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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父女囚犯和四個兒子,經年累月,在亞洲、大洋洲、北美洲原地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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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貞的父親作為國民政府鐵道運輸高級技術管理者,在1949年政權更替時決意留在大陸,要為新中國的重建而貢獻自己的力量。誰想他卻因這個舊政府工作者的身份而被中共當局管制和拘役10年;15歲的女兒齊家貞,欲偷渡出國圓求學夢,卻被以「叛國投敵罪」判監13年,父親為此受累被判監15年;母親餵養著從15個月大至10歲的五個兒女,在毛澤東沒完沒了的政治瘟疫中咬緊牙關苦撐。

「一家七口,再次齊聚」,是齊家每個成員特別是母親無時無刻存放心底的美夢。後中為齊家貞。(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近日,澳洲齊氏文化基金會、「推動中國進步獎」創辦人齊家貞女士的自傳小說《毛主席的父女囚犯》在台灣由白象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發行。

齊家貞的父親作為國民政府鐵道運輸高級技術管理者,在1949年政權更替時決意留在大陸,要為新中國的重建而貢獻自己的力量。誰想他卻因這個舊政府工作者的身份而被中共當局管制和拘役10年;15歲的女兒齊家貞,欲偷渡出國圓求學夢,卻被以「叛國投敵罪」判監13年,父親為此受累被判監15年;母親餵養著從15個月大至10歲的五個兒女,在毛澤東沒完沒了的政治瘟疫中咬緊牙關苦撐。

父親在刑滿出獄回家後,發現苦等他21年的妻子已於2年前病逝。身心受創的父親,誓言要把亡妻放心不下的兒女們搬運到民主之國,過一下真正的人的生活。父親在72歲時非法滯留美國打工,先把47歲的齊家貞搬運到澳大利亞讀書。由此開始,為逃離自己的祖國,一對父女囚犯和四個兒子,經年累月,在亞洲、大洋洲、北美洲原地疾走,直到世間再也無人看見過他們的身影。

齊家貞在定居澳洲後,開始書寫她的故事。如今出版的這本自傳小說,是從她書寫的上百萬字中萃取出的10萬字。齊家貞的家族痛史,既是共產中國億萬生靈抵死反抗暴政的一碑活化石,也是一幕極簡、深情而又痛徹心扉的人類戲劇。

經齊家貞女士授權,茲摘錄書中關於齊家貞在大饑荒中於監獄裡親眼目睹的獄友們生死百狀的珍貴情景,來審視被中共血腥運動裹挾的小人物的命運。

監獄中的戰爭

原四川省第二監獄,現重慶市監獄。(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一九六三年一個月末的一天,我在看守所的菜地拔草。

殷所長對我說:「我們考慮的結果,還是送你去勞改隊。這裡成立縫紉組條件不成熟,你到勞改隊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新生。」

我相信勞改隊的日子比這裡好過。父親在宣判十天後就被解押去四川省第二監獄(現名重慶市監獄)勞改了。這所監獄關押的都是反革命、殺人、放火、強姦等重刑犯,刑期一般都是十五年以上,包括由死緩、無期改判為有期徒刑的人。

六月五日,在看守所羈押超過二十個月之後,輪到我被解押去四川省第二監獄了。我由管理員和一個武警押送。走出看守所,才知道石板坡真的是個坡。我在坡頂上關了近兩年。

對於父親和我來說,四川省第二監獄,既是勞改之地,也是相見之地。

我被分到四中隊。四中隊的平面圖,是一個以籃球場和簡易平台為中心的矩形,按逆時針方向從右開始,它們分別是:鍍鋅車間;鞋廠;元絲成品庫房;犯人宿舍(右半女犯,左半男犯)和隊部。大門在隊部旁邊,鞋廠大樓牆上醒目地刷著「改惡從善,前途光明」八個字;對面犯人宿舍樓的牆上則刷著「以廠為家」四個字。男犯主要在鍍鋅車間勞動,女犯則為鍍鋅車間打雜當搬運。以女犯為主體的鞋廠早已停產。

同吃飯一樣,好奇心也是人的一種本能,它由於監獄生活的枯燥單調而被激發得更加高揚。

老犯們迫切地想知道我為什麼進來,我也同樣迫切地想知道這麼多男女為什麼關在這裡。第一個晚上,二百多名女犯一圈一圈坐在籃球場分組學習,我就亮相了。

我以判決書上宣判的文字標準,訴說了我成為反革命的罪行。這是符合犯人守則和監獄幹部要求的認罪服法宣言。我們反革命組,從有九個戒疤的六十多歲的尼姑釋龍妙到才二十出頭的我,年齡參差不齊。隊長把我們組打散,安排不同的勞動。

