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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年前的回憶 我等爸媽回家

作者:

常熟「言子墓道」牌坊,被改為「躍進門」,攝於1966年6月

01

「文革」爆發的那年夏天,我是個剛滿11歲的少年,每天最大的願望是等待爸媽回家。在昏黃的燈光里,有爸媽的身影,那就是我的平安時光。

母親是常熟二中的教師,幾乎每天晚上去政治學習或開批鬥會。我父親在城西軋棉花廠受管制勞動,常加班到深夜回家。

我睡不著覺,側頭把耳朵緊貼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我辨得出母親腳步的節奏,從樓梯口,穿過中廳,鞋底拍打在石磚上輕微的震動。等到深夜,父親回家時腳步很輕,推開門,把麥秸編的藤包輕輕擱在桌上,藤包里鋁飯盒蓋子咣啷響一下。

聽到這兩個報平安的信號,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憋在胸口的氣,才能緩緩地舒出來,安心入睡。

那個夏天來得詭異,造反熱潮一波接一波。繼「打倒牛鬼蛇神,揪出暗藏的階級敵人」之後,新名詞不斷湧現,漏網右派,暗藏叛徒特務,漏劃地主,現行反革命,名目繁多。鑼鼓和口號聲的衝擊波漫天蓋地,撼動著每個角落。

有關暴力事件的消息不斷傳來。捆綁吊打,跳井自殺,牛鬼蛇神沿街低頭站立,向偉大領袖請罪。縣政府門前的西門大街上,率先豎起一排排大字報棚,老縣場,文化宮,圖書館前的路邊紛紛豎起大字報棚,標語和漫畫,觀眾擠得水泄不通。我提心弔膽,大字報上出現我父母的名字。

緊張的氣氛令人窒息,空氣里似乎布滿蜘蛛網般的遊絲,隨時都會被粘纏,被縛就,再也掙扎不出來。「劃清界線」口號咄咄逼人。我的願望絕不可言說,被壓抑在心底,像蘊積在火山底下永遠涌動的熔漿,胸口憋得焦灼疼痛。有時深深長長地呼出口氣,那是百般無奈的等待,只不過是等待父母安然回家。

中學有位老師,家庭是常熟有名的屈家大地主,他不服氣說自己年輕在外讀書,沒有參加剝削,不是地主,被紅衛兵造反派一次次狠揍狠整。被扣上「漏劃地主」罪名。縣南街上有家街坊,客廳朝大街,門口擺些茶水,小蜜餞。那主婦笑眯眯的,從來不嫌小孩子圍觀。一天,聽見居委批判她是「投機倒把分子」,她哭得一把把眼淚。

那時候就是這樣,只要有人檢舉,不容分辯,貼張大字報,開個批鬥會,這個人就被揪出來了。

02

我父親一向沉默寡言,常加班到半夜回家。全部生活就是一個「忍」字。受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忍受精神上的壓力,忍受那個塵絮飛揚,車間裡40多度的高溫。勞動扛200多斤大包,心力和體力消耗。每當深夜,聽見父親把麥秸編的藤包輕輕放在桌上,飯盒子響一下,報平安的信號,我才放心睡覺。

我母親是全家的頂樑柱,為我們撐起一片天。母親家庭是教育界民主人士。抗戰流亡學生,建國前大學畢業在蘇州地委專署參加革命,調到常熟教育局專管小學教育和人事工作,歷次政治運動沒有任何把柄。我母親病休幾年,在2月份恢復工作,調到二中教課。學校師生對她不熟悉。但是這能維持多久呢?反革命家屬,隨時都會被人檢舉。只有每天晚上聽見那個熟悉的腳步聲,才能讓我安心入睡。

街上熱鬧非凡,看遊行,宣傳,成為一種娛樂。我家住在縣南街,一條古老的城中心街道,是大小遊行隊伍必經之路。每逢鑼鼓聲,口號聲傳來,院裡的孩子們激動得一窩蜂地往外跑,樓梯咚咚響,一陣嘩嘩腳步聲,大人也常夾在裡面。每天各種遊行絡繹不絕:有的是單位成立戰鬥隊,革命委員會,有的慶祝社論發表或最高指示下達。經常往外跑好幾次,人行道上也擠滿路人觀看。

