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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劍濤:美國社會的變遷與保守主義所處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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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情況下,美國開始了一個巨大的裂變過程,同時種族問題依舊是熱點話題。而華人的美國社會認同上,一直有重大的分歧。這一次華人可以說既有非常非常忠誠的川普粉——"川粉",但是也有相當多的拜粉,尤其是華人中層階級以上、在大學任教的。我前年到哈佛大學開會,跟一個MIT(麻省理工學院)的華人教授討論起來,他說起川普就恨得牙痒痒的,以至於我都覺得很難接受了。同樣,黑人族群——有色人種代表人群,最有戰鬥性的人群,組織程度最高的黑人人群——來爭取他們期待的在美國社會的權利,那就被身份政治誘導而產生的一種權利訴求,也就是有些評論者強調的:黑人要求的不僅僅是正當的公民權利,而要求的是成為主流的權利。身份政治要求的不僅僅是正當的憲法權利和社會權利,而且是主導憲法和社會的權利。再加上美國社會人群本身隨著深度現代化的發展、身份政治的發展,讓LGBTQ試圖也要越位到主流文化的地位上去,因而,這一次美國社會的分裂——可以說是一次大分裂——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社會內部的細化讓身份政治試圖從亞文化、亞政治變成主流文化、主流政治。

而另一方面一個最重大的變化就是,曾經為美國做出艱苦奮鬥的白人族群,尤其是中下層——更尤其從地域上來劃分,農業州和鐵鏽地帶的人群,也就是為民主黨所蔑視的"紅脖子"——他們在社會上深感失落。而其中,一種最強烈的區分就是他們跟移民不一樣,他們把自己命名為"定居者"(settler)。他們認為:正是因為他們的定居而帶來美國的發展;正是因為他們的定居而產生了自由民主的美國,讓美國成為全球的燈塔;正是在他們建立的基督教背景上,確立了憲法原則,確立了對傳統的重視,通過溫情脈脈的農業文明、保守文明的建構,而使美利堅合眾國成為美利堅合眾國。而在他們眼裡,所有的移民,第一是多元背景,第二可以說是多元文化,第三是在美國已登頂世界之後才進入美國相對平等的社會空間;因此,美國的定居者對移民群體發生了非常強烈的怨恨,而我們說,這種怨恨如果基於美國的建國史來說,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憲法的原旨主義和美國社會本身的變遷,使得美國的政治反饋和精神世界的重建可以說遭遇到了空前的挑戰。而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來分析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相對分析得要長,因為要從歷史做一個宏觀的粗線條的描述,落實到現實。

四、保守主義在美國艱難尋找定位

我們來看,保守主義因何在美國的歷史進程中越來越演變為一個主流的意識形態流派?

(一)美國保守主義溯源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在美國建國之前,美國是沒有自覺的國家意識形態的。就國父們,尤其是奠定美國憲政機制的聯邦黨人而言,在《聯邦黨人文集》當中我們看到英國政治思想,尤其是約翰·洛克的政治思想,以及接受了約翰·洛克思想的法國的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設計,這些思想應該說是理所當然地成為美國的主流思想,而且背景文化當然毫無疑問是基督教文化——儘管約翰·洛克在《政府論》裡專門批判了教權論,使得雙建論的論證落到了世俗權力的平台上,因而變成了以人的自由來人為建構社會。這也是美國特別強調的、保守主義認為的憲法原則的重要性——而憲法的高位法地位,就是自然法和神定法它們的極端重要性。

隨著美國的發展,尤其美國社會性質的變化,美國的意識形態也在發生嬗變。美國建國之初的意識形態是一種帶有保守色彩的——因為按照拉塞爾·柯克的說法,在19世紀以前保守主義和古典自由主義或者自由主義是一家。一直到1848年,歐洲風起雲湧的社會主義運動以後,自由主義才面臨什麼呢?激進主義的極端挑戰。這才讓法國激進運動開始催生的柏克的保守主義,越來越具有了脫離於自由主義的獨立的意識形態色彩。大家也看到,在英美政治思想史上,甚至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在19世紀中期以前,基本上沒有分流敘述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在美國的自由主義及其批評者這樣的流行的圖書里,社會公眾讀本或者大學教本里,基本上也是把柏克、洛克列為自由主義陣營,而沒有把柏克列為自由主義的批評陣營。