我被固定在打包組,組裡共有五個女犯。所謂打包,即為一百斤一件的鍍鋅絲包裝。先用防潮紙裹住,再拿麻布條像包紮傷員一樣包起來,最後掛上規格名稱。鋼絲從車間運到打包室,再從打包室運到庫房分片堆碼和上車出貨,都是我們的事情。鍍鋅絲壓上肩頭,即一百斤。起初,它一壓上我的脖頸,我立即被壓矮了一截,兩條腿挪不動。兩周後,情形好多了。

我到勞改隊三個月之後,上面決定把兩百多名女犯從四中隊分出去,單獨成立三中隊。「分家」的原因,是給無法扼殺的男女之情製造距離上的障礙。戰爭扼殺不了愛情,監獄也扼殺不了愛情。有土壤就有花朵,有男女就有愛情。最膾灸人口的是厂部一位女幹部愛上男犯余維禮的故事。這位女幹部被批鬥了四五十次,仍然不肯改邪歸正,被清洗出公安隊伍。

三中隊,是一座獨立的小山堡。牢房修在山頂上,圍牆修在山腳下,像長裙底部的一圈花邊。這裡沒男犯們饑渴眼光織成的「網」。女犯,特別是年輕女犯,不再時時處處被「網」絆住,倒也清淨自在。我將在此居住近七年。

在四中隊和三中隊,我知道了許多人的案情。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農婦,在大饑荒中,由於分到的糧食不夠一個人果腹,她殺死了殘疾的丈夫,被判刑八年。

一個叫鍾素華的女人,長得好看,終日沉默不語。在大饑荒中,她把船劃到河心,先推三個孩子下水,再自己跳河。本以為反正都是餓死,慢慢餓死滋味難熬,長痛不如短痛,一起死算了。誰知孩子淹死了,她被別人救了起來。殺人罪,被判刑十八年。

農婦豐家澤,五十歲。她的小兒子數次偷隊上的嫩葫豆,公社以盜竊種子罪扣罰她家口糧,一粒種子可以收成多少,十倍百倍地扣回來,害得豐家澤一家叫苦連天,他們把所有的怨氣都出在小兒子身上。一天,豐家澤挑煤回來,餓得心慌。走進門,看見小兒子坐在地垻上埋頭剝東西。她抽出扁擔,朝他彎著的脖頸就是一下。八歲的小兒子死了。她被以殺人罪判刑十八年。

一個女犯叫曹仲瓊,在大饑荒中,因做生意被判刑四年。聽說她丈夫也在二監坐牢。她因為在枕頭上繡了一隻螃蟹和「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的話,被加刑八年。她的罪名是「在枕頭上繡反動標語,對共產黨刻骨仇恨,妄圖變天復辟」。

一個三十多歲的農婦,餓得吊不起氣。與其大家餓死,不如把小兒子殺了救自己。只要活著,孩子以後還可以再生。煮在煨罐里的小兒子,被大兒子看見,逃到公社告發了媽媽。我特別注意過這個食子的女人,黑皮瘦臉,精明能幹,與普通農婦沒兩樣。在學習會上,表示坐牢不划算,只吃了兒子的手杆,別的部分還沒碰就遭抓走了。她說自己是判的兩年。宣判後,法官問她上訴不上訴。她答:「這麼大的年紀了,還上啥子樹喲。」後來得知,她是判的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劉伯祥,四十歲。她比我先來勞改隊。我們同組的七年裡,她從來沒接過一次見,從沒收到過一封信,是個被徹底遺忘的人。丈夫比她年輕幾歲,她剖腹產過一子。她因為封建迷信拜菩薩並向他人宣講信教的好處而被捕。逮捕她時,她又石破天驚地呼了一句「打倒共產黨」的口號,被以反革命罪判刑十年。劉伯祥每天幹活回來,經常只要一瓢水,因為她洗澡、洗頭不用肥皂,只讓水在頭上、身上過個路。不管髒衣服有多油,她揉進盆里吃一下水晾乾又穿。她走過的地方,風都要臭一陣。後來,她被以長期「拒不認罪、裝瘋賣傻、抗拒改造」為由,於一九六五年初被加刑五年。

張玉書,六十多歲,皮膚白淨,五官好看。據說她是反革命,具體幹了什麼,多長刑期,為何長期關押在小監房(即專門懲治反改造犯人的監獄中的監獄。它的房間很小,寬一米二,長一米六,接近兩平方米),無人對我提及。不久,又宣布給她加刑。在一個月黑風清的夜晚,三中隊女犯在籃球場集合。張玉書被從小監房叫出來。由法院派來的人宣讀加刑判決書。不知是這個官員看不清紙上的字,還是紙上本來就寫錯了,他宣讀「犯人張玉書,男」,所有在場的女犯都嚇了一跳:在女隊關了近八年的張玉書,怎麼突然間變成了男人?在場的隊長或許根本沒聽見,或許認為點穿了反而出洋相,無人出面糾正。加張玉書八年刑的判決讀完了,我還沒聽懂究竟是什麼理由。在一片靜寂中,張玉書攤開雙手,響亮地發問:「還有說的沒得?」口氣像是有人在麻煩她辦事,無人答理。她說:「好嘛,那我就回家去了。」

