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曾說:「極端專制的國家,人們出賣真理,因為沒有訴說真理的自由;極端自由的國家,人們也出賣真理,因為自由會導致撕裂,所有人都淪為偏見的奴隸,就如同暴君的奴隸一樣。」
當下的美國,就是這句話最生動的現實註腳。
2021年的美國總統就職典禮,不同於以往——既沒有群眾的歡呼,也沒有前總統的賀詞,有的只是瘟疫肆虐的冷清街道上,2.5萬名荷槍實彈、嚴陣以待計程車兵。
被稱為「民主燈塔」的美國,防範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在大選中承受失意、卻仍然夢想著捍衛美國價值觀的7500萬美國選民。而另一半美國選民,則視他們為帶來仇恨、動盪、瘟疫和道德敗壞的敵人。
這種撕裂的背後,已不僅僅是兩黨和選民的對峙,更是兩種歷史、兩種價值觀、兩種「美國夢」的對峙。
對峙的雙方,一個是新美國——「進步美國」,另一個是老美國——「保守美國」。
衝突:「進步美國」VS「保守美國」
長久以來,美國有兩套國家敘事,二者時而同舟共濟,時而貌合神離,而如今,他們卻走向了尖銳對立。
●「進步美國」:世俗、多元、科學、民主
「進步美國」的理想被鐫刻在自由女神像的基座上,它代表著所有人對美國的美好憧憬——自由人的祖國,世界公民的精神家園,全世界遭受奴役和苦難的人民的最後歸宿:
「將你疲倦的,可憐的,瑟縮著的,渴望自由呼吸的民眾,將你海岸上被拋棄的不幸的人,交給我吧。將那些無家可歸的,被暴風雨吹打得東搖西晃的人,送給我吧,我在金門旁高高地舉起我的燈!」
這個美國,更加年輕和現代,它由一代代觀念不同的移民通過共同想像塑造,它源於南北戰爭,在羅斯福時代成為主流。
它相信「言論、信仰、免於匱乏和免於恐懼」的四大自由;它傾向於大政府、高稅收和高福利;它相信文化多元和進步主義,如放開移民、環保和平權運動;它以全球領導者的形象出現,推廣普適價值。
「進步美國」贏得過輝煌的勝利,它曾組建了一個世界聯盟,以一場世界大戰擊敗了法西斯,它讓美國主導了世界秩序,成功地建立了一套以美國為權力中心,以美元為全球貨幣,以統一世界市場為目標的「美利堅治下的永久和平」。
●「保守美國」:古老、信仰、共和
「進步美國」背後,還有一個更加古老,卻逐漸被遺忘的「保守美國」。它的公義寫在《聖經》上,由清教徒從保守的英國帶到新大陸,在「五月花號」上立約成為未來美國人的信條。
「我們將如山巔之城,為萬眾瞻仰。因此,我們如果在已經著手的事業中欺矇我主,使主受賄賜予我們的庇佑,我們將成為笑柄,天下醜聞。」
五月花號輪船油畫
這個美國,源自其精神源頭的清教徒敘事,可以上溯到開國先賢們,並在里根手中一度復興。
它堅信美國的立國根基是信仰;它懷疑大政府,主張公民自治、低稅收和低福利;它相信保守主義,提倡上帝指引下的個人道德、奮鬥和成功;它主張美國的理念和生活方式,是全人類的榜樣。
「保守美國」建立了美國,也幫助美國渡過重重難關,80年代末的冷戰年代,在那個連美國人都很少相信自己會贏的至暗時刻里,盛極一時的蘇聯在它面前轟然倒下——因為蘇聯人在它身上看到了一種近乎理想般的生活方式。
長期以來,人們以一種籠統的想像,將這兩個美國視為一體。而如今,當美國開始反對美國時,人們才突然發現,長久以來,我們對美國的認識原來含糊不清。
解構:「進步美國」吞噬「保守美國」
上世紀90年代,以「文明的衝突」聞名世界的政治學者薩繆爾·亨廷頓,在他的最後一本著作《誰是美國人》中,做出了美國政治走向極化的判斷:「美國精英主張美國成為一個世界主義社會……而大多數美國公眾則贊成美國保持已經三個半世紀之久的傳統。」
