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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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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時期,有很多老幹部、知識分子以及無辜的人民群眾遭到迫害,被強加上「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分子」「叛徒」「特務」等莫須有罪名,這些人被統稱為「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牛頭的鬼,蛇身的神。原是佛教用語,說的是陰間鬼卒、神人等,後成為固定成語,形容虛幻怪誕,比喻邪惡醜陋之物。在文化大革命中,「牛鬼蛇神」成了所有被打倒、「橫掃」的無辜受害者的統稱。

那時,各個基層單位常常私設監獄,可以隨意指定某人為「牛鬼蛇神」,不經任何法律程序便剝奪他的人身自由。不允許回家,關押在單位里接受批鬥,強制進行勞動改造。

一般單位都把揪出來的人關押在汽車庫、倉庫等地方。由於這些地方條件惡劣,而且是關押「牛鬼蛇神」的地方,大家順嘴稱之為「牛棚」。文革中公檢法已被砸爛,各單位可以自設監獄關人,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都不會相信。

內蒙電建公司的「牛棚」,設在406工地的一排廢棄的汽車庫裡,後來改作堆放材料的倉庫。這一排簡陋的車庫因質量低劣、破敗不堪,根本不適合住人。群眾專政指揮部認為把它用來關「牛鬼蛇神」最合適,於是就改造成了「牛棚」。

我那時還在土建工地木工班勞動。一天下午,工地通知我們班出幾個人去汽車庫釘制床鋪,我們拉了一大車木料趕往車庫,按群眾專政指揮部頭頭的授意,我們先用木頭方子搭建框架,然後在車庫裡順東西方向用木板釘了一大溜通鋪。通鋪很低,幾乎是貼著地面的。我們開始時並不知道這裡是要住人的,直以為上面要擺放貨物。

我由此深刻地理解了唐朝酷吏來俊臣「請君入甕」的故事,因為第二天,群專的頭頭就讓我搬著行李來此居住了。

「牛鬼」進「牛棚」的第一天必須先剃「鬼頭」。「鬼頭」流行的髮式有四種——「十字頭」「丁字頭」「干字頭」「花斑頭」。

「牛棚」里沒有窗戶,一旦把門關上裡面就漆黑一團。因為見不到陽光,自然就陰暗濕冷,被子潮的可以擠出水來,卻又不讓晾曬,我的關節炎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牛棚」裏白天蒼蠅成群,夜裡蚊子成堆。每個人都被咬得遍體鱗傷,奇癢難忍。

每天早晨,我們早早就起床了,疊被、洗漱。監管我們的是幾個剛退伍的小兵,要求我們要把行李疊的像豆腐塊一樣齊整。有幾位老同志怎麼也疊不方正,遭到了士兵的痛毆。後來這幾位老同志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地擺弄著自己的被子。

「牛棚」里每天都有人按時分配飯食,飯食毫無營養,難以下咽。每天早、中、晚三頓飯,早上是稀飯,中午和晚上都是窩頭和鹹菜

每天我們抓緊時間吃完早飯,就開始朗讀《毛主席語錄》、唱紅歌。我現在不能聽紅歌,一聽紅歌渾身哆嗦,就是那時留下的毛病。

背語錄、唱紅歌、唱鬼歌大約半個多小時,然後就開始下工地勞動了。我們幹的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兒,比如用排子車往工地上送料,拉的多半是鋼筋與模板。工地上沒有好路,「牛鬼蛇神」們又大多年老力衰,累的汗流浹背。夏天,稍稍在陰涼處躲一會,監管人員就會罵罵咧咧,要不就把土坷垃甩過來了。一天,公司原總工程師屠欽渭對他們說:我們比你們的父母都要大,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吧……

就在那一年,鍋爐房的一台設備基礎在澆築過程中跑漿了,模板拆除後發現了蜂窩與孔洞,品檢員判定不合格,需要鑿除後重新澆築。這樣又苦又累的活兒自然又落到了我們的身上,記得我們用鐵釺和大錘往下鑿混凝土時,虎口都被震得流血。

