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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改造的右派鄉村私營小業主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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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在網上發表了一篇短文《幾份小右派檔案》,寫了四個小右派的人生簡歷。一人幾百字,其中一位是馬禮海兄。其實他的故事,幾句話就可說完:他生長在農村,讀過兩年私熟。長大了先在父親的小布店裡當學徒,父親年老了,就捕手父親的布店,養家活口。1956年私營商店改造了,他成了公私合營店裡一名員工。1958年反右運動收尾了,小鎮上還在鳴放。馬禮海提了一條意見,說為什麼國營店賣布的,糧食月定量是32斤,而合營店賣布的只有28斤?為此先劃為「反社會主義分子」,後據全國工商聯文件,他是十幾個人合營店的副經理,又改劃為右派分子,送門口塘農場監督勞動,我們成了難友。1962年馬兄摘帽後回原籍,父親丶妹妹都在大饑荒中餓死了,妹夫受到他的牽連,工作丟了。馬禮海繼續在供銷社當職工,直到退休。他一度長駐蕪湖當採購員,我們時有過往。

在那篇小右派檔案一文之前,我曾寫過一個題記:所謂小右派者,非指劃右時年齡小者;也不僅是職務小,只是基層普通員工;主要是指獲罪事因小,小到幾近無,無事緣何獲罪?現代版莫須有也!

近年來我又對此言,做了一點反思。一場大運動,尤其是以整知識分子為主的反右派運動,為何會連累到知識界以外的普羅大眾,可能決非簡單的池魚之殃,它一定還有我們不熟悉的某些社會背景,諸如與其他政治運動的關聯等等。

正是基於這項尋求,我和馬禮海兄,進行了多次的對話。

對馬禮海兄的訪談,是隨意的,無序的,基調是閒聊,談的很瑣碎丶零亂。事隔兩年多了,現在整理起來,也頗有困難。但零亂之中見真情,也還能比較真實地反映,那個已經遠去了的時代。馬兄年長我十歲,雖長期生活在基層,但思維敏捷,見識頗深,憨厚坦誠的表象里,有一顆睿智的心。和他閒聊,大長見識,使我們對那個年代,和所發生的也可稱之為社會的變革,即建國初期執政者對小商業的改造。有了一些了解。對也在變革今天,也有些借鑑的意義。

茆家升:再次見到馬大哥,十分高興。我在網上發表的小文章《幾份小右派檔案》,裡面有一份是說你的,你看到了嗎?

馬禮海:我不會上網,是我的孩子打開電腦,指給我看的。謝謝你了!讓我這樣鄉下人的一些小事,也能讓網友們知道。

茆:現在網上很熱門的話題,就是基層小人物的命運。社會就是由千千萬萬的小老百姓組成的。老百姓日子過的怎麼樣,最能反映出這個國家的實際情況。就說你吧,你就是一個鄉村小鎮上賣布的,反右派運動說的是什麼政治思想戰線上的大決戰,它和你能有什麼關係呢?

馬:是呀!我就是想不通嗎?你政府想搞什麼運動,想整什麼人,那是你的權力,搞到我們這樣小老百姓頭上,又何苦呢?我們又未做過傷害政府的事,幹嗎要整我們呢?

茆:也有讀者問,那位姓馬的,只是個小商人,真的就是說了句糧食定量不合理,就被打成右派嗎?這也太荒唐了。是不是他得罪了哪位有權勢的領導,或是與某人有私怨,有人借運動之機打擊報復,這也是歷次政治運動中常見的事。

馬:這點道理我也懂。不過從小父親就對我說,我們做小生意的,吃的百家飯,各種人都不能得罪。就是同行之間,可以有兢爭,但不能坑人。自家要吃飯,別人家也要吃飯。再說我這個人,你們都知道的,馬虎隨和,真的想不出有人在挾私報復我。

茆:好像你家的成分也不高,個人也未乾過偽職,也不是什麼狗崽子之類的。

馬:我家無田無地,幾代人都吃小生意飯,家裡連個學徒也未收過。

茆:那問題還是出在做生意這一行當上了。不過你家連個學徒工也沒有,應該算不上是什麼剝削階級。再說新政權初期,一直還在說是保看護商業的。

馬: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怎麼想也想不通。我不就說了句糧食定量不合理嗎?能犯了多大法?以後慢慢的,還是從我是做生意的這個角度,想通道理的。

茆:我很想聽你說說這個「道理」,因為它不是你一個人一家人的事,它關係到政權更迭後,千千萬萬小工商業和手工業作坊從業者的命運。據我所知,執政者對待他們,遠不是他們宣傳的那樣,是保護與支持,他們的命運下場都不太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馬:這事說來話長了,其實它才是我們私營小商業和政府矛盾的關鍵。不過這事不能說,要是說了那才是反黨哩,政府的政策是叫什麼「一化三改造」吧?三改造之一就是改造私營工商業,明確點說就是將民間的工商業收歸集體,實際上就是收歸國有了,也就是收歸執政者所有了。這就牽動了小鎮上各家各戶的利益。鎮上除了菜農,小作坊丶及一些手藝人之外,都是在靠做點小生意過日子。這生意往後還能怎麼做,的確是關係到千家萬戶。

茆:先說說那些手藝人日子過的咋樣?像木匠鐵匠泥瓦匠,還有開裁縫鋪丶剃頭店的丶編柳筐的等等,他們也合營了嗎?