隨著激進主義的重要挑戰,也就是隨著社會中下階級尤其工人階級進入社會的主流階層,社會主義進而變成一個狂潮,變成社會不可阻擋的一個潮流。這個時候,基於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對此的反應,以及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對自己意識形態建構的背景和基礎的一個再反省,兩者開始發生分流。而且,在自由主義內部,相對保守的人群和相對開明的人群,在對進步主義反饋的機制上也開始發生分流;而願意接受激進主義挑戰的那一部分所謂開明的自由主義者,逐漸在接受社會主義的某些訴求,最明顯的變化就是約翰·斯圖爾特·密爾。這使得自由主義在面向市場、面向價格、面向限權、面向神性背景保持了基本一致性的立場時,開始發生重大的鬆動,而使得自由主義變成了意識形態的拼盤。密爾在經濟上是明確支持社會主義,而由於受自己太太的影響,密爾也是自由主義者里第一個撰寫專著而鮮明支持女權活動的。按照曼斯菲爾德(Mansfield)的說法,第一代女權主義者實際上是由男性給她們提供理論支持的,這些男性對女權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論武器。換言之,密爾等人把自由主義適應於社會經濟運動和反抗運動的因素,給容納進了自由主義;而在相對保守的柏克式的保守主義者們看來,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拉塞爾·柯克也強調,19世紀中期,尤其遇見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運動興起,以至於英國開始對社會主義運動在政策上發生反饋;而後來,尤其由工黨建立系統的議會式社會主義的競爭方案的時候,保守主義就跟所謂開明的自由主義徹底分流。開明自由主義這樣的一個新自由主義在意識形態上實際上是比較接近今天美國民主黨意識形態的。

在美國同樣如此。對於美國,實際上一般也都認為,開國領袖們,如漢密爾頓和傑斐遜的意識形態是有爭端的,兩人也首開應用媒體來進行黨派競爭,而真正掀開了美國政黨競爭性政治的序幕。一些人認為漢密爾頓應當屬於美國保守主義的鼻祖,而傑斐遜應當屬於美國激進主義的鼻祖;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比較簡單的歸類,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傑斐遜實際上是非常捍衛鄉村特色的,他對他的山莊很眷顧,願意把他的律師費完全投入他老家山莊的修建,退休之後回到了山莊,從事農牧業,也可以看出其實他也有他的保守色彩,而且對地方,他是非常看重的,不是看重聯邦。漢密爾頓對於工業化、對於聯邦主義是非常支持的,對金融的發展也是極其支持的,因而他被稱為工業美國的設計者,或者現代美國的謀劃者。

在保守主義的追根溯源上,哪怕開創了美國1950年代後期保守主義運動,以至於後來對美國保守主義政治發生深刻影響的拉塞爾·柯克,在尋找美國保守主義的鼻祖的時候,他也沒有找漢密爾頓和傑斐遜,而是找到了美國第三屆同時也是第二任總統——華盛頓擔任了兩屆——約翰·亞當斯。約翰·亞當斯是有著非常明顯的宗教潛質的。拉塞爾·柯克在解釋美國憲法的重要著作里,也特別強調宗教背景的極端重要性。他特別強調,美國的保守主義如果要追根溯源,在外部因素上來說,找到的就是柏克。對於宗教信仰、對於社會傳統、對於文化慣習,甚至於對王權,在某種意義上的一種尊重——不是一種服從——都是非常重要的。他們明確地反對以人來設計現代政治,明確地反對試圖通過激進的社會革命,一蹴而就,來進入理想社會——他們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拉塞爾·柯克也特別強調,不僅約翰·亞當斯奠定美國保守主義,在六大原則上可以說對保守主義在美國本土產生了奠基作用,而且亞當斯家族一直是美國保守主義的重要根脈、一個重要的源流,一個其來有自而蔚為大觀的保守主義的根底、根源、依託。而在美國建國時期,儘管意識形態有爭端,但是基本上可以說,是在約翰·洛克和柏克的基礎上奠定了美國的意識形態。

