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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雁:羅翔之痛:一位深度思考者的時代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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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無論是哲學家還是科學家,當自我思智翻閱思想藩籬障礙時,毫無例外都會尋求力量,一是向頭上的星空尋求信仰的力量,二是在內心凝聚道德的力量。羅翔是基督徒,他能信手拈來聖經中的句子贈與學生簽名。他的自省是在凝聚道德內驅力,他是在踐諾他"命運之神需要我勇敢時希望我能勇敢"。

我何時沉迷於思想的海洋已經記不清了,應該是七八年前吧。第一次看見王朔"什麼成功?不就是掙倆錢給傻逼看嗎?"我有點不適應但又很震撼,不適是因為王朔講了粗話,震撼是因為不這樣說好像沒法準確定義我們這個時代所謂的成功。

王朔這句粗話大大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在之前的我,一直都在應酬、接洽、交際和抓大勢方面絞盡腦汁,也喜歡曬包包、曬時裝、曬各種聚會中的洋酒瓶。但一想到王朔這句粗話,那以後就自覺收斂了。到了現在已經有了條件發射,但凡有炫的成分在動念萌芽時就扼殺。

大概2014年的樣子,不知在哪裡看見陳丹青"走在紐約街頭我看見的是一張張陽光自信的臉,但走在我們這裡的街頭卻看見的是******。"他說得一本正經不帶一絲娛樂成分,然而,他痛苦的表情和翻了一下白眼的眼神深深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突然笑著笑著就哭了。陳丹青激發了我對"世界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探秘思考,從那之後我開始關注美國關注世界。

從2015年我開始讀康德、讀黑格爾、讀叔本華。當我讀到叔本華"如果一個年輕人很早就洞察人事,擅長與人應接、打交道,這可是一個糟糕的跡象,它預示著這個人屬於平庸之輩"時,我不知不覺臉紅了。因為我在職場和生活中屬於人緣很好的人,幾乎天天沉湎在各種大小聚會中流連忘返。我還以為我是成功人士,原來我是一個平庸之輩。叔本華引領我對已經習慣了的生活的深刻自省。

讀往聖先賢的思想能啟發智慧開悟人生,卻並沒有增強我多少探索現實社會的觀察能力,當然這也許與我的悟性尚淺有關。

但在2016年我第一次看見張維迎關於語言腐敗的演說視頻時,我徹底嘆服了,那種對社會現象的歸納、分析、拆解、和深度提煉的巧妙表達,讓我眼前一亮,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智者的深度思考的洪荒魔力。同時也讓我體悟到黑格爾所言的"一顆深刻的靈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出處"的那種思想光芒之美。張維迎對我的影響之大,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他直接影響了我2017年開啟的時評寫作之路和寫作方式。

已經作古的思想大家們,讀他們的作品只能讓我們知道他們很怪異、很孤獨、很智慧,但我們並不知道他們在生時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子。然而,當我們親眼或親耳聆聽活在我們身邊的思想者時,譬如王朔,譬如陳丹青,譬如張文宏,譬如林奇,譬如張維迎等,我們沒發現他們有什麼怪異,但卻發現他們都有一個驚人相似的神容:不苟言笑,表情痛苦。

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像張維迎、張文宏、王朔和陳丹青這些思想家們,他們怎麼可能無能呢?他們缺衣少食嗎?他們住不起豪宅開不起豪車嗎?他們包不起小蜜嗎?

後來我讀到紀伯倫"我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片heian,我張口說話,說出的全是悲傷"時,我終於深刻痛悟,夏蟲不可語冰,凡夫俗子的痛苦是慾壑難填的能力不足,深度思想者的痛苦是悲憫救世的回天乏術。

有人活得很痛苦,當然是因為有人活得很痛快。譬如下面這張笑臉,就是一張痛快的臉。

所有深度思想者其實都可以活出這樣的笑臉。但上帝並沒有拋棄我們這個悲苦的民族,祂總是要揀選幾顆種子選手做祂的救世使者,讓他們告訴我們懵懂的芸芸眾生,公平是什麼,正義是什麼,真理是什麼,人應該是什麼。

我們這些時評人最能走進深度思想者的靈魂,我們與他們一道痛苦著,親眼見證有人贏兩次、贏三次、贏一生,同時也親眼見證更多人輸兩次、輸三次、輸一生、輸世世代代。我們就這樣痛苦著,在風雨飄搖中熬到了2020庚子年的疫情大爆發。

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有一句經典台詞:"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盡力去嘗遍所有痛苦,這種事可不是一輩子什麼時候都會遇到的。"

實話實說,我們在疫情期間雖然見證了所有痛苦,但我們自己並沒有嘗遍所有痛苦,我們大多數人主要任務就是在家躺屍。然而,就在我們躺屍期間,就像從天而降一樣,有三個出其不意的史詩般的人物走進了我們沉悶的精神世界,他們分別是FF,張文宏和羅翔教授。