馬:手藝人比我們做小生意的,情況還要複雜些。政府也曾經把他們組織起來。不過他們大都既無貨物也無資金,吃的是技術飯,是按件拿錢的。比如做件上衣幾個工錢;有的是上門服務,比如木匠泥瓦匠做一個工就是一天多少錢,而且是優質優價,技術差的體力小的,只能拿點做小工的錢。這些事政府一般不大管也不易管,管緊了他們就帶著工具走鄉串戶去了。社會主義一大二公的原則,暫時對他們不大管用。

茆:但他們手藝再好,終究也逃不過共產風一劫!首先農與非農的雙重戶籍制度,就把他們也圈死了。以後大躍進大饑荒一來,無為縣老百姓三成以上的人都餓死了,未死的人也是似鬼非人一般地掙扎在生死線上,還有誰去請工匠。他們本來就是不種地的農民,也是在靠土地吃飯。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說說,公私合營究竟有沒有什麼優越性?

馬:政府宣傳的優越性,主要是說走社會主義道路,是走向人間天堂的康莊大道,是人類最好的社會制度。這條道這個制度好在哪裡,是什麼樣子,我們未看到,也不怎麼關心。我們最關心的,是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茆:那合營後就你家來說,日子過的是越來越好呢,還是越來越艱難了?

馬:合營前我家就有八口人了,全靠小布店為生。為了能生存下去,父親帶我苦心經營。雖然生活艱難,但憑我們家多年經商的經驗丶客戶關係丶進貨渠道,和一些商業技能,日子還是能過的下去的,在附近農民眼中,我們還算是殷實人家。

茆:那合營以後呢?

馬:那還用說嗎?合營後一家人生活,主要是靠我一個月34元的工資。老朋友說實話,它頂不上過去逢年過節銷售旺季,幾天的收入。合營店裡開始還有點分紅,以後經營狀況越來越差,有時工資都發不齊,分紅也沒了,日子更難過了。

茆:真難想像34塊錢八口人如何生活。不過我聽說,公私合營時沒有一家人,會把店裡的貨和資金全交出去的,上面再鼓動也沒用,有點像大躍進大饑荒時,反瞞產私分運動。

馬:性質是一樣的。都是在想辦法維護自身最後一點活下去的資源。要說自願,有誰願意把自己勞動所得,像度命的口糧和我們小商人的資財,無償地交出去,那不是等死嗎?不過反瞞產私分,以後知道壓力來自最高層,加上基層官員作惡,害死了無為多少農民。對我們小商人,還未到挖地三尺搜刮財物的程度,否則我家就不會只餓死我父親和妹妹兩個人了。

茆:(我不能對馬兄說,這種事說到底,還是掠奪!是權力剝削!別問它打出什麼旗號,喊出什麼樣迷惑人的口號。執行的還是蘇聯的竭澤而漁的農業政策。往前的暴力土改,往後的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都是一脈相承的。)只有傻瓜或是被政府宣傳嚇破膽的人,才會把賴以活命的錢財和物資都交出去。比如賣布的,總得給一家老小留幾尺布,做幾件衣服吧。

馬:那當然。不過這種事,既關係到身家性命,又關係到政府的大政策,沒人敢透一點口風的。

茆:我為什麼特別提到賣布的,因為1962年某一天,蕪湖長街曾發生過,警察封街,政府大量沒收私人商品事件,震動全國。被沒收的物品很龎雜,主要是布匹。記得當時的結論就是說,這些布匹基本上是公私合營時,私方匿藏下來的。你知道這件事嗎?

馬:知道,對我們這些曾經的小業主震動很大。不過不知道細情。記得你就住在長街附近,那天你看到了嗎?

