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36氪:千億晶片大騙局

作者:

拖款不還,弘芯給出的藉口千奇百怪。比如要求承建方把簽好的合同重新擬一遍,理由是「不整潔、凌亂」;若是打電話給弘芯財務催款,對方會以「領導手機忘車上了」為理由搪塞;火炬老總還對環宇的人吐槽,弘芯直接賴帳,「高速模(一種模板工藝)的費用2000多萬,弘芯不認帳了。」

據36氪獲得的多張收據顯示,2019年間,弘芯與總包商火炬有多次大額資金往來,蹊蹺的是,在2019年5月30日,火炬向弘芯支付了4.35億元。

弘芯與火炬之間有多筆蹊蹺的帳務往來。圖為2019年5月30日,作為乙方的火炬向弘芯匯款4.5億元。圖片由環宇方面提供給36氪

作為乙方的火炬,為何要給弘芯付款?一位知情人士告訴36氪,因為弘芯承諾將多餘的貸款利息付給火炬,因此火炬自願以擔保人身份向銀行借款,再輸血給弘芯。

這種做法也讓火炬深陷泥潭。由於弘芯後期無法及時還款,作為擔保人,火炬還為弘芯墊付了總計1100萬元的貸款利息。在電話中,火炬負責人盧海濤談及弘芯時多次破口大罵:「這幫人有問題,分包商都恨他們恨得要死。」

2020年1月21日,距離除夕只有3天,火炬負責人盧海濤給李雪艷打去了7個電話,一個都沒有接通。

他心急如焚。由於5000萬元的農民工資沒結清,還沒返鄉的幾百名工人們急了,他們聚集在工地上,眼看辛苦一年的工錢化為泡影。最壞的情況發生了。1月22日白天,工人們衝進了武漢東西湖區政府,「警察都攔不住」。

矛盾已經激化,弘芯仍遲遲不願放款。直到1月22日晚10點,弘芯財務才勉強承諾支付1200萬,又磨到凌晨4點,這一方案再次被弘芯推翻,弘芯方面稱只能支付800萬,剩下的400萬要等到大年初七到帳。

雙方在付款方案上僵持不下,盧海濤被徹底激怒,他對著當時在場的政府工作人員說,「我邀請你們把我拘留15天,給工人一個交待」、「我舉報,老子打市長熱線,到市區委反映情況。」

這場鬧劇也傳到了弘芯內部,員工們議論紛紛。為了安撫員工,李雪艷多次在重申弘芯絕對安全,她不時向員工強調:弘芯什麼問題都有可能發生,但錢絕對不是問題。

「弘芯這幫人嘴裡沒一句實話」,盧海濤憤慨表示。

事實上,錢絕對是個問題。

對不上的帳目

弘芯成立時,鋪天蓋地的新聞里,弘芯是計劃投資1300億元的天選之子,可到頭來連200萬都拿不出來。

那麼,弘芯究竟有沒有錢?錢又到哪裡去了?

36氪根據訪談、公開資料粗略整理了一份弘芯自2017年11月成立,至2020年6月蔣尚義離職,期間2年零7個月的大額收支記錄:

武漢弘芯大額收入、支出、欠款統計根據訪談、公開資料整理

在進帳方面,武漢市發改委此前發布的文件顯示,弘芯截至2019年12月31日獲得的投資額總計達到153億元。

還不止這些。為了套出更多的錢,弘芯還不斷把土地、光刻機這些實體資產抵押,其中光刻機套取了5.8億。另外,有知情人士向36氪出示了證據,證明武漢弘芯曾經讓工程總包方火炬集團作保,向當地銀行先後提取了7億元左右的貸款。

入袋不少,弘芯支出極其有限,粗略為弘芯算一筆帳:

弘芯一期工程土建費用17億元(有經驗豐富的工程承包商向36氪表示,弘芯工廠在一期工程的土建方面最多值20億);

買下光刻機花費近8億;

弘芯沒有花錢購置光刻機以外的生產機器,工廠還沒運轉起來,沒有產生研發和銷售費用;

剩餘較大額的固定支出主要是人員工資。考慮到弘芯高峰期的員工人數只有不到500位,半導體製造行業平均月薪為1萬元,即使考慮到高級技術人員工資較高,如果以兩年的營運時間粗略計算,產生的員工支出應該不超過4億元。

與此同時,弘芯還對外欠下不少外債。據36氪了解,弘芯並未結清與精泰、火炬及其他專業承包商的帳目。

估算下來,假如153億投資款全部到位、所有欠款都已結清,弘芯帳上理應還剩大約124億元。但這些錢到底哪去了?

