們知道我內心在想什麼,我就是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同仇敵愾的敵人。面對這個曾受盡苦難而如今志得意滿的絕大多數,相對於這實實在在的千家萬戶的滿足,我的那些所謂價值、信仰和選擇,我所有的憤世嫉俗或玩世不恭,其實都只屬於我自己,只對我個人有意義,它沒有任何高貴性。我沒有為他們的幸福做些許的貢獻,我自以為的所有真誠只會增加人們的不快甚至反感。所以,我是不是應該沉默?是不是應該低頭?是不是應該犧牲?是不是應該屈身於無形的枷鎖?

可是,我早已做出了選擇,我早已走上了不歸之途。這種選擇可能意味著痛苦,但有痛感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人類亘古以來,都在問這些問題。即便在古希臘的《荷馬史詩》中,每一個英雄出場,也都要宣告自己來自哪裡,是誰的兒子。對於作為現世樂觀主義者的中國人來說,尋根問祖則具有功利和感恩的雙重涵義。每年春節回老家,我都要和家鄉的人們一起去上墳祭祖。幾十年裡,也曾無數次被人問到是哪裡人。

身處小城的萬千燈火和人聲鼎沸之中,在距離先祖最近的地方,在依照傳統我作為一片落葉要最終回歸的故土,我如今深切地感到,我只是一個人,一個陌生人,‌‌「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

但更願意相信,和這裡所有的人,也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樣,我們都是來自一個共同的遙遠的地方。人類從同一個地方啟程之後,千萬年裡,一直在上路、在逃離、在告別、在拋棄、在成為新的人。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我們流浪,流浪遠方。

我們將終結於同一個地方,但在終結之前,故人也罷,故鄉也罷,故國也罷,都早已被證明:不是羈絆。

血與土,Blood and Soil。我的眼睛將不再看著你,我的懷念將永遠是記憶。血濃於水,血也濁於水。面對狂歡與感動,我悲喜交加。舉目望去,許多就此別過,無數各奔東西。

3大路上,那些昔日的弟兄

四十年前的秋天,來自貴州的34歲的朱正琳作為特招大齡學生,開始到北大歷史系讀研究生。入學不久,他認識了中文系七九級三個不滿20歲的本科生,趙仕仁、駱一禾、何拓宇。這幾個自稱‌‌「三劍客‌‌」的年輕人與‌‌「背著空口袋走過沼澤地‌‌」(一禾語)的朱正琳一拍即合,很快便進入了那個年代特有的精英式宏大敘事般思想交鋒模式。

後來成為我好友的何拓宇曾如此描述他們三個人:仕仁是中國的腦,立志要改變世界;一禾是中國的心,要用文學的溫情去感染世人;而他自己則是中國的胃,吞下大好山河。

他們不是劍客。他們更像是自比為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三人,代表著理性、精神和肉慾。

對年青的他們來說,時代驕子們的夢想,總是要以國家為計量單位。他們期待走在大路上,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而他們崇拜的亦師亦友的朱正琳已經屬於過去了的一代,是要為他們行走的大路做鋪路石的。

但命運開了一個冷酷的玩笑。1985年,趙仕仁在懷柔水庫溺亡;幾年之後某個春夏之交,詩人駱一禾在為他的好朋友海子料理完後事之後,因腦溢血倒在了人聲鼎沸的廣場,從此再沒有醒來。2007年,我的朋友何拓宇迎著朝陽,從他19樓住所的陽台上縱身跳下。

拓宇離開後,朱正琳在紀念文章里,引用了一段詩句: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大路上走來了我年輕的弟兄。

2019年,朱正琳也因病離世,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我讀過他平和的文字,拓宇當年也曾無數次跟我講起他的睿智與博學。我不知道,他最終會如何回望那條大路。他那些過早離去的才華橫溢的弟兄們,可曾錯過了什麼風景?

中國的路,歷來最為寬廣,但也總是最擁堵、最熙熙攘攘。而有一天,你會發現,人們嚮往的金光大道,無非都是戰場,都是屠宰場,不管你何等小心,只要行在其中,便忘卻歸途,不知何時,人仰馬翻。

我們都曾經嚮往走在大路上,但走來走去,竟發現我們其實只是兜兜轉轉,在牢籠里繞圈子。我懼怕這樣的路。

一禾二十歲的時候,曾熱情地寫道:朋友,你若想走入世界,就必須改造世界。而在他驟然離世的前一年,二十七歲的詩人寫道:一條天路上,走著我自己。

天才如一禾,在這七年裡,究竟看到了什麼?想來無盡唏噓。

我知道,在今天人們的眼裡,朱正琳和他的‌‌「三劍客‌‌」弟兄們,不僅是上一代的人,而且是與今天的世界毫不關聯的人。但我仍願不時去想起他們,不是懷念,不是惋惜,而是重新去撫摸我少年偶像的熱忱、夢想與希望,再凝視那條曾令人嚮往、紅塵滾滾的大路。

或許已經是時候了,義無反顧地落荒而逃,各奔東西。

4地上本來是沒有路的

走過荊棘,遍體鱗傷,當黎明帶著玫瑰色的手指呈現,能看到什麼樣的風景呢?這並不重要,我沒有抱著希望上路,沒有期待。霞光萬道之中,不再蔽體的破衣爛衫已是這行進的緞帶,身上的粘了血的泥土是這夜奔的勳章。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將擁有我伸手可觸、目光所及的一切,我的腳下即是我的領地,我是我自己的國王!還有比這更好的回報與獎賞嗎?

我確信還有無數陌生的人,會不懼走入這深夜的曠野,攬風而行。正如加繆所言,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們不要被引領;不需要有人走在後面,我們不要被追隨。我們甚至不需要並肩同行,真實而不羈的靈魂可以擁抱,也可以遙望。

你不要傲慢地以為可以去改變這個世界,你不要去當那個自作多情的帶路人。你只需要鼓起勇氣,星夜兼程,無懼各奔東西。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煮咖啡的勞倫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0/0116/13970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