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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見五星紅旗 心裡就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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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翻身農奴」表達對毛澤東的無限感激,須得人人高舉紅寶書、語錄牌,或者用表示敬意的哈達裝飾的毛澤東畫像。這其實是一種組織行為

唯色註:2006年文革四十周年之際,我的兩本書《殺劫》和《西藏記憶》由台灣大塊文化出版。《殺劫》是文革在西藏的歷史影像及其評述,我已經多有介紹。《西藏記憶》是文革在西藏的口述史,我從寫作《殺劫》時接觸的七十多位訪談者中,將二十三人的講述輯成此書。他們當中,有二十位藏人、兩位漢人、一位回族。他們當中,有拉薩紅衛兵和造反派的創建人,有當年的紅衛兵、積極分子和造反派,有文革中被批鬥的舊日西藏的貴族、喇嘛、醫生,有文革中的記者、解放軍軍官等等。今年是文革五十周年,為此將《西藏記憶》中的相關重要訪談,在我設於自由亞洲網站的博客上發表。

久吉(化名),女,藏人,六十多歲,拉薩人,木如居委會的居民。

訪談時間:第一次,2003/3/7下午;第二次,2003/3/8晚上

有一天居委會通知我們,第二天一早,所有人要穿上盛裝去開會,要帶上鋤頭、十字鎬和背兜,家裡一個人也不准留下,也不准請假,誰要是不去的話,就取消戶口和糧卡。於是早早地都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麼。居委會挨家挨戶地點人數,看人來齊沒有,然後開會,宣布要「破四舊」(文革期間對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簡稱)。然後讓所有人排隊出發。那麼到哪裡去呢?原來是把一部分人帶到「赤巴拉康」,一部分人帶到「居麥」,一部分人帶到「希珠拉康」。「赤巴拉康」在小昭寺的隔壁,是一個佛殿。「希珠拉康」是吉崩崗附近的一個小佛殿。「居麥」是下密宗學院,又叫木如寺。它們都是屬於木如居委會的。居委會的紅衛兵和積極分子沖在最前面,把兩個佛殿和「居麥」都給砸了,我們這些人就把砸碎了的佛像裝在背兜里,去倒在路上和街道上,把經書也一張張地撒在馬路上,讓過路人踩。居委會就是這樣安排的。我也是其中背著背兜倒佛像的人。不去是不行的,不但會挨罵,而且還會受到更嚴重的處罰,那就是取消戶口和糧卡。所以全部人都去了,沒有一個人膽敢不去。很多人都是出於恐懼不得不去這樣做的。除了那些積極分子以外沒有一個人願意這麼做。

二居(第二居民委員會,是吉崩崗居委會的簡稱)的任務是砸小昭寺。小昭寺里供奉的「覺仁波切」是當年尼泊爾公主帶來的,是金屬做的,不像其他佛像是泥塑的,砸爛以後可以倒在路上,所以就被鋸成了兩半,扔在拉薩的一個倉庫里。文革結束後竟然在北京發現了上半身,班欽仁波切(十世班禪喇嘛)派人送回拉薩,跟下半身重新拼湊在一起,又供奉在小昭寺裡面了。

心裏面害怕得很。每次去扔佛像的時候,每次踩著經書和佛像走路的時候,心裏面的那個害怕啊,實在是說不出來。但是沒有辦法呀。天哪,那時候還把夾經書的木板拿去蓋廁所。那木板上面還刻的有經文。「貢覺松」(藏語:向三寶發誓)!在上面拉屎撒尿,罪孽太大了啊。這樣的廁所在木如寺那裡蓋了一個,在小昭寺那裡蓋了一個,在木如居委會那裡也蓋了一個。人們都害怕去那裡解手,可是不去的話,居委會的幹部要罵。

當時這些都是居委會安排的。而居委會這麼做也是城關區安排的。城關區的上面又有拉薩市。

像自己家裡供奉的佛像,如果是泥塑的就砸爛了然後扔了,如果是金屬造的就交給收購站了。當時商業局專門有一個收購站,設在百貨公司,是收那些金屬佛像的。我的一個朋友,她的家裡有一尊很大的金屬造的觀世音佛像,她就像背小孩一樣背著佛像去收購站了。我也帶了幾個佛像裝在麻袋裡一起去了。可是收購站那裡排著長隊,有很多人在賣佛像,我們只好回去了,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又去收購站了,這才算把佛像處理了。不然家裡是不准留下佛像的。

有些人沒有把家裡的佛像送去收購站賣,而是晚上悄悄地丟到拉薩河裡。有些「卡幾」(藏語:穆斯林)就下河去打撈佛像,水都淹到胸口那裡,他們也要撈。他們撈了佛像幹什麼呢?他們悄悄地送到尼泊爾去賣,這樣他們很快就暴富了。好些「卡擦拉」(藏語:專指與尼泊爾籍人士結婚後生下的子女)就是這樣富起來的。

唐卡(藏語:捲軸佛畫)也得燒。所以燒了很多很多的唐卡。

家裡那些放酥油茶碗的托架(一般都是金銀做的)也是「四舊」,晚上用石頭把這些托架砸扁,第二天送到銀行去。銀行是收購金銀的。我自己有一個很大的「嘎烏」(西藏人用來安放佛像或其他宗教神聖物的小型佛龕),是純金做的,我把上面鑲的綠松石、紅珊瑚和其他寶石取下來,把純金的「嘎烏」賣給銀行,才給了我十六元錢。又把取下來的珠寶和一些首飾交到另外一個收購珠寶的地方,我的這些東西有滿滿的一大捧,結果只換回了兩塊肥皂和幾塊冰糖。這些東西都得趕緊去交,不然會被抄家的,如果抄家的時候發現私藏了這些東西那就完了。心裏面都不願意這麼做,誰願意這麼做啊?可是不敢不這麼做啊。一到晚上,居委會的積極分子、紅衛兵、民兵之類的就要抄家、檢查,他們經常來的。

居委會壞得很。居委會的那些幹部都是藏族,可是真夠壞的。當時我們每個人每個月只有二十六斤糧食,其中十斤灰面,十六斤糌粑。如果不聽從居委會的安排,把糧卡取消了,沒有糌粑吃了,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懲罰更厲害?當時像現在這樣隨便到處都能買到糧食是不可能的。

居委會的權力大得很。不去開會也要挨罵。只有那些貧苦的、特別積極的人才能當上居委會的幹部。所以我們每天都是膽戰心驚地生活著。就是現在也害怕。我只有到了尼泊爾,心裡反倒一點也不害怕,晚上睡得也很踏實。可是只要回到樟木,一看見五星紅旗心裡就害怕,不知道為什麼,很奇怪,看見當兵的也害怕。可能是過去留下的陰影吧,到了現在也害怕。

那時候悄悄信佛的人也還是有的。可是即使是不出聲念佛吧,如果被看見嘴巴在動,也會被鬥的。有的人在水瓶裡面點酥油燈,把水瓶的瓶膽取出來,水瓶的空殼裡面放上酥油燈,這樣來供佛。有的人在空的水缸裡面點酥油燈。有的人在柜子裡面點酥油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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