我覺察到,在滿街的鑼鼓聲和口號聲中,社會和人們都在變化著。階級敵人隊伍迅速擴大,類別也從「四類分子」擴大到「五類分子」,我隨之上升為黑五類子女。有些同學的父母被揪出來,有醫生、校長、黨員幹部,甚至普通工作人員。我家21號前院的科局幹部們被揪出好幾個,從農村老家來照顧兒孫多年的老太太們霍然成了漏網地主婆。暗藏的階級敵人像地雷一樣,密密麻麻布滿全城。

沒多久,我爸媽多年的朋友張阿姨,在常熟慧日小學遭批鬥。大字報揭發她是「反革命家屬」,突發精神分裂,張阿姨是極有才華的幼兒教師。我父親落難後,熟人親戚割席斷交,張阿姨給我家帶來少有的笑聲。有一次,她和兒子在我家做客。與我同年的髮小在餐桌邊唱了一首《在松花江上》。張阿姨的先生是縣中出色的高中物理老師,反右中遭難被遣送北方農村老家。為了孩子們的前途,無奈之下她與深愛的丈夫離婚,劃清界限,自己偷偷流淚大半輩子。當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她崩潰了,住院治療好幾個月。我母親常在晚上8-9點,鄰居都閉門了,才去看望她。

03

七月大暑,革命熱情像炎炎烈日正在燃燒。母親回家說,當月下旬參加教育局的集中學習班,自帶行李分住在常熟各個學校。常熟二中和三中的教職工集中在石梅小學。我頓時驚慌失措。母親安慰說,學校安排她值班,並准許她每天傍晚回家,晚上再回學習班,這是好的跡象,說明她不是暗藏階級敵人。

父親整日上班受管制監視。所以母親把家裡的事情交代給我。我們用紙糊了好幾個信封,把房錢,電燈費,煤球費,米糧錢等每項開支如數放到每個專用信封里,在信封外面記帳。另外3元訂一份《解放日報》。全家買菜開銷只剩15元,放在另一個信封里。每天5毛,需要精打細算。夏天的蔬菜只要幾分錢,一天控制在2-4毛多,省下的錢可以留到第二天,第二天多省幾分錢留到第三天。

以此類推,過幾天就可以買點魚肉葷腥。一般買兩毛錢肉絲,或買肉餡燉雞蛋肉糕。有時拿幾分錢,我和妹妹到京門電影院前的夜市,買個新鮮的綠色蓮蓬頭,和漂亮的紅綠生菱角;還有煮熟的又黏又甜的糯玉米。

我母親體弱有病,家裡養幾隻雞下蛋。每天剁碎菜根葉,拌些麩皮餵三次。清早趕到自由市場跟農民買到活的小鯽魚、螺絲,一串串小螃蟹。吃剩下的可以餵雞。不過,我們得留心把雞屎掃乾淨,免得鄰居抱怨,給我爸爸惹麻煩。有時乾脆把雞趕到後面大菜院裡瘋跑一會,吃個半飽,再喚回家,圈到我家房間後面的小院裡。

那時每戶有一本煤球卡,按家裡人口供應,量很小。夏天洗澡要燒很多熱水,煤球不夠用,白天要用煤灰拌水蓋在煤球上封住火,爐子上溫一大鍋水。我父親教我早晨去提井水,把大木盆、臉盆和水桶都裝滿,放在窗外走廊的陽台上。白天陽光灼熱,照在陽台上,把盆里和桶里的水曬得暖乎乎的,傍晚洗澡只要加一點熱水。

暑熱難熬,我把地板擦乾淨,在房間裡光著腳。傍晚用清洌的井水灑在地板上,鋪上一張草蓆,涼爽得多了。母親傍晚回家時,洗澡水和晚飯都已經準備好,晚上再趕回石梅小學。我儼然像個小管家,煞有其事地把家裡安排得井井有條。守著門戶,等待爸媽回來讓他們高興。霍然覺得自己長大許多。

其實,走出大門一看,滿街都是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到菜場、糧店,買煤球,井邊提水洗衣服,大多是失學守在家裡操持家務,年齡大些的中學生大多去造反鬧革命。

這段時間的經歷給我深刻體驗,人的才智,可以改善生活環境和自身條件。換言之,聰明才智有助於人們努力生存,或奮力地活著,這是生物的本能。人類在這方面的能力略強些,他們還會消滅同類,讓自己活得容易些,安全些,更舒服些。