那麼,美國在什麼時候開始發生關於建國意識形態的爭端,以至於使保守主義跟激進主義、跟自由主義斷然分流呢?可以說,是到了20世紀。隨著美國社會結構變遷的劇烈化,亞文化擴張為主流文化的結構性挑戰日益浮現,在保守主義者看來已經危急了美國的憲政根本。自由主義的進步主義這樣的民主黨的意識形態或者民主黨的政治理論家們,與共和黨的政治理論家們,以至於游離於共和黨和民主黨之外——雖然對共和黨,尤其小布希兩屆執政團隊有非常重要影響——的施特勞斯學派這些形形色色的保守主義,開始登上舞台。

(二)美國保守主義的分類

像今天我們在分析美國保守主義的時候,很多人認為美國保守主義好像就是有一個整全的建制,好像是一個有完全紀律而高度組織起來的意識形態團體——這基本上可以說是一個誤判。隨著我們前面講到的20世紀中期,美國社會的結構性裂變,移民文化導致的種族衝突、傳統的有色人種跟白人的衝突、社會的亞文化謀求社會主流文化的地位和功能這個劇烈的衝突,以及原有的社會階層尤其工人階層、農民階層跟城市裡的中產主體的衝突,開始日益劇烈化;這起碼催生了四大類型的保守主義。

1.施特勞斯學派的保守主義

第一大類型的保守主義可以說是反現代而又有現代面目的保守主義——他們認為他們並不像一般人闡釋的那樣是反現代,他們認為自己是現代的同路人——那就是最近十幾年在中國掀起了不少熱潮的列奧·施特勞斯學派。第一,他們反對宗教保守主義。第二,他們反對政治保守主義。第三,他們反對社會文化的保守主義。他們對一切基於現代性的保守主義的立場都持一概反對立場,但他們又有一種什麼樣的現代特性呢?列奧·施特勞斯的保守主義,它也採取了理性的和哲學的進路,但是它是拒斥17世紀開始落定的理性的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這裡的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是統一的)也就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社會政治方案。它是要恢復到柏拉圖式的哲學和理性,它是要強調哲人王式的政治。因而,在他們看來,通過人定法,通過現代性的捍衛,通過理性和哲學的文化,人們已經越來越遠離美國國父們的開國立場、開國的制度建構、開國所奠定的社會文化的路線。如果說列奧·施特勞斯本人所寫的著作主要是經典的解釋,那麼他的高足布魯姆(Allan D. Bloom)寫的《走向封閉的美國精神》就有一種對於日益平等化的美國社會嚴厲的拒斥。在某種意義上,我把布魯姆的施特勞斯學派的保守主義方案定位為幾個反應的結果。

第一,直接是對1968風暴而帶來的美國社會分裂的反應結果。是否找到一個重新彌合美國社會的方案?他們拒絕進入現代尖銳對立的各個意識形態的戰場,而另闢蹊徑,要回到柏拉圖式的傳統。用前現代圓滿自足的理性與哲學,來拯救日益碎片化的現代性的理性與哲學。

第二,針對美國社會發展,因為美國社會日益世俗化、功利化。在某種意義上,美利堅民族從整體上被定位為一個逃避哲學的民族,直到19世紀晚期20世紀初期,約翰·杜威建立起了美國的國家哲學——實用主義。而實用主義既是後果取向也是效用取向,因此,美國實際上還是沒有國家哲學。列奧·施特勞斯學派想針對美國來塑造一個開放而理性、喜好智慧、愛好哲思的民情,同時追求國父們在憲法中的隱微的傳授、神秘的意圖——這個當然帶有宗教色彩,但是並不止康德所說的理性化的宗教。