FF和張文宏的大放異彩,多多少少沾了時勢造英雄的疫情之晦光。但在2020年3月的某天,一個名叫厚大講堂主題為《圓圈正義》的演說視頻不分晝夜地刷爆網絡,羅翔教授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

我本來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一般不會受異動的潮流所動。但當我打開這個《圓圈正義》的視頻後,我驚呆了。尤其當我聽到"當你覺得這個世界有大量的不正義,那就有與不正義相對應的概念叫做正義。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那麼,你們所抱怨的不正義也就毫無意義。"時,我幾乎不能自抑,這種集深度、哲理和思辨於一爐的講說,徹底讓我嘆服得驚為天人。

當時我就在心裡納悶,究竟是什麼樣的大學能有這樣深藏不露的深度思想者?後來我們很快就知道了,這個郊寒島瘦儒雅高帥的教授是出自中國政法大學的刑法學教授名叫羅翔。他在疫情期間迅速走紅,但他的走紅卻與疫情無關。

羅翔教授很特別,他沒有王朔的痞氣,他沒有陳丹青的憤世嫉俗,他沒有張維迎的一劍封喉,他也沒有張文宏的鋒芒畢露。但有一點,羅翔教授又與他們不約而同,那就是掛在臉上的痛苦。後來我發現,羅翔教授的痛苦也是不同的,因為他的痛苦不僅僅是悲天憫人的無力感,還有他悲憫自己心力不逮的無奈感。

這個螢幕讓我久久難以忘懷。一個大紅大紫的網紅教授,居然在面對公眾的鏡頭前,靦腆地、羞澀地、慚愧地低下了頭,他毫無保留地解剖自己知易行難、鞭撻自己怯懦無勇、懺悔自己虛偽自欺,就連許知遠在羅翔教授現場感染下也惺惺相惜地低下了頭。我相信,但凡看這個視頻的億萬觀者,無不為之動容。這就叫一個深度思想者的靈魂號召力。

盧梭在他著名的《懺悔錄》中是這樣警示人們的:"在春風得意時,悔恨酣然沉睡,但在困苦潦倒時,它會帶著痛楚的知覺醒來。"

這就是羅翔教授的超凡人格魅力,他這一生應該與窮困潦倒無緣,當下正是他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時,但他卻毫不留情解剖自己並撕開自己心中的小展示給天下人看,這是一種怎樣的高貴品質?

就此,康德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注釋:"這世上只有兩樣東西能永恆地震擊我們的靈魂:一是我們頭上燦爛的星空,二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

古往今來,無論是哲學家還是科學家,當自我思智翻閱思想藩籬障礙時,毫無例外都會尋求力量,一是向頭上的星空尋求信仰的力量,二是在內心凝聚道德的力量。羅翔是基督徒,他能信手拈來聖經中的句子贈與學生簽名。他的自省是在凝聚道德內驅力,他是在踐諾他"命運之神需要我勇敢時希望我能勇敢"。

羅翔教授的自省一直在繼續從未停息。這種自省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只有上天揀選的使者,具備神性博愛的情懷,肩負救世責任的國之重器和族之脊樑,才會有這種敢冒天下先的自省。一個深度思想者的自省,不但能尋求自我超越的力量,同時也能緩解自己悲憫無力的痛苦。

但不幸的是,羅翔教授的自省不但沒有緩解自己的痛苦,反而給自己增添了更大的痛苦。他自省十年前遇到上F老太太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律師之後,羅翔教授被罵上了熱搜,被罵成了負能量旗手,被罵得只能清空自己的微博。儘管羅翔後來有解釋說,"不是清空而是關閉六個月不可見",但其實與清空無異。

關閉也罷,清空也罷,我們可以想像,羅翔教授在下手關閉微博那一刻,他的表情多痛苦,他的全身多抽搐,他的靈魂多掙扎,他的眼前多蒼涼。儘管羅翔教授早就預見到:"一個知識越貧乏的人,越是有一種莫名的勇氣和自豪感,因為知識越貧乏,他所相信的東西就越絕對,他根本不能接受與之相對立的觀點"。所以,他掏心掏肺勸大家多讀書讀經典。

但讓羅翔教授萬分痛苦的是,他沒預見到知識貧乏者不止一個,而是一群,是成建制,是盤踞一個時代。這是屬於無知者的時代,這是讓思想者無處立足的時代,這是讓一個深度思想者無以藏身的時代。怪,還是只能怪羅翔教授自己,誰叫他是一個深度思想者呢?誰叫他是一個尋求勇敢突破的思想者呢?誰叫他是一個時時敢於自省的思想者呢?沒辦法,痛苦,是羅翔教授活在這個時代的唯一宿命,也是他深度思想必須承受的代價。

我們深知羅翔教授的痛苦,但我們又能做點什麼呢?似乎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就像羅翔教授自己所言:"我們只能做我們覺得對的事情,然後接受它的事與願違"。所以,我寫下這篇文章,與所有讀者朋友們一道,痛苦著羅翔的痛苦,只希望他的痛苦不太孤單,不太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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