大街上的喧鬧使我緊張不安,平時躲在家裡。後院菜地是安靜的去處。院子很大,種著蔬菜,玉米,向日葵。地里草葉茂盛。有飛來飛去的蝴蝶,蜻蜓,牆旮旯石頭縫裡有蟋蟀鳴叫。更多的時候,我躲在家裡看書,讀報紙。

破「四舊」時,處理了很多心愛的童話,有插畫的外國文學。這時還沒有抄家,書報很多。我家有個小房間做儲藏室,床底下有一捆捆《人民教育》雜誌,積攢多年的《小朋友》《中國少年報》《紅旗飄飄》《兒童文學》。我父親的整套馬列主義著作,厚厚的書一捆捆儲藏在鏡台下的櫥里,大多是外國歷史書,蘇聯教科書。

我常常掏一本厚書,鑽在大床底下的地板上翻著看,然後再放回去。有一本《印度史話》,硬被我啃了好幾章,似懂非懂也覺得很過癮。這些日子跟外面的世界隔離,倒是平靜了一些。但是,一整天家裡沒有大人,我心裡空蕩蕩的,忐忑不安,唯恐哪天發生什麼事,我爸媽再也不能回家。

04

時時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一天上午,中廳里坐著一位來客。我認出她是我母親學校革委會負責人。她坐在我家對門居委會的治保主任家的房門口。不一會,治保主任回來,她們倆進屋裡去說話。我心裡直嘀咕,不祥的預感,如積壓在心頭一片陰霾。那個傍晚母親沒回家。一連兩三天,母親還是沒回家。我很納悶,那天革委會負責人來找監管「四類分子」的治保主任,一定跟我家有關係。實在很蹊蹺,我憋不住了,帶妹妹到石梅小學去探望母親。

石梅小學坐落在城西虞山腳下。我們在陌生的小弄堂里繞來繞去,找到石梅小學。門口有人值班,不許外人進去。我說給我媽送換洗衣服。那人說,老師們在晚飯時間出來,步行到食堂去。食堂在石梅學校外面的小街左側,到門外路邊去等,會看到我母親。

我們趕緊跑到外面,巷子裡的礫石路面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發燙,熱氣蒸人。我心裡急切,顧不得太陽曬,守在路邊。眼看夕陽緩緩西下,才往小巷子裡投下一些蔭涼。

老師們來了,三三兩兩,依次走出校門。在隊伍的末尾是我母親,獨自一人,旁邊有位女老師,兩人似乎並行,但她們之間保持著一些距離。我喊了一聲,母親很吃驚。我問她為什麼不回家,母親搖頭示意不要說話。我遞給媽媽換洗衣服,塞給她一個煮雞蛋,我母親後來告訴我的,我記不清了。

母親不敢停留,說兩句話就匆匆往前走。我和妹妹緊跟上去,母親甩手擺脫我們,一邊加快步子,回頭揮手示意快回家去。我們只好停步,滿心淒涼地目送母親遠去。那女老師亦步亦趨,在一側緊隨著。後來我知道是革委會派她監視母親。

第二天傍晚,我倆又來了,母親匆匆說幾句話。一連幾天我都站在路邊,可母親始終沒說為什麼不回家。我整天失魂落魄,猜想著到底發生了什麼。

晚上,大院子裡黑糊糊的,熱烘烘像個蒸籠。家家門窗都敞開著,不開燈,免得把蚊子招惹進來。房間地板上鋪著涼蓆,我不敢睡著,躺在蓆子上胡思亂想,眼睜睜地盯著窗外天空由淺藍變暗灰,由暗灰變得漆黑。黑夜像濃煙一樣侵入房間,瀰漫開來,眼前浮現白天看到的駭人影像,遊街的人群,打著X的大幅標語,牛鬼蛇神漫畫,低頭請罪的階級敵人,毫無邏輯地穿連成一個個怪誕的畫面。我覺得胸口發悶,喘不上氣。

有人在天井裡架起板床睡在露天,用大蒲扇使勁拍蚊子;後院井邊有人提水,嘩嘩的水聲很大。有時傳來大街上幾聲喊叫。我把耳朵緊貼在地板上,專注地在碎雜聲中分辨那個熟悉的聲音:父親進房間時腳步很輕,把麥秸編的藤包放在桌上,包里的鋁飯盒輕輕碰一下,我習慣了,等著那個報平安的信號。