2.宗教保守主義

這種保守主義對美國,尤其小布希政府八年確實產生了重大影響。產生重大影響以後,可以說形成了美國的建制派的保守主義。所謂建制派的保守主義就是進入了美國權力集團、權力圈子的保守主義。而這種保守主義在美國可以說有三種形態。

第一種,是宗教保守主義。美國有強有力的新教傳統之外的天主教傳統——虔心的天主教傳統相信禁慾、積極行動、介入、捍衛傳統、保守文化對於美國社會所具有的極端重要性。在某種意義上,確確實實我們從發生學的角度上講,如果排除美國社會虔心的基督教的背景,如果我們不看到上帝在白宮中徘徊和引導,我們確實不能夠深刻地理解美國的政治。從這一點上說,白宮的上帝與美國天主教的、基督教保守主義的政治傳統,以保守主義面對1968狂飆突進運動,同性戀、雙性戀、跨性戀、變性戀或者酷兒理論,他們有一種嚴厲的拒斥態度。宗教保守主義運動所支撐的美國社會運動是特別具有行動力的,比如在社會運動上反對墮胎。有部美國電影,講的就是天主教徒、基督新教徒,他們對一個未婚受孕的女孩兒,一方要保護她有墮胎權——這就是新教徒要做的事情;另一方天主教徒也要保護她,因為一個受精卵就是一個生命,所以天主教徒們要保護她一定要把這個小孩生下來。於是,雙方爭奪這個女孩。美國人以此內容拍了一部兩個多小時長的電影片——好像我們國內沒有公映,我是在飛機上看了播映的片子。可見,他們喚發一個社會運動、社會政策和政治政策的時候,有多麼尖銳的對立。

川普也一樣。大家知道他的當選有比較強烈的宗教背景,於是陰謀論把天主教的不同流派也拿來作為分析美國政治的一個背景因素,對此我們就不去分析了,我們總要保持理性分析的立場——這是我自己的主張,各位朋友如果不同意,等會兒可以再討論。

3.政治保守主義

第二種,就是政治保守主義。政治保守主義就是我剛才所說的美國人要致力於捍衛憲法原旨主義——不是宗教原教旨主義,不是Fundamentalism,而是Originalism。國父們制定這個憲法究竟想怎樣保護人民?捍衛的美國,是人民選擇的美國,而不是特權階層的美國。在對這一點的爭奪上,美國民主、共和兩黨的意識形態甚至發生了逆轉。美國共和黨最近也有議員建議,最好把共和黨定位為工人農民的政黨,因為他們現在在為社會下層說話;而我們知道,這個定位恰恰是民主黨長期以來的意識形態主流,但現在民主黨恰恰與跨國資本緊密地結合。跨國公司跟建制派合流,對政治保守主義方面的原旨主義予以拒斥,對進步主義予以堅定性捍衛。我在基本立場上支持保守主義,但是在政策做法上我是支持進步主義的;因而我有個提法,叫"從民主黨手裡拯救進步主義"——不要讓進步主義變成不可控的、非主流文化擴張為主流文化——而同時"從共和黨手裡拯救保守主義",因為極端的基督教背景的保守主義就無視了變遷了的美國社會的現實結構。

