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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繼繩:記者 可以崇高 也可以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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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的悔恨也無法彌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

而我最慚愧的是當時我內心竟然沒有很大的痛苦,我相信當時政府告訴我們的理由,那是蘇修逼債,自然災害,所以「少數地方」發生了饑荒。那個時代的人思維方式都被扭曲了,整天熱血沸騰的樣子,但連父親都被餓死了居然也沒有太多的痛苦。

那個年代多少人死了,沒有呼天搶地的哭聲,沒有披麻帶孝的禮儀,沒有送葬的鞭炮和紙錢,沒有同情,沒有悲哀,沒有眼淚,也沒有震驚和恐懼,還覺得自己在建設人間天堂,那個時代的人靈魂都是麻木的。

誰獨立思考誰就被淘汰

郭:但畢竟人是有思考能力的,為什麼會這樣?

楊:一種原因是出於無知,那個時候的中國人確實對世界上在發生什麼毫不了解,對自己的國家發生了什麼也非常懵懂,那個年代的人確實非常單純,記得我在天津採訪工人家庭的時候,他們生活非常苦,一家三口住五平方米的房子,家裡就一輛自行車值錢,還怕被偷了,得掛在屋裡牆上,就過這種生活,他們還覺得自己是主人翁,比美國工人階級幸福多了。

除了無知以外,還有一原因,就是整個社會強大的政治壓力,使人們根本不敢懷疑,我也是這樣。

誰獨立思考就要被淘汰,很多殘酷事實就在我眼前發生。1959年春天,有人在廁所的隔板上發現了「打倒毛」三個粉筆字,驚恐萬狀,急忙報告學校領導,學校急忙報告警局,警局很快偵破,原來是一位比我高一班的同學寫的,他因飢餓而不滿,藉此發泄。我親眼看到他帶上手銬被投進了大獄。不停頓的革命大批判,耳聞目睹的嚴酷懲罰,使人們產生了一種恐懼心理。這種恐懼不是看到毒蛇猛獸那種陡然產生、陡然消失的恐懼,而是化解在神經和血液中,成為每個人的生存本能。一切不同意見都被當成異端。人們不僅不敢批評政策,心裡偶爾浮現了不滿的想法,立刻就產生恐懼,並迅速主動地把「腹誹」消滅在萌芽狀態。這就實現了全國思想的「一體化」,大家不僅「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甚至「全體一致地嬉笑怒罵」。

真相被冷酷的系統「自律」掉了

郭:在那種年代一個有良知的記者,難道一點發揮自己能動性的機會都沒有麼?

楊:很多時候要說真話非常難,首先我前面說了,當記者的往往自己就給真相嚇住了,不敢寫了,就算記者敢寫,組長害怕了也不行,組長上面還有採編主任,分社社長,總社編輯,國內部值班室,一層層的過濾,一層層的「顧全大局」,多少真相就被這個冷酷的系統「自律」掉了。

當然也不能說一點能動性都沒有,比如在1972年,我寫的《天津駐軍大量占用民房嚴重影響軍民關係》一稿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的批示,作為中共中央文件轉發全國,並責令全軍退出所占大量民房,稱得上是為民請願了。當時是轟轟烈烈的,僅北京軍區就退出了所占的民房39萬平方米。但是風頭過後,後來蓋的房子可能比退出來的還要多。當時我曾一度飄飄然,後來細想起來記者的作用是有限的。

掌權者不能成為「真理中心」

郭:除了適應這種環境,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楊:這種體制下只有三種人,一種是「適應的人」,不僅主動迎合,還可以創造發明,他們混得如魚得水;第二種是「消沉的人」,我惹不起你,就躲著你,消極怠工;第三種人是敢於抗爭,力圖改變的人,這樣的人在我們的文化中是鳳毛麟角,但總得有人努力來做,我們的國家才有希望。

郭:你把你自己看成哪一種?

楊:我說了這麼多抱怨的話,其實我蠻幸運的。

作為新華社記者,多年以來,我是有某種特權的,可以接觸到其他人無法接觸到的社會層面。我不僅知道了很多與歷史教科書上不一致的真實情況,我也看到了城市工人的貧困生活。作為新華社記者,我更知道以前報紙上的「新聞」是怎樣製造出來的,這些「新聞」怎麼成為教育下一代的「歷史」,知道新聞機構怎樣成為政治權力的「喉舌」。

毫不諱言,我曾經自覺不自覺地幹過違背良心的事情,當我明白了這些,這種恥辱感就推動著我努力去做第三種人。

郭:你這樣也算一種大徹大悟吧?

楊:是呀,歷史給我們這個民族的教訓太深刻了,一個國家如果掌權者不僅是權力中心;同時又控制信息決定老百姓應該知道什麼,成為信息中心;進而決定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成為「真理中心」,這個國家的命運就太危險了。新聞記者就是對歷史負責的人,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中國古代史學家強調「史德」,他們在修史時堅持善惡必書,書必直言,為了保持史家的情操,有的人不惜以生命作為代價,這就是社會良心的體現。

今天的中國和文革年代相比有了很多進步,盛行一時的「事實為政治服務」的做法遭到了唾棄,「輿論一律」也被打破了。更應該有一些傳媒知識分子拿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史家情懷,比我們這一代人做得更好。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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