母親一直渺無音信,我心裡惦記。有個下午,我獨自跑到石梅小學。學校後牆緊依著虞山腳下的山坡,讀書台就在牆後山坡上。記載上說,南朝梁皇太子簫統曾經在這裡潛心讀書,由此而得名。天色還早,我從校門一側走上山坡,那就是著名的讀書台樓閣,無人管理。我從山坡的高處往下窺視石梅校園,希望僥倖瞥見母親。山上有條小路沿著小學的圍牆。牆內有一排教室,有的窗戶敞開著,我瞥見裡邊有床和蚊帳,好像是宿舍。

讀書台山坡像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園林,寂靜得出奇,連螞蚱跳縱時抖動了樹葉的索索聲都聽得見。斜陽把金色的光芒撒在綠色樹林間,似乎有一絲絲的風偶爾穿過。夏蟬時斷時續地鳴叫。我挑個蔭涼處,悶悶不樂地坐在長廊的石階上。

石梅小學的白色圍牆沿山腳向前延伸。圍牆外,是溢滿書香氣息的林中書苑,參天的古樹,長廊古亭,飛檐斗拱。建築年久失修,破落不堪,但依然錯落有致,流連著千年古韻。閣樓下岩石縫裡雜草茂盛,似乎人跡罕至。然而越過圍牆,裡面關著一百多名教師職工,正在經歷著生死攸關的政治運動。無情的揭發誣陷,激烈的批判,大字報,批鬥會。不幸的人們一個個被擱在運動的燒烤火架上,由造反派翻來翻去,烤得面目全非,半死不活。往食堂走去的隊伍里,一眼可以辨出那些魂不守舍,神情沮喪的人們。

05

日子過得緩慢。熬到九月下旬,學習班結束,母親該回家了。那個下午,我跑到西門大街一家自行車鋪,花一角多錢租了一部舊自行車。出租的自行車沒有剎車,非常簡陋,車輪一著地滾動就嘩啦啦地響,在街上騎很危險,搬行李倒是頂用的。我推著自行車到石梅小學去接母親。

老師們分住在各個教室里。我母親住的那間教室里有六張床。我進門時,母親一個人在收拾行李。靠牆小床的四角豎著竹竿,撐起一頂白色蚊帳,蚊帳的左右兩邊各豎貼著白紙對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蚊帳上方貼著白紙橫幅「回頭是岸」。一個個黑色的大字,猙獰的凶光,瞪著我。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下來。我馬上背過身去,不敢讓母親看見,悄悄地擦掉,假裝什麼都沒注意。

我把一件件行李捆綁在自行車上。回家的路上,我默默推著自行車,車子在石礫路上顛簸,每個部件都震得叮叮噹噹響著。我一句也沒問,母親也沒說話,好像我們有個默契,對此保持緘口。二個多月的學習班總算結束,我媽總算回家了。

哪知麻煩事情接踵而來。

國慶節放假三天。革委會通知我母親到校和牛鬼蛇神一起勞動。二中校園牆上到處塗滿墨汁寫的標語,需要擦洗刮乾淨。一家人的心都懸起來。難道我母親是被揪出來的暗藏階級敵人?我煩躁不安,覺得大禍來臨。母親和牛鬼蛇神們一起,天天在校園裡勞動,聽候指揮和監視。傍晚時分,我守在樓梯口等母親回家,母親對此閉口不言。意外的是,國慶節後,革委會又通知母親回到老師政治學習的教室去,怎麼回事呢?我們對此疑惑不解,畢竟鬆了一口氣。這個謎一直到1980年代才漸漸解開。

06

1980年代初,我父親得到平反,重返他熱愛的教育領域。老鄰居們感慨,來看望我父母。母親業已退休,偶然談起那年夏天的事情。我們將零碎的故事片段拼湊起來,了解到那年夏天驚心動魄的詳細經過。

那時,群眾互相檢舉揭發在全社會高潮迭起,有些人為此走火入魔。二中革委會收到檢舉信,有個李姓居民自稱曾在我母親家當過保姆,要揭發她的反革命言行。革委會派人到街道居委聯繫。我家對門鄰居,即治保主任,動員鄰居們揭發我母親。不過有位鄰居拒絕揭發,說她不願昧著良心做對不起我母親的事。當二中革委會收到揭發資料後,立刻把反革命罪行抄寫成大字報,張貼在石梅小學。在縣南街居委會也貼出了同樣內容的大字報。但是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我母親立刻被隔離審查,不准回家。