天眼查顯示,2020年9月,一家名為盛品精密氣體(上海)有限公司和弘芯的訴訟中,弘芯帳戶內的餘額被查封。判決結果顯示,彼時弘芯的帳戶中只剩下1500萬元左右。

這個問題連弘芯內部人士看來也無解。36氪走訪了多位武漢弘芯高管,沒人能說清楚弘芯是如何走到資金乾涸的境地。

在調查中,36氪發現弘芯與多家體外公司存在著複雜的利益綁定關係。

以其中一家名為「佛山漢豈」的公司為例,漢豈名義上是弘芯的顧問公司,但其實是借用培訓員工/諮詢等名義進行利益輸送。陶永向36氪表示,漢豈團隊的操盤手,是李雪艷的弟弟李雪松。

林雄也告訴36氪,漢豈藉由仲介公司從長江存儲、台積電、聯電等公司吸納了不少晶片工程師。

這些工程師的日常工作,是把前東家的技術資料寫成PPT,最終由漢豈將這些 PPT打包賣給弘芯。

為了掩蓋這種交易,在漢豈內部,參與培訓的工程師都用化名相稱,「小毛、小豐、小朱」,為了混淆視聽,漢豈還在培訓中摻雜其他內容,比如讓工程師學習耐基成功學,集體閱讀三國演義等。

雖然不務正業,但這些工程師們的月薪高達15萬-30萬,這一支出由弘芯撥款,名義是「技術授權」。

最終的結果是,這家按說已經拿到高額投資的公司,很快就處處缺錢。

按照弘芯原來的規劃,一期工廠原應在2019年年底開始運轉,但彼時,弘芯連最重要的生產設備採購尚未開始,「全都卡在最後一環的財務那」。財務部門給出的回覆是,「到2020年1月份就有錢進來」,但這一期限又不斷往後延遲至3月、4月,甚至更晚。

晶片製造已經停工許久,2020年4月,陶永接到一項令人不解的任務:弘芯董事會要求11位管理層,包括CEO蔣尚義,編寫各部門發展計劃書,「給了很寬泛的命題,每個人要寫電話本那麼厚,還要向董事會報告。」陶永對36氪說。

這項工作明顯是障眼法。待管理層們各自匯報計劃書完畢,弘芯董事會無人提出質疑,卻在散會後告知全員:「計劃書寫得不對,所有人重寫第二稿。」

值得注意的是,也是在2020年4月,武漢市發改委曾發布的《武漢市2020年市級重大在建項目計劃》中,寫到2020年弘芯計劃投資額為87億元。

在又一場如皇帝新衣般的高管會議結束後,蔣尚義忍無可忍,大罵李雪艷。他有點激動:「我們拿弘芯的薪水,要做對得起弘芯的事,寫這些東西(計劃書)就是浪費時間」,「我以CEO的身份命令你們,統統不要寫。」

這是陶永第一次見到蔣尚義發怒。和弘芯董事會的矛盾徹底激化後,2020年6月份,蔣尚義很快向弘芯董事會請辭,隨後離開武漢。

蔣尚義的離開,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2020年7月,武漢市自曝了弘芯資金斷裂的事實。10月,國家發改委稱,對於晶片項目爛尾的現象,將引導地方加強對重大項目建設的風險認識,按照「誰支持、誰負責」原則,對造成重大損失或引發重大風險的,予以通報問責。

最終受損的是誰?

