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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父女囚犯和四個兒子,經年累月,在亞洲、大洋洲、北美洲原地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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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貞的父親作為國民政府鐵道運輸高級技術管理者,在1949年政權更替時決意留在大陸,要為新中國的重建而貢獻自己的力量。誰想他卻因這個舊政府工作者的身份而被中共當局管制和拘役10年;15歲的女兒齊家貞,欲偷渡出國圓求學夢,卻被以「叛國投敵罪」判監13年,父親為此受累被判監15年;母親餵養著從15個月大至10歲的五個兒女,在毛澤東沒完沒了的政治瘟疫中咬緊牙關苦撐。

齊家貞的勞改地「東印農場」女囚監房遺蹟。(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捆鬥

三中隊批鬥犯人的方式升級了。

這次是批鬥談情說愛。我因為在房間裡替小組一個犯人寫「外調材料」,沒參加批鬥會。但耳朵搭過去,斷斷續續聽到一些揭發。

女主角是廖汝秀,在四中隊時,愛上了一個姓唐的男犯。他倆之間眉目傳情、傳遞書信、唱情歌,戀愛的事一直沒被發現。直到這個男犯滿刑到了就業隊,廖汝秀利用外出勞動的機會,扔給他的紙條被同組女犯揀到,事情才暴露出來。

廖汝秀一點一滴地坦白交代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很誠實很認真。問題在於,她除了知道談情說愛是監規不允許之外,她講不出自己錯在哪裡。為什麼愛上一個男性為他唱了情歌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犯人們說她沒認錯,反而在津津有味地宣揚她的錯誤。當有人用猥褻污穢的語言批判她時,她不能忍受了。她和那個人吵了起來。隊長制止,她不聽。那還了得,一致要求打擊她的囂張氣焰。聽見飯堂傳出的吼聲:「把廖汝秀紮起來!」我放下筆,趕緊跑到飯堂後面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廖汝秀站在前面,勇敢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慢。此時,在隊長首肯下,有一個犯人從廚房拿來一根長繩扔在廖汝秀腳下。隊長問她:「你還凶不凶?」她爭辯道:「哪裡是我在凶嘛!」群情激憤吼道:「還在頑抗,端正她的態度。」「紮起來,收拾她的嚼筋。」

我與廖汝秀的眼睛相遇了一次。

隊長沒吭聲。兩個犯人衝上去,熟練地用繩子在廖汝秀的身上操作起來。人成為反弓形,雙手被使勁抬高吊到脖子後。廖汝秀慘叫一聲,我感到她的手摺斷似地疼痛。我驚訝這兩個人如此熟練地捆綁人,好像他們上輩子就受過捆人的專業訓練,今生只等有機會大顯身手。

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廖汝秀穿的短袖子,兩小時後鬆了綁。每個人都可以看見,她的兩個膀子與蓮藕無異。被繩子纏過的地方,藕節巴一樣細縮。其餘部分腫得胖藕一樣往外冒水,上面還布滿鮮蠶豆大、亮晶晶的水泡。

後來,廖汝秀繼續不認錯,與隊長頂嘴。她被當作三中隊的典型,戴上手銬腳鐐。監內開大會,隊長不給下刑具,讓她拖著沉重的腳鐐去。聽見三中隊的鐵鐐聲,男犯們驚訝地抬頭尋找聲音從哪個女犯身上傳出。廖汝秀神態自若,不卑不亢。

一年後,廖汝秀坐滿十二年刑期釋放回家。那天,是我幫她拿行李到隊部的。在那裡,我向這位十四歲就開始坐牢,為人正直,善良純樸,看不出一絲犯罪痕跡的二十六歲的姑娘告別。她沒親人,沒家,回梁平農村去了。

王大芹,四川廣元人,重慶土木建築工程學院四年級學生。反右運動時,學院要她批判她的地主父親,她不但不照辦,反而貼出一張攻擊學院黨委的大字報。她為此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四年。後來又被加刑五年,共九年。刑期快要滿了。隊長放她到我們小組來審查她的表現,以決定放人還是再加刑。從小監出來之前,隊長命令捆了一次王大芹,想治治她的瘋病。至於捆的理由,對王大芹來說,那是每天都可以找到的。捆的結果,除了不停息地哭訴和「殺人不見血」、「殺人不用刀」、「王大芹被強姦啊」的尖厲吼叫外,無任何進展。