政治保守主義如何去因應於社會現實,變成了保守主義自身出現困境的一個重要原因。當年法國大革命過後,馬上柏克就寫出了《法國大革命反思錄》,就要求法國人不要期待激進的社會運動解決一切問題:人性是亘古不變的,我們自己要通過維護傳統漸進改良,像英國人那樣通過幾百年的代價,雖然漸有暴力衝突和戰爭,但大波瀾未曾出現。我們知道法國著名思想家托克維爾寫的《舊制度與大革命》開篇,其實就溫和地批評了柏克。為什麼呢?像英國付出那樣小的代價,是因為在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有各種歷史的偶然機緣,以至於使英國是得天獨厚的,一切後發現代國家很難走上英國那麼從容的發展道路。按照現在的說法,1215年英國貴族與約翰王達成大憲章,一直到1688年光榮革命,470多年時間,償付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代價,經過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起伏,英國才終於落定在現代立憲民主國家或者自由民主國家的平台之上。法國人是不可能有這麼從容的。當然我們說,我們中國人更不可能這麼從容;因川普而產生的中國輿論場的撕裂,其實恰恰就是我們無法從容應對我們的社會變遷和現代國家建構的一個最直接的反應和感受。我們相對跳開一點,可以說,對這一點的印象應當是刻骨銘心、極富挑戰性的。另外,我們能夠理解政治保守主義回到原旨主義的初衷,但是它要應對社會發展而出現的挑戰。

4.社會文化保守主義

第三種,當然就是更為流行的社會文化的保守主義。我們要強調,這裡有三個因素。

第一,現代一切意識形態是因應於一個政治社會集群而建立起來的,按現在的說法,實際上就是因應於一個具體國家建立起來的。某種意義上,保守主義最初是反對國家立場的。為什麼?因為基督教是世界社會;某種意義上,早期的保守主義的經濟社會運動,是支持國際主義和世界主義的,這與基督教來源背景是高度吻合的——源自於基督教的一種理念,是超越具體的民族國家的。像哈耶克這樣的保守主義分子——保守的自由主義者,因為他公開聲稱"我為什麼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所以很難把他歸納為一個保守主義者,但是他是一個保守的自由主義者。他對市場的辯護是最強而有力的,因為他認為只有市場才能打破極權專制的統治,因而主張國際主義,主張跨國市場,甚至主張全球市場。但是,全球化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越來越激發了人們對於國家的認同感,所以社會文化的保守主義逐漸落實到國家領域裡。像川普特別強調國家,特別引入民族主義,"美國第一""讓美國再次偉大""保持美國偉大",堅決反對全球化。這是社會主義保守主義第一個令人矚目的特點。

第二,就是真實的具體文化傳統不是多元文化主義的傳統。對"多元文化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這兩個概念,叢日雲教授有一個很好的分析;在我們漢語學界,基本把它們混為一談。在我們中國,很多人對細微的分析不感興趣,甚至我自己都不感興趣,但是,很多人常常就眉毛鬍子一把抓,而急於進行意識形態的表態,相互指責別人是極端——Extreme Politics(極端政治)已經變成一個帽子了,在美國滿天飛,在中國也滿天飛。

而實際上,在具體的社會文化傳統里的要求,不應是多元文化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強調的是各個亞群體、種族群體他們文化的絕對獨立性和必須受到主流社會的高度尊重;這樣就無法建立國家認同,無法建立社會認同,無法建立公民彼此之間的友愛,它是culturalism(文化主義)。而真正的文化多元主義強調的是pluralism(多元主義),只不過是在文化上體現的多元主義。而多元主義強調的核心一定要有一個憲法認同,而憲法背後一定要有個自然法的道德規則,甚至神法認同。當然,這個神法在來源上應該是基督教的;但我自己慎重地保留意見——是不是唯一地歸於基督教?這點上,我跟有些信基督教的朋友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另外,就是在社會文化上的多元傳統不能夠侵害在憲法及其高位法上的趨同性認知。這對保守主義來說,捍衛起來也非常困難。原因在哪裡呢?美國左翼提倡多元文化主義已經數十年。這一次聲援川普而導致了衝擊國會的悲劇,但是更大的社會悲劇是什麼呢?美國居然興起了告狀文化——新生一輩的在多元文化主義的引導下,居然告狀,說自己的父母前往國會支持川普,以至於導致自己父母喪失工作;這是在美國以往比較少出現的社會現象。