茆:我只是個旁觀者。記得應該是當年六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還不太熱,下著小雨。蕪湖十里長街,歷來是小商品集散地。一化三改造後它萎縮了,大躍進大饑荒時更是像死掉了一樣,昔日的繁華不再。但政策一寬鬆,市場馬上就活躍起來了。我是眼見它日益繁榮起來的,地攤店面一天比一天多,人群越來越擁擠。記得那天從中山橋下的徒門巷開始,到花津橋這一段屬於中長街部分,是商鋪最密集的地段。突然所有路口,都站著荷槍實彈的軍人,有人說還架起機槍。熙來攘往的購銷者們,正驚恐不知為何,有的商家知道事情不妙,還想撤離時,發現所有路口都被阻住了。隨著預定的時間到,記得是上午十點整,號令槍一響,執法者沿街將所有商品一掃而空了,貨主也被帶走詢問。事後知道當時有十七省商人集聚於此,犯的都是投機倒把罪,外省的還加上長途販運罪。(可喜的是改革開放後,制定刑法時,這兩條罪都取消了。)記得當時老百姓議論最多的,是在說這下子政府發財了。

馬:這件事對我們過去的小商人震動很大。我從門口塘農場勞動四年回來,還在供銷部門上班,對我很不錯了,我哪敢再冒這個險。但我知道小鎮上有人參與了,後果可想而知。

茆:小小的長街,就聚集了十七個省的商人,而且全是私人財產,至少說明他們對所謂的社會主義改造都是不認同的。而且這種當時視為的非法經營,現在看來非法的是當時的執政者,因為他們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不問這部法律是何時公布的,任何時候任何人包括執政者,都不能肆意侵占他人財物。

馬:你這些話當時要說,就能把你抓起來,你信嗎?

茆:我當然信!好了不說這些當時誰也不敢吭氣的舊話了,還是說說對基層工商業的改造,究竟對誰有利吧?

馬:其實我們在農村開小店的,也是吃的土地飯。農民日子好過,我們的生意就好一點,農民很多人餓死了,我們別說做生意了,命也保不住。

茆:只是在你的自傳里,可沒有看到你這方面的擔擾。倒是看到你首先申請要合營,表現得挺積極。選上個十幾個人的副經理,還挺高興的。

馬:因為政府天天在宣傳,組織起來的優越性。宣傳的目的就是要小鎮上的小商店,都集中起來一處賣。說一家一戶的賣,是在走資本主義的路;而集中一處賣,就是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大問題,那就一起賣唄。別像前幾年搞土改那樣,成了階級敵人,那可得家破人亡了。

茆:你那時是否覺察到,對你們小工商業的限制改造,和幾年前的暴力土改,有什麼關聯嗎?

馬:當然有聯繫了。土改中反覆宣傳的是要打倒地主富農為代表的剝削階級,而且地主富農們也確實被暴力打倒了,土地耕牛房屋和所謂浮財都被瓜分了。接下來就宣傳我們做生意的商人了,說我們也是剝削階級。不過政府未說要把我們打倒,也未說要沒收我們的家產,只要我們聯合起來經營,還不是政府對我們的寬大嗎?我們敢不積極響應嗎?

茆:這麼說你們敲鑼打鼓響應號召,很重要的一條,還是恐懼!怕遭受到和地主富農們一樣的下場。

馬:那還要細說嗎?我們做生意的,人人心裡都清楚,胳膊是拗不過大腿的。政府要辦的事,是一定要辦成了,與其被捆綁著走,不如主動的走。老百姓有句話,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

茆:你能把這件事說的詳細一點嗎?我們都是那些年連年不斷的政治運動的親歷者和受害者,大躍進年代的大饑荒中,我們都差一點被餓死。特別是你們無為縣,本來是魚米之鄉的大糧倉,怎麼會餓死三十多萬人?那一定是經濟政策的全面失誤,才會有的全面崩潰!現在人們談論甚多的大煉鋼鐵和大放糧食衛星等荒唐事,很少見到有人在說小工商業改造的事,其實基層的小工商業者,與農民農業的關係更為密切。你能對我說說這方面的情況嗎?為什麼參加公私合營,伸頭縮頭都要挨一刀呢?

馬:話來話長。其實新政權一開始時,對我們基層小業主還是比較寬鬆的。國民黨留下的爛攤子,苛捐雜稅丶物價飛漲丶貨匝貶值丶百業凋零。新政權必須儘快安排好百姓生活,恢復生機。那時我們做小生意的,日子比較好過。記得當時有一首歌很流行:「千條船呀,萬條船,千條萬條來往如梭穿。布朝北呀米向南,朝北向南只報一道捐。除了解放區,別處哪兒有?哪兒有啊。」唱的是實情。我家去對江蕪湖進貨,真的就是帶大米到江南,再帶布匹回江北,來回都有賺頭。既繁榮蕪湖的米市市場,也搞活了鄉村經濟,政府也收了稅,都是好事嘛,幹嗎以後說變就變了呢?變了以後有什麼好處呢?

茆:你說的日子好過,那是在新民主主義時期,三反五反之後,就進入了所謂的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怎麼能一樣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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