亨廷頓用「解構」來描述這一過程,他認為「進步美國」在不斷地向「保守美國」發起進攻,而後者節節敗退。
亨廷頓的預言變成了現實,21世紀20年代,美國作家杜塔特在專欄文章中做出了回應:「新美國正在取代老美國,並將自己樹立成唯一的、真實的美國。」
杜塔特認為,美國近年以來的所有問題,都源自兩個美國在爭奪主導權,而美國兩大政黨精英有一個從未說出口,卻心照不宣的共識:老美國將逐漸讓位於新美國,一個全新的美國將會出現,儘管該過程不會一帆風順。
杜塔特口中的「合謀」,數十年來進展順利——直到作為「圈外素人」的川普出場,意外打破了政治默契。
2016年大選,川普以「讓美國重新偉大」的口號,說出了大量美國人心底想說的話,激發了老美國的自衛意識,在主流民調和媒體一律不看好的情況下,奇蹟般地當選美國總統——他意外成就了「老美國的覺醒」。
然而,老美國的反撲,激怒和嚇壞了美國認同轉型中的受益者,2020年大選,反對川普的聯盟迅速建立起來,聲勢浩大地拿下了這場充滿爭議的大選。
他們包括民主黨人、共和黨建制派、主串流媒體、網際網路巨頭,以及一切討厭川普的人。他們想法天差地別,卻在一個新的共同理想下團結起來——川普必須下台。特別能拉仇恨的川普,又重新引發了「新美國」的團結。
在這場美國反對美國的「和平演變」中,儘管老美國發起了抵抗,腳步卻仍未停下。
●解構「美國人」:星條旗正在墜落
歷史學家金觀濤在《歷史的巨鏡》中認為,前現代與現代的分野之一,是國家認同方式的轉變:
前現代國家是縱向認同,雖然我們是不同的人,但是我們認同一個統治者;而現代國家是橫向認同,我們是同一群人,所以我們生活在一個國家。兩種認同方式,帶來了國家凝聚力來源的不同,和國家力量的巨大差異。
可見,在現代文明,「誰是我們」的答案至關重要。對美國而言,「誰是美國人」的答案,由「保守美國」譜寫,卻在「進步美國」以「自由、平等、多元」的名義下,受到質疑、瓦解,最終模糊不清。
亨廷頓在《誰是美國人》一書中,概括了這個長達200年的過程:
第一階段「美國人是清教徒」——「保守美國」認為,「WASP」,也就是「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清教徒」塑造了美國,讓美國成為全世界嚮往的「山巔之城」。誰是美國人?美國人是「WASP」。
第二階段「民族大熔爐」——「進步美國」認為,美國本身就是移民國家,應該是一個以基督教信仰為主,保持多元、多民族的開放聯邦。誰是美國人?信仰基督教的、歐洲白人也可以是美國人。
第三階段「馬賽克一般的沙拉拼盤」——「進步美國」認為,美國作為唯一的超級大國,歡迎全世界所有人。誰是美國人?答案竟然是,「美國人」永遠不該被定義,否則就是對自由、平等、多元的嚴重侵犯。
在「進步美國」主導的這場「革命」中,美國人的國家認同正在瓦解,外來移民對母國的認同正在壓倒美國。
亨廷頓在《誰是美國人》一書中,記錄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1988年,在洛杉磯,美墨之間有一場球賽,放眼望去,賽場幾乎清一色的墨西哥國旗。當美國隊出場時,全場觀眾朝他們扔石頭。一個挨打的球迷氣憤地說:「在美國比賽,我竟然因為舉美國國旗挨揍了,豈有此理!」
在美國的旗杆上,星條旗似乎處於降半旗的位置,甚至搖搖欲墜,而另一些旗幟似乎在高高飄揚。
●解構「美國敘事」:從「偉大」到「罪惡」
1961年,甘迺迪總統就職典禮上,歌頌美國的建立得到了上帝的讚許,當談到開闢新紀元的國父們的功績時,他滿懷深情地念道:「美國正在進入詩歌與力量的黃金時代......我們的冒險,在自由的故事中證明了自己的正義。光榮啊光榮,代代相傳至今不息。」