第三,社會文化的保守主義認為,社會的基本規則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以至於我們喪失了對"什麼是社會"的常識性認識。原來我們一般認為,社會是建立在比較清晰的歷史文化傳統基礎上的、比較清晰的道義基礎上的,也是在比較清晰的性別認知基礎上的。社會變遷發出了社會挑戰。比如,我們現在對性別的認知遭遇挑戰。前面提到的LGBTQ,已經讓我們對性別無法有一個確定的立場。美國左翼政治人物以尊重多元信仰的理由,連禱告上帝的禱告語都改了。設立廁所上,LGBTQ那就有不同的廁所。婚姻上,那也更為混亂。而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進入主流文化之後,擔任國家領導職務;我們從法權上當然尊重他們的權利,但是從社會文化的視角上講,確實有點超出我們的接受度,變化太快——引用一個前十來年流行的說法:"不是我不明白,而是這世界變化快"。保守主義相應地就要訴求一個對這種社會運動的阻遏,讓其放慢腳步;不過,保守主義特別強調它是不反對變化的,而反對的是太過迅速的變化。

(三)美國保守主義面對的難題

保守主義曾面對美國社會變化的幾大階段。我們說,在美國建國前的原初社會階段,無所謂現代意識形態。在美國建國之初,可以說建國意識形態是非常清晰明白,以至於人們很容易捍衛這種意識形態的原旨主義立場及其宗教背景。美國社會第三、四次的結構性變化,讓保守主義陷入了愈來愈艱難的意識形態的"諸神之爭"——"諸神之爭"是馬克斯·韋伯形容的現代意識形態的一個基本狀況。這讓一般的凡夫俗子不知所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凡人覺得不知所措,那就隨意選擇,或者依據自己偏好選擇,因而意識形態競爭越劇烈,社會的撕裂也就越深刻。有人講,民主黨上台,拜登當了總統,是不是可以彌合美國社會?前天在深圳衛視做美國選舉節目的時候,我說:非常困難,因為新選出的眾議院已開會,通過了一個議案,就是關於性別認知的問題,對父母等人的性別稱呼都要重新審視。以後我們沒有辦法用性別定位了,人們是不是變得有點彷徨失措呢?其實是有點彷徨失措。

這個時候,可以說,保守主義要面對三大難題。

第一,我們保守主義究竟保守什麼?保守主義內部其實也是莫衷一是的。有的人說是保守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也有舊教、新教的信仰之分;而新教的流派更為眾多,舊教內部的主張也不一樣;建制化的舊教傳統和非建制化的舊教信徒之間,他們的主張也不一樣。因此,保守主義能不能相對一致地就保守什麼,在宗教背景上達成共識,而真正能夠出現保守主義運動必須要解決的凸顯於社會主流這樣一個目的,看來征程漫漫。

第二,保守主義保守什麼這個問題,也包括保守美國這個國家的什麼內容。美國畢竟是一個世俗國家,政、教在建制上分離,但是這不等於宗教在不介入政治生活的時候也不影響社會生活;因而,怎麼樣在宗教與社會權利影響政治生活的情況下,來重新擬定政教關係,不要讓世俗國家濫俗,這是保守主義需要作為的。我們的世俗走到了我們只能在世俗的角度上來辨認各種世俗生活的取向的正當性,而不承認國家還對世俗生活有權力整合,以及權力整合背後還有更高位的自然法和神法的支持。

第三,就是如何重新校訂因身份政治而帶來的社會的巨大裂變。馬克·里拉(Mark Lilla)也好,弗朗西斯·福山也好,他們的意識形態偏好是略有差異的,但是都主張應當重建公民的憲法政治,應當重建citizenship(公民身份),來解決身份政治對公民撕裂所產生的負面影響。但是,做到這些談何容易?!原因在哪裡?美國這個國家究竟是誰的?今天美國政治學界的爭論,非常非常重。羅伯特·達爾也好,亨廷頓也好,既談到了美國城市社會的內部衝突,談到了誰統治的問題,也談到了美國憲法本身的缺陷;達爾特別力求要有更民主的憲法。而各位朋友知道,對於最民主的憲法,我們可能以它的確定性設計出來,而更民主的憲法是設計不出來的,因為更民主的憲法意味著,對任意一個甚至可能訴諸於個人的亞文化的代表者——這是極端推論,不是事實上——都得去滿足,而在這一點上,保守主義是不可能同意這樣的滿足的。