鬆綁之後,我試圖幫她把扭曲在背後失去血色的雙手放回前面來。剛一碰到她,她像觸電一樣尖叫起來。我才明白,幾個小時雙手被捆吊在背後,只能讓其一絲一絲自然歸位,否則就是另一次上刑。我勸涕淚橫流的王大芹不要再裝瘋,好好接受改造,滿刑回家同媽媽生活在一起多好。她一邊哭一邊張開口大笑,她說:「那,你就不懂了,完全不懂了。我的媽媽懷了我一千零二十八年才把我生下來,她是個妖怪,壞得很。」我叫她不要亂說,她憤怒起來,瞪大眼睛提高嗓門:「你有什麼權利說我?你才亂說,我怎麼會亂說,有人專門指揮我,指揮的人不得錯。」接著,她罵起下流話來。我趕快停止交談。

據說王大芹的父親後來被處決,母親改嫁。王大芹對她的母親深惡痛絕。入監以後,她母親寄給她一雙布鞋和一個大鋁碗。她把布鞋扔進馬桶。鋁碗則被她當作出氣筒,砸在地上千百次,然後千百次被揀起來敲平,裝飯給她吃。我第一次看見她那個布滿坑坑包包、奇形怪狀的大碗時,我就相信它是舉世無雙的。

我陪王大芹去看病。丁醫生盯著她感到有點奇怪。他開始寫病歷,問名字及年齡。王大芹對自己的名字銘記在心,但問到年齡時,她尖聲回答:「五十四歲。」

丁醫生看看她仍然年輕的臉,問:「什麼?」我答道:「她亂說,沒這麼大。」我轉過頭來對王大芹說:「他是醫生。你要講真話,你只有三十出頭,為什麼多講?」王大芹急了,她說:「好的,好的,讓我商量一下。」於是,她開始向空中報告,商量她的年齡。丁醫生皺著眉頭,滿臉不解地看著我。我一句話沒說。他也不再追問。九年滿了,王大芹沒被加刑。至少沒在三中隊當眾宣布加刑,也沒被釋放。繼續在勞改隊關押,繼續在勞改隊瘋下去。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才被釋放回家。後來,省二監幹部到廣元為王大芹平反,她不在家,找到街上,王大芹正討飯。張隊長說:「王大芹已瘋了。」

這句話,晚說了二十年。我與王大芹接觸了七年。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起,我就毫不懷疑她已精神失常了。然而,通過她偶爾一掠而過的短暫的清醒,我相信,她本來可以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女性。

我組來了一個犯人叫熊興珍,四十歲。她是一位說話斯文、性格溫柔的女人。這位家庭婦女,拿《毛主席語錄》塞老鼠洞。逮捕她時,因為高呼「打倒毛主席」的口號,後被重判十年。一天,張隊長到新犯組掌握學習,要熊興珍談自己對罪惡的認識。熊說,她拿《毛主席語錄》塞耗子洞,是因為大小正合適,「又沒得啥子用處」;呼「打倒毛主席」口號,是因為那些來抓她的人把她激怒了。言談間仍流露出對毛主席的大不滿,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過錯。張隊長生氣了,叫她站起來,命令她向毛主席請罪。

我們在飯堂里學習,穿過飯堂的窗戶,可看到隊部門前掛的毛主席畫像。於是,叫熊興珍面對窗外的畫像低頭。她低頭,身子卻不露形跡地一點一點偏離毛像,直到轉過去四十五度。發現了這一點,張隊長叫一名犯人把她的身體扳正。扳正後,她又一點一點偏過去;又扳正,又偏過去。後來,這名犯人把她身子夾緊扳正,可她的頭非要偏在一旁。這名犯人扳正她的頭,熊興珍不說話。脖子給扭起了紅印跡,頭就是不轉過來正對毛主席。

張隊長發怒了,叫人把熊興珍捆起來。她任憑兩個人拿繩子在她身上折騰。骨頭咯咯作響。大扎後,繼續要她向毛主席低頭請罪,她堅持把頭歪在一邊。直到滿身大汗、臉色蒼白、人倒在地上、幾乎虛脫才鬆了綁。鬆綁後,她睡在地上,好一陣才回過氣來。但她的頭始終沒正對過毛主席像。

熊興珍沒發怒,也不曾大叫,只用一個小小的執拗的動作堅持她的全部信仰。

打倒毛主席!