如今審視這一事件,頗有些戲劇性。人性善惡,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超越一般人的想像力。那個主動檢舉人李姓保姆揭發我母親「同情反革命分子」。1958年我父親已遭難離家,我母親患重病,三個小孩子需要照顧。經人介紹,李姓保姆到我家。她前夫在反右時被定為「反革命」,到蘇北勞改。她離婚後帶著孩子,靠變賣家什無法維持生活。剛到我家時,她的境況極其窘迫,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我母親馬上給她錢去做了一身新衣服。她向我母親哭訴她的遭遇。我母親憐憫同情,並安慰她。十多年後,她卻揭發我母親「同情反革命分子」。

第二個檢舉人揭發的罪行是「教育孩子走白專道路」,說我母親教育孩子「光打球怎能學好功課,考上好學校?」事實上,我母親教育孩子養好習慣,放學回家先完成作業。這個檢舉人不僅是鄰居,而且是母親大學校友。她丈夫在肅反中遭難,在外地勞改。本人沒有工作,找到時任校長的我父親,我父親很快安排她在縣中教書。她又找我母親求助,說家中老小沒有住房。我母親在院裡找到兩間住處,並指點她找管理住房的科室。不久,她一家老小搬進大院,有了安身之處。那是1950年代初。有人看見她在我家窗口探視,並悄悄問隔壁的鄰居,是否看見我母親回家。大概她按捺不住好奇,急於想看我母親變成現行反革命分子。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善於選擇記住別人的恩德是記憶能力的話,無中生有捏造罪名卻是一種品質。

第三個檢舉人是前院鄰居,家庭婦女。平時還客氣,但不熟悉。她家庭成分不好,也許迫於壓力,揭發一件小事,上綱上線,牽扯到反革命言行,以此表現自己積極向革命隊伍靠攏。人需要安全感,需要歸屬感,識時務的人看哪裡勢力強就極力往那裡靠攏。

然而,第四個檢舉人揭發一項最嚴重的現行反革命罪行。在後來幾年,曾經見過類似的罪行,當事人被判為現行反革命,有的甚至判處死刑,也不過因為幾句話。這項罪行內容大意是這樣:丁原秀是反革命家屬,對偉大領袖懷有仇恨。她用「死」罵「毛毛」,是咒罵偉大領袖。她還用「太陽從西出來」攻擊偉大領袖。揭發人把這些字和詞串聯起來,一句句駭人聽聞的,惡毒的現行反革命言論。

這項罪行在學習班頓時掀起軒然大波。一張張大字報貼出來,我母親立刻被取消值班資格,接受隔離審查,24小時監視,不准回家或與外面任何人聯繫。我母親被責令寫坦白,由革委會的領導和成員,兩位四清工作隊員(四清工作隊還在校),造反派負責人和積極分子,一起盤問我母親,要她承認檢舉材料中的罪行。

有人在政治學習會上火上加油,公開檢舉污衊我母親是「漏網右派」。他老婆曾經和我母親同在教育局工作。反右時的確曾經有人企圖整我母親為右派,被常熟市長和組織部親自否定。雖然無冤無仇,這人趁此機會出手落井下石,表示自己積極革命,懷揣這種投機歹念的,在那個運動中屢見不鮮。

對突如其來的圍攻批判,我母親態度堅定,拒不承認,直言這些檢舉人無中生有,斷章取義,實質是故意陷害。她理直氣壯地解釋:孩子出生時即取名毛毛,是南方人對孩子的暱稱。常熟方言經常說「該死」,我母親跟保姆學著這麼說的。至於「太陽從西邊出來」,是北方人常用方言歇後語。無休止的反覆盤詰,沒有使我母親絲毫妥協。

這個檢舉人正是我家對門的居委會治保主任,我母親的北方老鄉。她剛搬進院子時是個年輕家庭婦女。丈夫在某公司當書記,她的優越感很強,偏偏我們家風缺乏世故,不會阿諛奉承。再者,我父母親受過高等教育,而她沒讀過書,這傷害她虛榮心。長期的嫉妒產生出莫名的仇恨。也許多年治保主任工作,提高了她的無產階級革命覺悟。人有很多潛在品質和能力,在適當時間和環境裡會發生蛻變。

