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人是需要技術的。
我外婆小時候見過。幾個落單的少年士兵被民團繳了械，然後在槍口的威逼下給自己挖墓坑。見差不多深了，民團的人用䦆頭使勁砸那幾個少年，有一少年哀求：別打了別打了，我們自己跳就是。
幾天過後，那坑底下還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民團知道了，就往地面上澆幾桶水，又用石磙子碾了幾趟。
外婆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道主義者，她每提起這件事兒，就罵那民團的人太壞，一定要遭報應。
她的親哥哥也死於亂兵之中。應該是內戰時期，做零售生意的我那舅爺跑到湖北進貨，返途路過襄陽，被哨卡攔下。按照外婆的說法，他雇了一個挑夫，挑的貨中有電池，在當時極為昂貴稀缺，對方就起意殺人奪財，污指他是探子。
在被押赴刑場的路上，舅爺大聲哀告目擊者，一遍遍講述自己的姓名和籍貫，以求能給家裡報個死訊。
接下來，我外婆和我大舅的說法就有點分歧。我外婆說，我舅爺雇的那腳夫逃回老家後，告訴了她家。而我大舅說，是現場其他目擊者講述了我舅爺死前的情狀。
我舅爺被殺的時候還沒結婚，還是個青少年，按現在最時髦的說法，算一縷後浪吧。我外婆後來活到89歲，一生經歷了各種型號的亂世，親哥哥被殺，為畢生至痛。
這可能是她對少年士兵被活埋的場景，歷經半個多世紀仍憤憤不平的原因吧。亂世，人命不如狗。無數個舅爺豬狗般任人宰割，掌筆研磨的文人，則竭力從歷史中揉搓粉飾，弄出一堆盛世太平和綱常倫理出來。
魯迅從中國歷史看到「吃人」兩字，這要放到今天，分分鐘被舉報封號。只有相信江山秀麗，物美人豐是歷史的主流，愛國主義才有立足點。魯迅太偏激了，我讀了他不少東西，感覺他很難符合教科書上對「愛國者」的定義。
歷史的殘忍，不僅在於會活埋人，軟埋人，讓人畜生一樣死去，又像垃圾一樣掩埋，還在於它會給人以錯覺，讓人們誤認為身處的時間和地點，已與舊日的暗黑徹底切割。
一百多年來，從李中堂大人到中華田園戰狼和公知們，都會聲稱正遭遇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樂觀得就像一群二百多斤的孩子。
我卻常常想起外婆，還有那個未曾謀面的舅爺。你們所愛的國，是如何對待他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那些被活埋在墓坑，被餓死在溝壑，被冤死在刑場，甚至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們倘若得不到安息，活著的人們，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寧。
無數枯骨，隨時會從被遺忘的角落裡伸出雙手，抓住後輩的衣襟，讓他們邁不開狂浪的步伐。
當我看到陝西靖邊縣79歲老嫗被親生兒子活埋的新聞，並沒有感到太過憤慨。當然她被一群責任心遠超平均水平的警察給救了，即便是她被活埋而死，也遠非農村失能老人最悲慘的那一類。
有個成語，叫生不如死。
別聽一些人扯淡什麼農村世風日下、道德淪喪，農村的世風和道德據我所知，現在反而是最好的時候了。你所能讀到的任何吹噓傳統美德的書籍，都是垃圾。
傳統美德要求「尊老愛幼」，只是因為在農業社會裡，尊老愛幼太難了，尊老愛幼的人太少了。傳統鄉土上的中國農民，幾乎每一天都在被暴政、兵災、匪患和饑荒威脅。因此，一戶人家要想存續基因，在遇到危機之時，最先被犧牲的就是老弱病殘幼。