在為這個項目投入可能高達153億元之後,武漢東西湖區政府還要處理爛攤子。2020年11月,武漢東西湖區收購了持有弘芯90%股份的光量藍圖,完全接管了弘芯。陶永對36氪說,政府在接盤弘芯爛攤子後,清退了李雪艷,派出了一支遊說團到上海等地四處尋求收購,但這個項目恐難起死回生,因為弘芯的大部分員工已經找好了退路,只等著拿完年終獎後擇機退出。

環宇的王立銀至今還在為4千萬的工程尾款四處奔波。討債的這一年半以來,他四處奔波,試過給李雪艷寫信,聯繫過法院、區政府,但都沒有得到滿意的回應。因為這筆錢,他的環宇公司已經瀕臨倒閉。

火炬這邊,為了討回欠款,2020年9月份以來還在假裝「全面復工」,實則召集了一小批工人,每天還在幫弘芯做著塗抹外牆、拆鷹架的「門面工作」。

2020年12月,弘芯工地上,有工人在「施工」由36氪邱曉芬拍攝

獲益的是誰?

在36氪獲得的通話錄音中,王立銀、盧海濤都談到聽聞過弘芯攜款潛逃的傳聞,政府也有所警覺。「有朋友去東西湖政府求證,政府回覆說,弘芯卷了一部分(錢)走了。」王立銀這樣說。

根據天眼查顯示,2019年5月,弘芯董事長龍偉、董事曹山退出公司管理層。離開弘芯後,曹山才向身邊人鬆口:「哈哈,台灣人(指蔣尚義)可真好騙,這就是一個局,讓他來做接盤俠。」

一位弘芯內部人士告訴36氪,原弘芯董事長龍偉在一次大酒後吐露真言:「我現在一個月的工資才一兩萬,靠工資我什麼時候才能搞到一個億?但幹完這個項目(弘芯),我就能退休了。」

曹山仍繼續流竄各地,用相似的手法複製「晶片局」。36氪獲悉,曹山手中握有多個操盤中的晶片項目。自2018年11月起,曹山相繼成立珠海逸芯、雲芯國際、湖北天芯、濟南泉芯……即使在弘芯爆雷後,曹山依然在濟南將「泉芯」項目搞得風生水起,用和弘芯同樣的套路,撬動了濟南當地拿出上億資金建廠。

曹山背後有多家晶片公司。36氪根據公開信息整理

發稿前,36氪向曹山撥去11通電話,均為拒接與掛斷狀態,曹山僅發來一則「請信息」的短消息。在36氪發去核實消息的來意後,曹山失去了音訊。

經過8小時的等待,1月28日晚9:55,曹山發來了簡訊回復36氪稱,「領導接待剛結束,此事因涉及國際戰略機密,曹總正在申請上級領導是否回應你們或根據你們的媒體影響力考慮專題報導。」

地方造芯熱潮的無奈和圖謀

弘芯式騙局是在什麼樣的土壤上滋生的?

一位長期駐紮在長三角產業投資人向36氪表示,地方造芯項目當中,「行騙」證據往往難以坐實。晶片製造環節複雜,一個項目黃了,很難說清楚是因為投資方資金沒到位、地方政府干預過多,還是技術、設備有問題。再者,晶片項目爆雷,屬於地方政府的「家醜」,大多不願意繼續追究,只能吃啞巴虧。

這直接導致,半導體行業行騙成本比大家以為的要低,半路流產項目也屢屢出現:

2020年5月,擬投資100億美元的晶片製造大廠成都格芯,正式宣告徹底關停。這個項目,僅僅堅持了2年;

2020年7月,南京德科碼,這一當初號稱投資30億美元的晶片項目,淪為欠薪、欠款、欠稅的「三欠公司」,如今已進入破產清算程序;

2017年,淮安市淮安區政府一口氣拿出了26億購買德淮半導體60%的股權——這筆錢相當於當地一年的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如今卻只留下一個有上億元債務的公司。

2015年以來,國內主要爛尾晶片項目。36氪基於公開資料整理

當然,並非每個晶片項目都像弘芯一樣是「做局人」蓄意行騙,但依然不乏資金斷裂、半路流產的項目。

2020年,晶片製造行業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現象:地方造芯項目一邊爆雷,一邊又快速進場。據市場研究機構CB Insights統計,僅2020上半年,已有15個省份、超過29個城市落地半導體項目,同比去年增長84%。按照簽約金額排名,江蘇省、安徽省、浙江省、山東省排名前四,讓向來重視半導體項目投資的上海只能屈居第五名。