一九七零年初的一個晚上,我剛剛睡著,被人叫醒,說是張隊長叫我出去。我跨出監門,一眼就看到綁在右側樹上的熊興珍。張隊長叫我把她解下來,到飯堂去幫她寫檢查。

熊興珍為了不肯正對毛主席像請罪而被捆過之後,後來又因為講話對毛主席不敬被捆過兩次,她從沒認過錯。她被捆著時還說:「我當死反革命,當反革命死!」

女犯牟光珍死了以後,我對她說:「熊興珍,你不好生點,牟光珍死了,下一個該輪到你了。」

她不改一臉的溫柔,答道:「我不得死,我曉得。」我駁她:「你曉得個屁,再像這樣下去,你不死該哪個死?」我們常常用咒罵的方式給她一些提示和警告。她理解這一切,總是報以溫和的微笑:「真的,齊家貞,你不要擔心我,我肯定不得死。」她說,她做過實驗:「拿兩個甜橙,一個代表國民黨,一個代表共產黨。放在案桌上,結果代表共產黨的那個甜橙爛了,代表國民黨的那個還是好好的。說明共產黨要垮台,國民黨要回來。」

我說:「胡扯!熊興珍,你好生讀讀報。看一下現在的形勢,看一下政府的政策到底是啷個一回事。莫要埋起腦殼亂搞。」

她平靜地笑著,不為所動:「我不看報。我曉得。」

熊興珍在兩個甜橙上建立起了她全部的信仰。沒人能把她扳回來。

那天晚上,我們正在學習,熊興珍被叫到隊部,一直沒回來。大約是繼續放毒對抗隊長,被大扎捆在樹上。雖是嚴冬,熊興珍被扎得滿頭大汗,披散的頭髮一絲一絲粘在臉上。值夜班的武警端著槍走來走去。我心慌意亂地幫她解繩子。

她的棉襖被捆出深深的轍印,還不停地鼓舞自己:「我要當反革命死,我要當死反革命。」

我吼了她一聲:「熊興珍,你硬是不想活了呀?」她笑起來,還是那句話:「我不得死。」只有我倆在飯堂,我拿好紙筆幫她寫檢查。她突然對我咬牙切齒,捏緊拳頭,瞪著眼睛,腮幫的肌肉抽搐著。我嚇壞了,以為她要打我,站起來從飯堂的這端逃到另一端。我厲聲喊道:「熊興珍,你要做啥子?」

她的臉和緩下來,輕聲柔氣地說:「齊家貞,不要怕,我不會整你。我裡面的衣服全部濕透了,冷得打顫顫,能不能讓我回寢室先把衣服換了來?」

回到飯堂,她說,所有的革命組織都是好的,只有毛主席是壞的。她讓我寫:「打倒毛主席!毛主席來了,吃不好,穿不好,耍不好。蔣介石萬歲!蔣介石來了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打倒毛主席,堅決打倒!」

我故意漏寫,以讓她通過隊長的審查。她讓我念一遍,並讓我添上漏的字。這樣一份「檢查」,當然只能送她進小監房。這間小監房最早是王大芹住,後來是牟光珍,現在是熊興珍。不久前,又來了一個判刑十五年的反革命黃玉蓮。她像個干猴子又矮又瘦,但精力特別旺盛。她是另外一個小組的,不清楚出了什麼事被關進了小監房,同熊興珍正好隔壁。

熊興珍剛住進去時,多數講關於我們犯人被判刑的事,她像個欽差大臣,握有大赦權似的,個個人都叫放。之後,話題變得更加嚇人了。自從黃玉蓮同她當鄰居過後,小監房就好戲連台了。黃玉蓮的觀點正好同熊興珍相反:所有一切都是壞的,只有一個人是好的,毛主席萬歲!

她倆的觀點互補,故鬥爭不斷。這邊黃玉蓮高呼「毛主席萬歲!」那邊熊興珍一定反駁:「打倒毛主席!」兩個人隔著一堵牆壁呼口號,這個反對,那個擁護,這個擁護,那個反對,誰也不讓誰,經常氣得跺腳。爭鬥的結果,是熊興珍每日都在呼喊辱罵毛主席的反動口號,一日數次,甚至十數次。

我認為黃玉蓮骨子裡的觀點與熊興珍完全一致。她聰明,是在「打著紅旗反紅旗」,說反話出氣。不然,她反革命十五年是怎麼來的?只是她沒想到,與熊興珍爭執的結果,是在為熊的加刑推波助瀾。

後來,熊興珍開始挖牆上的石灰塊當粉筆,在地板上寫字。寫的反動標語:「打倒毛主席!」「蔣介石萬歲!」「蔣介石來了吃得好,穿是好,耍得好!」「蔣」字和「穿」字,她還是寫不來,就畫一個方格。任何人問方格是什麼意思,她都迫不急待地解釋。這次寫反標,是左事務長最先發現的。厂部派了專人來拍照取指紋等,這些過場對熊興珍一點沒威懾作用。她每天照寫不誤。她用送進去的菜作黑板刷子,把舊標語「刷」掉,又寫新的,內容千篇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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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來稿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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