老人喪失勞動力，卻還要吃飯，倘若殘疾失能，又必須犧牲一個勞動力去照顧。久病床前無孝子是對的，如果非要做久病床前的孝子，那麼一家人都得餓死。
溺嬰和賣兒賣女也是同樣邏輯。被求生本能所困的人，沒資格奢談道德。一些智商欠奉的人又會攻擊我在為這些辯護，我也懶得理會，但須知，你我都是溺嬰者和逃荒者的後代。我們享受現代化的產房，為營養過剩發愁，最多只有二三十年的時間。
那些拖統計數據後腿的人們，就沒這麼幸運了。為本文安全計，我就不再列舉什麼案例了。反「尊老愛幼」的案件太多了，拿小孩來說，殺死智力障礙和重疾孩子的父親，拋棄和殘殺剛出生嬰兒的母親，新聞上一直有。
對付病殘的老人，子女們——尤其是兒子們最常見的辦法，就是任其自生自滅，這在大多數人口超過五百的村莊，都不少見。
從我惡意的揣測來看，馬某之所以要活埋母親，還不是因為母親病太重，而是因為她病得還不夠重。最新的消息是，經醫院檢查，馬某的母親並非警方初次通報所謂的癱瘓，而是去年年底摔過一次後腿腳不便。她現在肌力四級，而癱瘓者為0級，正常人為五級。
從馬某妻子報案稱「癱瘓婆婆」失蹤來看，這家人就沒給婆婆認真看過傷病，更談不上治療做康復。倘若她真的是癱瘓，兒子「合法」地促她速死就簡單多了，根本用不著活埋。
每一年，有多少農村老人忍著饑寒病痛，死在自己的排泄物里？這個沒有統計數據，我也不想列舉我知道的個案。在中國幾千年綿延的生殖鏈上，底層老人被犧牲，原本死不足惜。
事實上，他們也甘於被犧牲。在鄉村，老人們最操心的，往往不是自己的高血壓和心臟病，而是兒媳和孫媳還沒娶。村里最大的癌症不是肝癌胃癌和食道癌，而是繁殖癌。
回到殺人嫌犯馬某，被他活埋的母親七十九歲，他也五十八歲了，妥妥的老年人。倘若他手裡沒有攥著幾十上百萬的存款，或者一個月拿好幾千退休金，他能否安度晚年，都要看子孫的臉色，可謂自顧不暇。
現在，老母親「癱瘓」在床，對整個大家庭的影響是毀滅性的。如果馬某要找兒媳婦，僅憑這一條，便會增加兩個加號的難度。
況且，馬某母親改嫁過，晚年之後又回到初婚生下的兩個兒子身邊，很難太招後人的待見。她的戶口被改嫁那次的婚姻遷到外地，又一直沒回遷，這意味著她連靖邊當地一個月一百多元（或許只有幾十元）的農民養老金都拿不到，她又有倆兒子，五保戶當不上，鄉鎮養老院也去不成。
她被活埋，固然是大兒子太奇葩太狠毒。但她老而赤貧，除了賴住兒子養老別無他法，也是一大主因。
如果中國只有一小部分老人深陷類似困境，那可以說他們無能，但事實不是。
如果中國所有老人都深陷類似困境，至少形式上看上去也公平，但事實不是。
幾十年來，上面一方面批判「養兒防老」是陋俗，過時了，來為計生張目，什麼只生一個好，兒女都是傳後人，政府來養老什麼的。另一方面，從法律到文宣，又不斷加碼鼓吹贍養老人的傳統美德，將城鄉底層老人的養老重擔，推給他們的後代。如此悖謬，即使發生更荒誕悲慘的案件，都應在情理之中。
我不準備譴責馬某。事情鬧這麼大，證據事實又太清楚，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他一定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再罵他，就如同朝西北風揮舞大棒。
我更想提醒一下讀者諸君，不要假裝你生活在多先進、多文明的時代。如果你自忖老了之後，住不進免費的干休所和療養院，那麼趁年輕，多賺點錢吧。被餓死，被啥病折磨死，都比活埋難受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