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與含冤被關在牢裡十多年,到放出來走進家門時,卻面對著一個空無一人的房屋的顧高地將軍之悽慘情狀相比,陸焉識的結局還只是「「文革」結束後,飽經思念的陸焉識和馮婉喻終於可以團聚,然而回到上海家中的陸焉識卻發現歲月和政治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一生沉淪、終成俗庸小市民的兒子一直排斥和利用他,才貌俱佳、終成大齡剩女的小女兒對他愛怨糾結,態度幾經轉變,唯一苦苦等待他歸來的婉喻卻在他到家前突然失憶……」
我不知道已蒼顏白髮的顧將軍,在出獄那夭懷著的即將要看到分別了十多年的妻子兒女的熱切心情,推開門卻是個空無一人的家時,心裡會絕望、慘痛、渴求、哀思到何種程度!他又是怎樣孑孓一人地度過了隨後的十一個年頭的?是的,他養了三隻可憐的貓,那種內心的孤寂與悽然,誰能領略到?我想顧將軍這人生白寸真實悲劇,不論就他個人經歷,到包括他整個家庭的遭遇與結局,都要比陸焉識更接近「焉識」,您說呢?
顧高地將軍與女兒之死
顧高地(1908—1990),出生於江蘇省無錫一個望族世家,書香門第,上海大同大學畢業後,投身革命,參加北伐,曾任淞滬警備司令部少校兼蔡廷鍇將軍秘書、中校參謀,參加了「八·一三」淞滬抗戰;抗日戰爭中任國民黨軍委會國際問題研究所京滬區少將主任,曾精心策劃郭沫若回國抗戰,並與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建立聯繫,提供了許多情報,掩護了中共地下電台的活動。
顧聖嬰:1937年7月2日,江蘇無錫人,著名女鋼琴家。出生於上海一個書香之家,父親顧高地曾任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的秘書等要職,母親秦慎儀是原上海大同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高材生。1957年參加第六屆世界青年聯歡節鋼琴比賽就榮獲金質獎章。1958年10月參加日內瓦第十四屆國際音樂比賽,獲女子鋼琴賽最高獎,以後又在多次國際比賽中獲獎,名震世界樂壇。她父親因潘漢年案牽連,含冤入獄。文革中她被誣「裡通外國」,又因是「歷史反革命子女」,受盡迫害,1967年1月31日與母親弟弟開煤氣全家自殺。
她的父親在她十多歲時,因為歷史原因而被打成反革命投入監獄……這件事本身已經使顧聖嬰像風中的樹葉般惴惴不安了……這個被富裕家庭嬌養於溫室里的花朵,面對這個急劇遽變的社會,簡直驚慌失措了,她除了去單位--上海交響樂團參加政治學習之外,所有的時間都驚恐地躲在家裡,母親亦然,弟弟亦然……。
某日,階級鬥爭的火焰終於正面地燃向了她,單位的造反派們在一次批鬥會中將她拽了上去,聲色俱厲地要她第二天交代自己的罪行,說明天的批鬥會主角就是她,就是她這個白專典型,裡通外國的叛徒,修正主義分子,歷史反革命的子女……一頂頂駭人聽聞的大帽子飛向她,飛向這個除了音樂,不知階級鬥爭為何物的女子……
那是1967年1月的最後一天。天黑了,顧聖嬰踽踽回家,昏暗的路燈映著這個孤獨的身影,路邊貼滿了大字報,一個個「火燒」、「炮打」的字跡觸目驚心地映入她眼帘,風吹著大字報破損的邊沿,發出輕微而又連綿不絕的擊打聲音……她踽踽地行走著,那樣纖弱又那樣遲緩……顧聖嬰此時的內心感受,也許悲愴;也許麻木,心如止水。她回到了家,母親已經不安地等待許久了……。
後來的一切,我們都只能猜測了,因為死亡將所有的秘密都帶走了,沒有人知道當天晚上,母親和女兒、兒子具體交談了什麼?以至於他們作出了如此決絕的決定……1967年,顧聖嬰已經30歲了,還沒有品嘗愛情的芬芳。她是那樣端莊秀美,像素荷一般散發著寧靜優雅的氣息。她的弟弟顧握奇,那一年正是翩翩美少年,剛剛踏入大學……也許,他們想躲避,躲避這個令他們迷惑,令他們不解也令他們心生恐懼的社會,於是他們選擇了死亡這一極端的躲避形式。也許,他們是出於向邪惡勢力的抗爭,用最昂貴的付出生命的形式表達了他們的憤懣和抗爭……。
顧聖嬰自殺前的一天下午,她的一個鋼琴老師遠遠地和她走了個對面,看到顧聖嬰心事重重,步履沉重,緩緩走來,本想上前打個招呼,但因想到自己同樣被動的處境,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沒有上前搭話。第二天上午傳來顧聖嬰棄世的噩耗時,這位老師痛惜無比,後悔莫及。很多年後,只要一提起此事他都悔恨不已。顧聖嬰弟弟顧握奇的一個同學後來回憶道,「依稀記得動亂初的一個初冬的黃昏,我去親戚家借債購糧,路過淮海路國泰影院,驀地與顧迎面碰上。見她頭髮零亂,臉色慘白。雙方不敢多言,寒暄幾句即分手。誰知這是我和她生前最後一晤。」我們無苛責他人的權力,更無意怪罪誰。那樣一個危情時刻,誰也沒有挽狂瀾於即倒的超拔的能力。只是嘆息在極端黑暗面前,為什麼亮起一點「私密的溫暖」如此之艱難,為什麼溫暖失去了本應有的力量?