有一天,我扶著鐵釺,由一個老「牛鬼」來掄鐵錘,突然他的鐵錘打偏了,一下打到我的手上。我感到鑽心地疼,手一松,鐵釺就砸入我的小腿,傷口的血頓時往外冒。我疼得臥地不起,由難友扶我去工地醫務室急救。醫生檢查後說幸好沒打斷腿骨,把我的傷口用鹽水沖洗後,撒上消炎粉簡單包紮一下,既不打破傷風針,也不給止痛藥就讓我返回了「牛棚」。我的傷口整整疼了一個星期,晚上躺在稻草鋪就的地鋪上,疼得無法合眼。第二天一早我一瘸一拐地照常出工,不得休息。在「牛棚」里,監管人員是不把我們當人看待的,至今我的左邊小腿上還留下一個深凹的疤痕,這是終身無法磨滅的印記。

在監管人員面前,我們沒有絲毫做人的尊嚴。在走到離他們十米遠的地方,必須要喊報告,說話時必須先要加上:「牛鬼×××向您報告!……」他們訓斥我們時,不許我們抬頭,這已是金科玉律。只要對方一張口,就要先來一句「國罵」,除了「他媽的」以外,還有「你這混蛋!」「你這王八蛋!」等等,用詞豐富多彩。如果哪天哪個監管人員不張嘴罵人,我們反而覺得不適應,不自然了。

每個「牛鬼」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塊黑牌,牌上用白油漆寫明你這個「牛鬼」的身份——是走資派還是老右派?是歷史反革命還是反動臭老九(反動學術權威)?這黑牌在「牛棚」里可以不掛,只要外出(包括去往勞動場地的途中)都得掛上,參加批鬥會更是必須要掛!

外出掛著十幾斤重的牌子,體力耗費太大。這些人每晚躺在床上,連身都不能翻,疼得無法入睡。

天天晚上入睡前都要點名,我至今難以忘記的是邱書記邱萊,一個1938年參加革命的老幹部。每次點名,他都能聽到自己的名字,此時就從屋中木板上傳出來一聲:「到!」聲音微弱、顫抖、蒼老、淒涼。我每次都想哭上一場,這聲音震撼了我的靈魂!

記得邱書記有一次病了,好幾天沒吃飯,家裡給送來半飯盒餃子。監管人員說怕裡面夾著情報,把餃子都用筷子捅了個稀巴爛,他只好用開水把餃子泡著吃了。

那時,「牛鬼」們最害怕的是審訊,因為許多事情,即便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有一個「牛鬼」,在審訊時被打的無奈,胡亂交代說,發報機就藏在家裡的炕沿底下。「群專」人員派人去他家搜查,好多人拿著大洋鎬,把屋裡磚地、門外的台階甚至連屋頂都刨了;還拿刀把沙發全捅破,也沒找到電台。不幸,就在他家的當地,並排挖出了兩口棺材。因為包頭乾燥,死者面部竟栩栩如生,你說今後這家如何住人?

王總家裡的舊床板上有兩個洞,他從來沒想過這兩個洞是咋來的,群專的人硬說是子彈打的槍眼兒,向他要槍、要子彈,把他嚇得半死。

還有個李總喜歡鼓搗無線電,自己裝過電子管收音機。「群專」的人非要讓他交出發報機,家裡的火炕都被刨了,也沒有找到發報機,為此他沒少吃苦頭。

趙高工的母親是民國初年生人,家裡還保留著出嫁時的滿族衣服。「群專」人員說他時時準備封建主義復辟,趙高工感到非常冤枉,他說:即便復辟了,滿清女人的衣服還能穿嗎?