吳蘭珍,年近七十歲,滿頭銀絲,滿口無牙,面孔癟成彎彎月。但她性格急躁,說話聲音很大,常常唾沫橫飛。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中國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每個犯人必須在學習會上發言表態。不用說,人人都稱「熱烈歡呼」、「英明偉大」之類的恭維話。吳蘭珍發言了,她說:「圓子彈,圓子彈有啥子稀奇?」此言一出,震驚四座。她接著說,「我看得多得很!」見她如此脫腔走板唱反調,我提醒她是不是弄錯了,你怎麼可能看見過原子彈?她怒不可遏地反駁道:「不是呀,那陣二十一兵工廠背後,把圓子彈一撮箕一撮箕往河裡頭倒,我親眼看到的。」

廖汝秀,比我小一歲,可坐監史已有七年。她十四歲起在少年兒童管教所服刑,十八歲轉來成人監獄。廖汝秀告訴我,五歲時有一天,她正和小朋友在河邊玩耍,被外公捉回家,要她跪在母親的床邊。她覺得跪著很滑稽,在那裡偷偷笑。祖父在她耳邊輕輕說,你媽媽死了。她問,死了還起床吃不吃飯。後來,她和外公一起生活。一天傍晚,外公淋著大雨,非要把家裡唯一的一隻小公雞殺來吃掉。外公的眼神是那麼可怕,以至於那隻公雞嚇得蹲下來不跑了。第二天,外公死了,她才十二歲。家裡沒吃的,也沒人管她,她流浪街頭,靠偷竊度日。偷了五百多元人民幣,面額三百多斤的糧票,還有一些布票,撈了十二年徒刑。

楊朝林,臉蒼白得像一張死人臉。她跟我同組。據說她與野男人合夥謀殺親夫,男的立即執行槍決,她判刑十年。她永遠穿一件寬大的麻灰色的衣服上班。她在衣服的左邊繡著:「楊朝林,女,二十九歲」;右邊繡的「萬能勞動衣」、「私人的」幾個大字。她還在衣服的下擺吊了一圈兩寸半長的纓子花邊,使她相當地與眾不同。她勞動非常賣力,而且詳細作記錄。平時她不停地講話,多數不是和人講,是自己對自己講,見啥講啥。她的病容使人感到她時刻處於極度的飢餓狀態,隨時可能倒下去。楊朝林自己完全不知道,反而在極力地消耗自己,搶在每個人前面玩命地做事,很難理解這一切是為什麼。她吃得很快,每次吃過飯、菜、湯之後,肚子還是像之前一樣癟。然後,她死命盯住別人的碗,那副艷羨失落的神態令人心痛。她曾在看守所吃屎喝尿。在勞改隊,她的舉止言談都相當地不正常。我更傾向於相信,她的精神已失常。

李顯榮,一個於一九六六年分到我所在的縫紉組的女人。李顯榮說,她不是犯人,是調查員。她說,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史達林死了,而她的兒子則是那天出生的,所以她認定自己的「兒子是史達林死了投的胎」。她還說,毛主席是駙馬,她是公主,公主配駙馬。她「要同毛主席拜堂」成親生兒子。她的九年刑期即這樣得來的。我們都認為她已精神失常了。沒料到,譚隊長的一句話,治好了李顯榮的病。她兒子不再是史達林投的胎了,她也不再嫁給毛主席生兒子了。她成為努力改造的積極分子。譚隊長如是厲聲吼道:「像你這樣裝瘋賣傻不好生改造。你坐滿九年,我還不得放你。要你一直坐到死。莫想回家看兒子!」

朱玉蓮,五十歲,已在小監房裡關很久了,具體案情無人知。每當她亂罵時,隊長總叫我去記錄。其實,她出口的話很少有什麼意思,只是髒話的大集錦。聽得我心驚膽戰。我相信,我從中獲得了朦朧的性啟蒙教育。朱玉蓮常用她一貫的沙啞嗓子痛罵毛主席,她罵道:「火鉤毛澤東、門板毛澤東、石塊毛澤東、雞公毛澤東、菜刀毛澤東、褲兒毛澤東、桌子毛澤東、椅子毛澤東、錘子毛澤東、雞巴毛澤東、龜兒毛澤東……」罵了幾十個不同品種的毛主席。她把一個物品加在毛主席名字的前面就是一句罵話。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來稿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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