1967年2月1日凌晨3點左右,一輛救護車朝愚園路749弄中心醫院呼嘯而來。擔架抬下來兩女一男,已經沒有了氣息。醫生匆匆寫好死亡鑑定,旋即擔架被推到太平間。三個人是媽媽秦慎儀、弟弟顧握奇和顧聖嬰。屍體燒掉後,沒有親屬保留下骨灰,風雨如晦的年代又有誰敢來收屍呢。關於一家三口臨死之前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成為永遠的謎。那一年,才華橫溢的顧聖嬰不足30歲。
那個時代,各級部門的負責人對自殺現象毫無人道關懷,一個人自殺以後,他們所在的單位非但不會放棄對他們的批判,反而會給他們加上「畏罪自殺」的名義,讓他們罪加一等。巴金回憶說:「當時大家都像發了瘋一樣,看見一個熟人從高樓跳下,毫無同情,反而開會批判,高呼口號,用惡毒的言詞攻擊死者。」
1967年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學院的權威們一個個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分子」,高個子的鋼琴家劉詩昆在武鬥中被打得頭破血流,從他人處隱約聽到顧聖嬰的死訊。僅有的一些浮光掠影般的交集儘是些傳說:有人說她被剃了陰陽頭,還有其他很過分的人格侮辱。這樣的事發生在別人那裡也許不一定釀成悲劇,但顧聖嬰不行,她是染不得一點纖塵的。
1979年,得到平反的顧高地從顧聖嬰的老師李嘉祿教授口中聽說了自己女兒第一次舉行獨奏音樂會的情景。他用顫抖不止的手,一個勁地撫摸著女兒的骨灰盒,良久,只說了一句:「聖嬰,我的好女兒……」而當年顧高地被從家裡突然抓走的時候,顧聖嬰也只說了一句,「我愛祖國……更愛爸爸!」
顧高地為空空的骨灰盒操辦了追悼會,為女兒布置紀念堂,在朋友的介紹下顧高地找到著名的畫家俞雲階,求其為女兒作畫。當看著這幅名為《此時無聲》的畫懸掛在畫展廳堂的中央時,顧高地雙淚成行。他希望女兒顧聖嬰能一直活下去,不僅在他的心裡,還有更多人的心裡。
一九八九年暮秋,我見到年邁的顧高地將軍。他已經八十高齡,他活下來,是因為他一直因潘漢年案羈押於青海在服刑,前難躲過後難。孤老頭子已經沒有親人。和我一起去見老人的還有同事王美女(現定居巴黎),我們是通過一個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將軍的。
愚園路的房子早就變成七十二家房客,顧高地將軍落實政策後,被聘為上海市政府參事,雖是閒職,他有這個資格。他年輕時候是一九路軍蔡廷鍇的參謀,一度蔣介石也器重他,他與潘漢年等過從甚密。
推門進入的時候,聞到一股強烈的貓尿味。屋子裡養了一群貓,顧高地將軍手裡還抱著一個。將軍好高的個子,很瘦灰色中式棉襖,更顯老人皮膚蒼白。他目光柔和,語話清晰,帶無錫口音的上海話。事先和王美女商量好不講任何痛苦的話題,我們權當陪老人說說話。
那天陽光很好,客廳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於沒有裝修,但很整潔。一架舊鋼琴,老人說是女兒用過的,還有一些舊琴譜,也是抄家歸還的九牛一毛,連同顧聖嬰的幾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最有價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蕭邦臨死時翻制下來的,波蘭政府拷貝,獎勵給顧聖嬰的。
我們談下來,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領一份薪水,看病沒有問題,蔡蓉曾女士是熱心人,無償幫助老人,關心飲食起居。老人的願望是在此設置顧聖嬰紀念室,保存聖嬰所遺全部文物。
我想,這裡實在是太簡陋了一點,顧聖嬰留下的東西也非常有限。我們陪老人坐了許久,臨走他送我們顧聖嬰的卡帶一套,兩盒,收錄女兒演奏的蕭邦、李斯特作品若干。
走出顧老住地,王美女問我:「數過他家幾隻貓嗎?」我說沒注意。王美女瞪大眼睛說「三隻!」我頓時大駭。一九九○年十月,我收到訃告,顧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