而在1993年柯林頓總統就職典禮上,詩歌朗誦沒有一個字提到「美國人」,卻列舉了27個人種和群體——猶太人,拉美裔,愛斯基摩人,阿拉伯人等等。朗誦者譴責美國追逐利潤的武裝鬥爭和血腥烙印的歷史,讓這些群體受到了不道德的欺壓,美國可能「永遠陷入恐懼,永世套上野蠻枷鎖」。
僅僅32年,美國的歷史敘事,就從「英雄」變成了「罪犯」。
美國復興保守主義運動的精神領袖羅素·柯克,在《美國秩序的根基》一書中,對「保守美國」的國家敘事,進行了高度的提煉,他認為,美國繁榮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耶路撒冷、雅典、羅馬、倫敦這四座城市:
清教信仰源自耶路撒冷,國父們把上帝的意圖,「從壓迫和奴役中獲得自由」變成了現實。
喬治·華盛頓在權力頂峰,拒絕黃袍加身的民主範本,來源於雅典的梭倫——為國立法,締造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聯邦共和制的民主國家。
共和精神源於羅馬——個人的權力、少數人的權力,和多數人的權力,都必須被分立與制衡。
自由傳統來源於倫敦——財產權、大憲章、代議制等現代文明的基本制度,在美國立國之初就得以確立。
在「保守美國」的敘事中,美國是山巔之城的偉大國度,美國開國先賢們是一群智慧的紳士。
「進步美國」的敘事,與之截然相反。
南北戰爭之前的歷史都是「罪惡」的,美國國父們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奴隸主,他們雙手沾滿了印第安人與黑奴的鮮血,所謂「制憲會議」,不過是奴隸主們為了富人集團利益,進行的一次分贓大會。
2020年中的「BLM」運動中,美國國父們的雕像連續被推倒,包括首任總統華盛頓,和第三任總統傑斐遜。理由是,他們都曾是「奴隸主」,美國的歷史是種族主義的、厭女的、強盜貴族的歷史。他們必須為罪孽還債!
BLM運動中,華盛頓雕像被推翻
這是兩套「尖銳對立」「你死我活」的敘事:一方是英雄的國父-拓荒者敘事,另一方是黑人和印第安人信奉的真理。
而在「進步美國」的敘事中,美國英雄仿佛只剩下一個:作為黑人民權運動領袖的馬丁·路德·金,一個平等引導人民的英雄。
沒有人質疑馬丁·路德·金的偉大,可是,當美國失去了國父和拓荒者,所有的英雄和歷史都被「解構」之後,那麼,美國還能剩下什麼呢?
●解構「美國價值觀」:「進步美國」吞噬「保守美國」
20世紀50年代,美國保守主義復興運動的領袖,羅素·柯克在《保守主義的精神》一書中,用充滿憂慮的筆觸,寫下了這樣一句話:「美國正在走向衰敗,這背後始終貫穿著一條清晰的主線,那就是美國的保守主義精神正變得愈發脆弱,作為繁榮根基的活水源頭正在枯竭。」
在隨後的章節中,柯克將這一血淋淋的慘案——「進步美國」對「保守美國」價值觀的肢解,展現在讀者面前:
首先被謀殺的,是「保守美國」的根基——清教徒價值觀。
在「保守美國」,美國人被信仰指引,被法律約束,自由觀念體現在個人自治之中。人們應該遵守律法,擔負責任,努力工作和生活,榮耀上帝。
而在「新美國」敘事中,這不過是陳舊的迷信。曾經美國人深信的一切,被徹底顛覆。
●基於信仰的律法,被「正義」取代
在「進步美國」,人們喜歡談正義,談受害者,談被忽視的99%,談父權的壓迫,談社會的錯誤,卻很少談論界定「正義」的力量——基於信仰的律法。
當美國人,崇拜的不是理性、契約和法律時,人群的撕裂也就越發嚴重,人們變得更無法互相理解。
●暴力,被「復仇」美化
當美國接納了「進步美國」敘事,行動帶有更多正義和復仇色彩時,美國社會的暴力越來也多。