這背後,一面是中興、華為等公司因為高端晶片「卡脖子」,頻頻呼籲重視晶片製造;另一面,是地方政府、社會資本對半導體過度追捧,甚至不少房地產、水泥公司等門外漢都做起了半導體生意,投機者有了可乘之機。

發改委新聞發言人孟瑋在去年10月份點明了中國這場「芯」病:國內投資積體電路產業熱情高漲,沒經驗、沒技術、沒人才的「三無企業」進入行業,個別地方對積體電路規律認知不清,盲目上項目,低水平重複建設風險顯現。

晶片畢竟是技術密集、資金密集的項目,真想做成,條件缺一不可:即需要政府或者其他資方口袋夠深、決心夠大——與弘芯隔壁區的紫光「長江存儲」晶片項目一期投入資金以千億元計,晶片項目成本往往要5到8年才能確定;也需要定位準確、人才到位。

聯想集團副總裁、聯想創投合伙人宋春雨認為,避免踩坑的第一步,關鍵是要看創始人是不是行業老兵,以及提出來的目標是否尊重行業客觀規律。在他看來,積體電路從材料到裝備到製造工藝,需要20-30年才有可能做出來,需要有關鍵的帶頭人,需要和客戶一起反覆驗證,需要和設備長期磨合的工藝。

「半導體沒有捷徑,沒有 short time。」宋春雨對36氪說。

但需要明確的是,晶片項目有泡沫,並不代表做晶片的大方向是錯的。光伏和新能源汽車的發展歷程或許值得當下的晶片行業借鑑:在這兩個行業的政策補貼時代,刺激了行業快速膨脹的同時,也淪為騙補重災區。但規範密集出台,泡沫逐漸清除,目前國內企業從材料到設備穩居全球太陽光電產業龍頭地位、新能源汽車出貨量也已占據全球第一。

除了騙子,還有很多想在晶片領域干出一番事業的人。

74歲的蔣尚義在業內人脈通達,且極其愛惜羽毛,早年持有的台積電股票更使他早已不為生計所迫——照常理看,「蔣爸」不應輕易落入弘芯圈套。

一位與蔣尚義接觸甚多的人士告訴36氪:「蔣爸太需要一個舞台了。」

談及蔣尚義為何倉促加入弘芯,上述人士談到三點原因:其一,蔣尚義半生在台積電工作,做技術的人更像「學者」,行業資歷夠深,但社會閱歷不足;其二,2016年,蔣尚義從台積電前往中芯國際履職時,惹惱了台積電掌門人張忠謀,為了平息其怒火,加之尚處於競業期,蔣尚義在中芯國際只能以顧問身份工作,實則無權,這種境地讓蔣爸「英雄無用武之地」。

更重要的是,在國內半導體遭遇斷供後,誰能搶先一步突破技術封鎖,意味著名留青史。「他(蔣尚義)很想在這輩子留個名。」該人士表示。截至發稿,36氪未能聯繫到蔣尚義。

退出弘芯後,蔣尚義重振信心,加入了中芯國際。儘管工資只有台積電時期的1/5,更吸引他的是完成先進位程的事業。

回望過去,中國出現了三次造芯潮:第一次在改革開放時期,國內33個單位、投入13億元引進了各類積體電路產線,卻因為缺少經驗,最後真正投入使用的產線寥寥無幾;第二次是在世紀之交的「909工程」之後,第三次是在2014年成立國家大基金至今。

三次造芯浪潮不是沒有成果。第一次造芯潮之後,1988年,中國積體電路產量首次達到了1億塊——這代表著國家開始進入工業化大生產階段;第二次造芯潮,出現了中芯國際、龍芯這樣的代表性公司;第三次,2020年,積體電路產量數字飆升到了2613億。

中芯國際創始人之一謝志峰曾提到,美日韓半導體發展已經到頂,市場在中國、人才在回流,國內半導體已經到了天時地利人和的階段。

「如果這個階段不把握機會,到下個周期又會落後了」。

(應受訪者要求,陶永、林雄為化名。36氪作者李勤、實習生耿吳菁對此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36氪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1/0130/155145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