這一案件最終不了了之,我母親以為自己純屬僥倖。1980年代裡,有人把實情告訴我母親。原來在1966年石梅小學學習班,正是那位革委會負責人有意保護我母親,力爭這些揭發材料不實,不足以把我母親定為現行反革命。正巧另一位負責人曾是我父親的學生,對我父母很尊重。他們的默契保護,讓我母親僥倖躲過這一劫。在以後漫長的政治運動中,這位負責人常常暗中相助,但從未透露給我母親。

我們恍然大悟。正在這時,聽說那位革委會的老師患絕症住在醫院裡,我母親趕到醫院去看望病危中的馬老師,她微露出笑容。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母親為此很傷感。1950年代,我母親在常熟教育局負責小學教育和人事安排。年輕的馬老師剛畢業來教育局報到,我母親把她分配到合適的學校。由於她工作能力強,很快提拔她為校領導。這位負責人了解我母親是正直的。

母親畢業於教育行政管理專業,秉公辦事,不徇私情,尤其愛惜教學人才,培養了很多年輕教育骨幹和校領導,在常熟小學教育界享有很高的威信。常熟城鄉鎮共有上百所小學,沒有任何人給我母親寫過一張大字報,真可謂是無可挑剔。每年代課教師轉正時,我母親必定親自到教室聽課,徵求意見,把轉正指標發給教學稱職的好老師,從不歧視家庭出身。

有一次在大街上,一位老人迎上來感謝我母親救了她全家。儘管她丈夫是地主,她獲得轉正,有了工作收入,得以供養家庭和孩子。凡是有具體困難的老師,我母親總是從人道出發,儘快給予他們照顧和方便。我在常熟做教師培訓工作時,曾經多次遇到老教師讚揚我父母是正派的教育界的領導。

就這樣,被撕碎的往事,撲朔迷離,如今一片片回落到它們的原位,終於還原了一副副驚心動魄,令人感到溫馨而又酸楚的畫圖。

關於李姓檢舉人,還有一段令人驚悚的故事。1958年我父親遭難離家後,我母親深信冤情終會昭雪,把我父親的物品珍藏在箱子裡。李姓保姆偷出一些去典當。我母親發現後追問,她招出實話,答應贖回來。從那以後,李姓保姆對母親懷有怨恨。

聽母親提起李姓保姆,我立刻想起她那兩隻瞪得像銅鈴一樣的大眼睛,凶如廟裡的惡煞。反右時父親離家,我三周歲多。說是她來照料家務和孩子的,她從不跟我說話。晚上睡覺把我放在床尾。夜裡,她的腳壓在我身上很沉,把我弄醒,我不敢吱聲。我要是翻身把她弄醒,她就抱怨。

有一次,她燒了菜放在飯桌上,我用手指捏了一點吃。她跨進門尖聲喊叫,挾著我跑到後院,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拎起來,伸到黑洞洞的井口裡,嚇唬要把我丟下去。我的身子在井裡悠晃,腳下是懸空的。我嚇得大哭,仰頭往上看,井口露著兩隻兇狠的大眼睛,像兩隻鈴鐺。我聽不懂她尖叫什麼,只覺得天旋地轉。

在以後的好幾年裡,我多次做噩夢,黑洞洞的井口,深不見底。那時我還小,不懂得告訴母親。母親生重病臥床,在隔壁房間全然不知。這是我來到人間後第一次體會到屈辱。

在這世間,人與人的差別之大,有如天使與魔鬼之別。有些人懷著天使般的善良去救贖,而有些人則揣著魔鬼般的邪惡去毀滅,把別人的天堂變成地獄。

再回到那個夏天。

暑日的炙熱漸漸褪去,天涼入秋了,我不再睡地板上。夏天蓋的毛巾被,換成了薄被子。晚上,我把自己捂在被子裡,一隻耳朵緊貼在床上,聽母親回家時那鞋底拍打磚地的腳步聲,聽父親進屋輕放藤包的聲音。待到秋風吹起變得蕭瑟時,秋蟲不再鳴叫,薄被子換成厚棉被。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每天晚上把耳朵緊緊貼在床上,等待著報平安的信號出現,等待父親和母親回家。

2021年9月2日

寫於紐約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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