在文化上來說,各個族群既然有自己的背景文化,在多元文化主義的情況下,各個族群就捍衛自己的文化傳統,而不願意融入主流文化;那麼,多元文化主義給身份政治帶來挑戰,怎麼可能重回國家認知而帶來社會文化的趨同或者認同呢?所以,我們可以說,美國的保守主義今天已經很難有一個清晰明白的主流定位,而與此同時,美國意識形態遇到的挑戰、社會運動已經滲透到了政治變遷過程當中。

怎麼滲透到政治變遷過程當中呢?比如說,我們剛才提到美國以前是沒有社會主義,而現在伯尼·桑德斯作為兩屆強有力的美國民主黨黨內的總統初選候選人,是明確主張社會主義——這在美國歷史上是沒有的,所以美國人定位伯尼·桑德斯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進入政治高位的社會主義參議員;他做過眾議員,後來也當選參議員。而進入建制派的伯尼·桑德斯公開聲稱,反對大資本,而應該著重於分配平等的社會主義。伯尼·桑德斯自己公開主張他信仰社會主義。同時,曾是2008年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的薩拉·路易絲·希思·佩林,在競選失敗以後,組織了"茶黨",開展了建制化的保守主義運動。

可以說,社會運動已經在政治變局和權力競爭的場域中有了直接的反映。在這個背景情況下,保守主義又不是一個整全或者整合了的意識形態,而它同時要去應對一個比較建制化的美國的社會主義運動和建制化的保守主義運動;以挑戰建制化保守主義而如火如荼興起的非建制化的保守主義運動如何去應對建制化的運動?從現在開始,起碼四年之內,或者至少兩年之內——因為參議院、眾議院2022年還有中期選舉——保守主義要面對民主黨全面執政的一個結果。

相對來說,美國已經有這樣一個定位,那麼保守主義怎麼面對這些意識形態的流派?怎麼面對主流的民主黨的進步主義?這種進步主義是西奧多·羅斯福擔任總統以來在美國發展持續,歷史正義最強,理論上最蔚為大觀,以社會開明而贏得美國新老居民甚至非法進入美國的難民他們共同歡迎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進步主義之所以受到歡迎,就在於它滿足了大家分享一個領袖國家發展成就的願望。一個國家欠發達,全世界可能會幫助它,但肯定不會喜歡它,更不想到它那裡去生活。但一個國家成為世界領袖國家,就避免不了全世界來分享它的成果——尤其美國這樣地域廣袤、人口相對短缺的國家,如果經濟發展、勞動力缺口更大,那就激發世界不同的政體背景、歷史背景、權利背景、國家背景、社會背景、階層背景和個人背景的人來進入美國。

那麼,美國歷來很自豪的大熔爐政策,能不能繼續發揮熔爐的作用?這變成一個極具挑戰性的現實問題。我們說美國面對一個轉折的時候,美國不僅內外部的實際社會政治問題、文化挑戰很多,而且意識形態發展和意識形態對壘的新生因素也很多。保守主義要衡定自己的意識形態坐標,談何容易?!因而,對秉持保守主義立場的美國朋友們,或者是親和美國的朋友,我願意提出一個問題來討論,那就是:你的保守主義愈趨近於保守主義的原旨主義乃至於原教旨主義,你要想想,你對美國社會變遷而必有的包容性要求有什麼考量?如果沒有考量,那麼你只不過讓保守主義成了撕裂美國社會的又一支力量而已。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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