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李叔同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他是傲岸的,亦是孤絕的。
1918年,李叔同將自己在學校的一些東西分給了朋友們,僅帶了幾件衣物和日用品,就回到了虎跑寺正式受戒,拜印光大師為師,法名演音,號弘一。
從此世間不再有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師。
這年,他39歲。
僧衣芒鞋,青燈古佛,俗世里的一切他都捨棄了。
目送李叔同出家的背影,一個學生說:
「他放棄了安適的生活,拋妻別子,穿破衲,咬菜根,吃苦行頭陀的生活,完全是想用律宗的佛教信仰,去喚醒那沉淪於悲慘惡濁的醉夢中的人群——儘管這註定要失敗,但我們不能離開時代的背景,離開先生的經歷,苛求於他。」
他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佛門子弟眾多,出家修行的途徑也有許多,弘一法師主動選擇了最難的律宗修行。
這一宗要求修行者嚴持戒律,近乎苦行,所以在中國,自宋代以後,就很少有人再修。
出家的二十多年裡,李叔同嚴於律己,不曾化緣、修廟,不做住持,粗茶淡飯,過午不食,謝絕一切名聞利養。
在他看來,隨便收受他人的饋贈,不利於修行,更不利於佛法的參悟。
上海灘才女張愛玲性子孤傲,卻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外面,我是如此謙恭。」
苦行的日子裡,處處皆是道場。
昔日好友夏丐尊邀請弘一法師去家鄉上虞做客,他自帶一床破蓆子與一副舊被褥。
當他拿出一塊比抹布還破的毛巾去洗臉時,夏丏尊終於忍不住了,要給他換個新毛巾,弘一卻說:「還受用著哩,不必換。」
看到昔日一擲千金的翩翩公子生活清苦到這般境地,夏丐尊頓時潸然淚下。
郁達夫說:「現在中國的法師,嚴守戒律,注意於『行』,就是注意於『律』的和尚,從我所認識的許多出家人中間算起來,總要推弘一大師為第一。」
弘一法師在青菜湯的淡味里,覺出了一些生之淒涼。
自此,世事皆在心中。
1942年10月2日,感到大限將至,弘一法師開始絕食。
他的身體狀況漸漸惡化,但是拒絕接受醫生醫治。「我生西方以後,乘願再來,一切度生的事業,都可以圓滿成就。」
他還特別叮囑,當自己的呼吸停止時,要待熱度散盡,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這破舊的短衣。
身體停龕時,要用四隻小碗填龕四腳,再盛滿水,以免螞蟻爬上遺體後被損傷。
彌留之際,弘一對身邊人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在圓寂之前,弘一法師寫下這樣的手書: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滿。」
他將這最後絕筆連同好幾封早已寫好的信,交給了妙蓮法師。信是寫給夏丐尊、豐子愷、劉質平等人的。信的內容相同,只是圓寂的日子空著。
夏丐尊等人收到信的時候,他已離去多日。知己也好,弟子也好,最終不過是見字如面。
臨終前,弘一法師寫下了四個字作為他一生的總結:
悲欣交集。
短短四字,耐人尋味。
1942年10月13日晚,弘一法師圓寂。他向西側身,雙腿端疊,左手自然垂於腿上,右手支頤。
李叔同的一生是豐富的,最終歸去佛堂,在沉默的燈光里世事如謎的結局,他早已知曉。
他的悲憫與決絕,迥異於人。他在世時,也不會想到,百年之後自己的作品《送別》會讓一個叫朴樹的人潸然淚下,並說出:
「如果《送別》的詞是我寫的,我當場死那兒都可以。」
彼時的朴樹,想到的也許是已經去世的朋友,亦或是自己養了多年的小象,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愛情。
一轉眼我們的城市,又到了六月。這是一個離別的季節,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長亭古道,芳草連天,仍有殘笛聲。濁酒夢寒,零落天涯,仍有人來人往。
只是,不再有李叔同。
部分參考資料:
1、弘一法師自述:《悲欣交集》
2、隨園散人:《李叔同步口譯:半生紅塵,半世空門》
3、《李叔同禪心人生》
4、魏邦良:《李叔同與豐子愷》
5、《李叔同西湖出家實證》
6、豐子愷《懷念李叔同先生》
7、夏丏尊《我與弘一法師》
8、南方人物周刊第534期:《李叔同悲欣交集,極致莊嚴》
9、電影《一輪明月》
10、豐子愷《弘一法師的三層境界》
11、李叔同:《從容淡定過一生》
12、馬文戈:《李叔同:名如何愛如何生命該如何》
圖片來源:網絡、電影《一輪明月》截圖、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