當街頭暴力被合理化,破壞行為被美化為替弱者復仇,法律對財產權的保護軟弱無力時,美國的打砸搶暴力和財產破壞日益頻繁。而「進步美國」此時卻沾沾自喜,仿佛在一場洗劫了商店的遊行中,美國的聲望在旁觀者眼中反而在上升。
BLM運動逐漸演化成一場暴力運動
●墮落,被「自由」裝扮
「進步美國」觀念中,自由需要以不斷挑戰舊的傳統來證明。於是,家庭觀念的淪喪被視為進步,大麻、濫交和放縱被視為個性表達,貧富則成為劃分「我們」和「他們」的依據。
過去的「社會榜樣」被打倒了,主流觀念甚至鼓勵一种放任的、向下墮落的人生,以此作為美國的自由觀,並把產生的一切問題推給社會。人們以社會下游的標準要求自己,而不是尋求向上的榜樣。
●創造財富,讓位給分配財富和身份政治
一位美國州長這樣對記者說:「你們10年前90%的時間談經濟問題,10%談其他的一些事情。現在你們是50%的時間談平權、種族和貧富,剩下50%的時間則在議論我的個人問題。」
高歌猛進,一起做大蛋糕的美國夢消逝了,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開始了。
●正在逝去的個人主義和工作道德
柯克認為,世界上其他國家,喜歡用不同的方式貶低個人的工作意義,這是它們無法走向繁榮的理由。只有美國,這個典型的布爾喬亞社會卻崇尚工作的意義,以工作為榮。這一切源自美國的個人主義——美國人相信個人對自己負責,這一清教徒信念導致了個人靠自己奮鬥而取得成功的標準。
然而在「進步美國」的敘事中,美國人開始把一切問題推給社會,推給大公司,推給政府,推給階級,推給男人,推給白人,推給陰謀論,對社會變革投入的熱情超過了今天的工作。
當「保守美國」的價值觀被「進步美國」徹底解構時,美國也就被掏空了靈魂。
歷史是個邪惡的老師,只對自由人訴說真相
保守主義思想家阿克頓勳爵曾說:「歷史是個邪惡的老師,只對自由人訴說真相,唯有自由人才有資格汲取歷史教訓。」
一個大國的崛起與衰落,在歷史長河中,似乎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然而,對於身處歷史的我們而言,美國的問題,一直都是世界的問題。
今天的世界無疑處於一場重大危機之中,世界的各個角落,國家理想和治理能力分裂,經濟和公共安全衛生一片狼藉,災難敘事興起,極端民族主義回潮,全球化和自由貿易飽受懷疑,坦誠合作開始讓位於極端對抗。
觀察這一切,要麼被紛繁複雜的表象迷惑,要麼洞悉歷史深處的核心衝突。
本文是在深度閱讀、思考、總結文中反覆提及的《誰是美國人》《美國秩序的根基》《保守主義的精神》等作品後,重新觀察、理解美國大選這一歷史轉折事件背後的深層次原因,以及對美國和未來世界格局的影響,因此,我們也希望將這三本書推薦給對本文話題感興趣的朋友。
除了新老美國的激烈對抗外,美國的經驗與教訓,至少還清晰地告訴我們:
1,政治至少有兩重維度。一重是政治敘事,它提供國家的合法性(如本文提及的「進步美國敘事」與「保守美國敘事」),它就像機械動力的潤滑劑,沒有潤滑劑,機械也能運作,但是早晚會走向崩潰。另一重是政治領導力,它是一種直面現實的政治實踐問題。
然而,我們在討論或者觀察公共事件時,卻常常顧此失彼,常常陷入單一維度。
2,長遠而言,思想-信仰關乎國運,它的威力遠遠大於暴力。正如保守主義所認為的那樣:「一個政治體在根本精神上的統一,是該政治體能夠維繫自身統一的前提之一。」
3,對美國問題的討論帶來的撕裂,很大程度上,是由時空錯位導致的價值混亂所造成,如果說「老美國」是現代文明的高地,那麼「新美國」的問題,就是進步主義、後現代主義的狂飆突進。美國的問題,應該回歸保守,否則,20世紀的兩場戰爭,恐怕還會向我們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