犯了錯誤,必須要跪在毛主席像前請罪,如果請罪請的不好,監管人員就要把你帶到旁邊的小屋去「上小課」、「吃小灶」。「吃小灶」就是幾個監管人員圍著你打,我親眼見一名「牛鬼」因反抗管理,衣服被打得稀爛、滿臉是血。那時,常常半夜能聽到旁邊小屋裡傳出的悽慘的叫聲。

我經常偷偷地觀察監管人員穿的鞋子,如果穿的是翻毛皮鞋,和他說話一定要小心翼翼,我見過一個不聽話的「牛鬼」,被監管踢得遍體鱗傷。

文革中每個單位都有「牛棚」,幾乎每個單位都死人。上吊、割腕、喝藥、投水,五花八門。

被關者最怕的是開批鬥會。大會開始時,主持人往往要很威嚴地厲聲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上來!」話音未畢,早已等待的打手就押著那些人跌跌撞撞地從牛棚里出來了。這時通往主席台的路早已被義憤的人們圍成了一條窄窄的人巷,這是唾沫、拳頭和皮帶棍子的「人巷」。「牛鬼」們從其中穿過,到了台上就已經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了。這還不算在人巷裡「牛鬼」們必須自己念著「我是牛鬼蛇神……」,其中可能某位突然被革命群眾攔住喝問:「說!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牛鬼……」

「你認罪嗎?」

「我該死!」

「那好,今天就讓你死!」隨著話音,皮帶就狠狠地掄頭抽上去了。

在台上就更難熬了。連續幾個小時的無休止的批判、質問、交代、認罪,幾個壯漢掐著脖子揪著頭髮的噴氣式,掛著重重的大牌子長時間的90度彎腰,一頓頓的圍打暴揍……一場批鬥會下來,那真是到地獄裡走了一圈啊。

其實,這僅是肉體上的折磨。那種獨出心裁的人格侮辱才是更殘酷的,這是視人「不是人」的精神虐殺。記得那時還有人教我們唱「鬼歌」——《牛鬼蛇神之歌》,歌詞前頭還「幽默」地寫著:演唱速度:中庸。歌詞全文: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人民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

「我是牛鬼蛇神,我向人民低頭認罪。我有罪,我改造,我改造,不老實交待死路一條,死路一條。」

學唱時如果三遍不會,他們要互打耳光以示懲罰。這樣,在開會時「牛鬼」們就有了新的節目:掛著牌子列隊在眾人面前高唱《牛鬼蛇神之歌》。有一個管教是齊閔王的後代——喜歡聽獨唱。要「牛鬼」們一個個唱《牛鬼歌》,在管教的調教下,我們一個個都被訓練成了美聲男高音。

很久以後,一位曾被揪鬥過的對象給我說,「那種生不如死的人格侮辱比拿刀捅還難受。要不是怕連累家人,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我在「牛棚」里呆了大約半年多,吃過的苦無法細述,直到如今還經常在惡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半宿不能平復。

「牛棚」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沉重得每次回憶都撕心裂肺般疼痛,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呀!

後記

據說,最早使用「牛鬼蛇神」一詞的人是唐代詩人李賀,他是以此來讚美杜牧詩歌的魔幻與奇譎。本來是一個褒義詞,後來卻產生異化,成了一個「壞詞」。

佛教有「天龍八部」的說法,其來源於印度早期的民間神話,指的是八個護法神仙,排在最後的一個名為「摩呼羅迦」,乃人頭蛇身的一條巨蟒,性別不明確。所謂的「蛇神」,一般就是指這位老兄或妹子。

「牛鬼」與「蛇神」雖同屬於佛教人物,只不過「鬼」屬於另一個系統,供職於陰曹地府。按說蛇神不是太美,牛的品相要比蛇強,可惜它一不小心就成了「牛頭馬面」的鬼。而極具侵略性的蛇,卻成了「牛鬼蛇神」的神。我覺得有些對不起溫良敦厚的牛了。當然,蛇也是壞分子,即便是神,也是瘟神那樣的神。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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