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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介民:銳實力是自由開放社會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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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模式的特殊之處是:中共政權青出於藍,特別善於培育「在地協力者」,結合撒錢、經營人際關係和宣傳攻勢,深入其投射影響力對象的社會身體深處。這種影響力模式一旦著床生根,由於種種權錢交換、商業交易、人際網絡之盤根錯節,即便一個國家已經產生警覺,也無法輕易擺脫其影響。更何況,許多影響力操作,在民主國家受到法治和制度保障。

中國模式的特殊之處是:中共政權青出於藍,特別善於培育「在地協力者」,結合撒錢、經營人際關係和宣傳攻勢,深入其投射影響力對象的社會身體深處。(湯森路透

拜中國對外威脅擴張之賜,中國學界最近十年被迫開拓了一個新領域──中國影響力操作研究。俄羅斯和中國,同樣對西方民主國家投射銳實力,為何中國特別值得注意?「中國模式」獨樹一幟嗎?

一言以蔽之,中國模式的特殊之處是:中共政權青出於藍,特別善於培育「在地協力者」,結合撒錢、經營人際關係和宣傳攻勢,深入其投射影響力對象的社會身體深處。這種影響力模式一旦著床生根,由於種種權錢交換、商業交易、人際網絡之盤根錯節,即便一個國家已經產生警覺,也無法輕易擺脫其影響。更何況,許多影響力操作,在民主國家受到法治和制度保障。例如,美國政府從川普拜登,持續對中國執行科技戰,將華為列入高科技貿易黑名單,禁止輸出高階晶片,但我們知道華為過去多年在全球與大學和研究機構進行合作計劃,也在全球知名媒體投放形象廣告,這些都仍在持續之中。

如果你有在聽《紐約時報》的podcast例如The Daily,或《華盛頓郵報》的Post Report,就會經常聽到華為的贊助廣告。華為有錢在美國大媒體買廣告,有何不可?紐時和華郵大賣廣告,何樂不為?這就是「市場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

有錢,而且很多錢,是中國睥睨俄國之處。而懂得收買、善於撒錢,廣布人脈、聲氣相通更是中共強項。以商業模式做統戰,使得與中國進行交易的雙方,即便理不直、也氣壯。但是,讓全世界有識之士越來越感到不安的是,中共利用西方自由開放社會的規則,對外撒錢買影響力,但它在自己境內卻執行另一套黨國資本主義,黨的力量壓倒一切,基於一套完全不同於西方民主的意識形態。美國和中國的對抗,在底層是經濟與科技實力的對決,在上層是兩套遊戲規則的衝突。

中共利用西方自由開放社會的規則,對外撒錢買影響力,但它在自己境內卻執行另一套黨國資本主義。(湯森路透)

澳洲學者漢密爾頓在數年前出版了Silent Invasion,揭發中國在澳洲的影響力操作。原書英文版的問世過程歷經坎坷,找了許多家出版社才終於付梓。本書被控「挑起反中或恐中的種族情緒」,但漢密爾頓教授不屈不撓。中文版的誕生也曾歷經難產。聽說,台北某家出版社買下了Silent Invasion的版權,卻遲遲不見翻譯出版。最後,是左岸勇於挺住壓力,捕手發行這本論述「中國因素」的《無聲的入侵》。接著,左岸又發行了資深記者文達峰的《大熊貓的利爪》,細數中國在加拿大如何投射銳實力。你手上這本《黑手》可以視為《無聲的入侵》的續集,在研究方法上兩本書是相通的,涵蓋範圍從澳洲擴及到全球,但聚焦在西方民主國家。《黑手》資料收集完備、情節具體而引人入勝。本書內容適宜和史丹佛大學政治學者戴雅門的《妖風》(八旗出版)交互參照。戴雅門長期關注民主發展,深感全球威權擴張、民主倒退將帶來的世界性災難,而全面剖析俄羅斯和中國的威權模式的運作。《黑手》則針對中國的銳實力侵蝕,提供更多案例。左岸即將出版的《銳實力製造機:中國在香港、台灣、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則是搜羅了中國在香港與台灣操作影響力的豐富案例,並且將研究範疇延伸到印太地區,作者群主要是港台與華語學者。這一系列研究專書,豐富了台灣華文出版的中國影響力研究這個新興領域,也見證了台港學界與世界的同步成長,甚至在若干研究議題上可說超前。

此外,值得關注的是,《黑手》的共同作者馬曉月是德國的中國研究新秀,專研大外宣與銳實力,曾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在德國獲得博士學位後擔任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也曾來台灣擔任訪問學者。馬曉月對中國運籌全球政治經濟,乃至港台,都知之甚深。

中國特色資本主義發展四十年,全球的中國研究建制派,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中國在經濟發展之後,終將走上西式民主開放的道路。這個假設在習近平政權底下已經失去說服力,但這是不到十年間的事。在中國與西方長達三十年以上的「蜜月期」(這種親密關係不曾因為天安門血腥鎮壓而中斷),建制派中國研究學界大都對中國人權議題沉默不語或輕輕帶過,而年輕資淺學者如果想對中國事務發出批評,往往會遭遇「吊燈里的巨蟒」之隱微但實存的威脅。馬曉月就屬於這個新興的中國研究世代。即便資深如林培瑞敢於挑戰禁忌批評中共對美國學界的學術審查,但他這種學者仍屬少數。這種壓力,對於在台灣進行中國因素研究的學者來說很有感受。

所幸,這一學術審查的魔咒正在被快速拆解,一部分歸功於西方集團的甦醒(仍有人叫不醒),但更大功勞則須歸諸習政權的對內壓迫、對外擴張。

《黑手》主張,與中共統治下的中國進行鬥爭,乃是一場價值理念的對抗。一邊是擁有龐大經濟實力的一黨專政體制,另一邊則是把自由視為理所當然的民主國家所組成的鬆散聯盟。我很同意這個基本判斷。但是,中國經濟是否能夠持續過去幾十年的高成長已經備受懷疑,經濟下行必然削弱中共對外撒錢的能量。另一方面,美國拜登政府更改川普政府的單邊主義,正在協調盟友重整民主集團的隊形。歐洲對中國的經濟依賴一直相當深,尤其作為歐盟龍頭的德國有深厚的親中政商關係。然而,由於中國違反人權的行徑,使得中歐投資協議在最近也被歐盟議會擱置。對中共政權的壞消息紛至沓來。

然而,這依然是一場充滿不確定性的戰爭。在這場新世紀的鬥爭中,價值理念、政治制度、物質力量,缺一不可。而「中國威權效率模式」之所以對世界具有誘惑力,歸根究底還是要清點、修理市場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政體的缺陷與危機。這一點,作為新興民主的台灣,深受中國銳實力攻擊的開放社會,我們必須時時警惕。

※本文為《黑手:揭穿中國共產黨如何改造世界》(左岸文化出版)推薦序。作者系中央研究院社會學所研究員,著有《尋租中國:台商、廣東模式與全球資本主義》(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9),合編China’s influence in the Centreperiphery Tug of War in Hong Kong, Taiwan and Indo-Pacific(New York: Routledge,2021)、《吊燈里的巨蟒:中國因素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台北:左岸,2017),《「中國ファクター」の政治社會學──台灣社會における中國の影響力の浸透》(東京:白水社,2021)。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上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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