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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6——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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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評工分時遭受極大羞辱,再加上牛棚實在無法居住,我只好回到太原。當時的想法是:老子不回去了,反正你們不需要我,我也不指望你們那點可憐的工分。

記得剛下鄉的時候,田鎖柱見人就說他父親是開火車的,把農民們羨慕得夠嗆。有人問他:「你爹能掙多少錢?」他回答說:「每個月八九十塊。」周圍的農民驚訝地說:「這麼多錢可怎麼花呀!」

有人又問我父親掙多少錢,我怕嚇著他們,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當時我父母的月工資合起來190多元,而許多農民全家人一年干到頭,最多也只能分幾十塊錢,大多數農家入不敷出,常年都是欠款戶。我插隊的地方位於太原盆地,七七事變前非常富裕,村子裡高牆大院很多,還有四五層的樓房。但是在我下鄉以後,許多人都杳無音訊,留下來的農民,卻要靠挖祖墳里的陰磚來蓋房子。陰磚貼在外面,裡面都是土坯。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回到太原以後,紅衛兵運動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在「鬥倒黨內走資派」以後,又把矛頭指向「牛鬼蛇神」,包括「五類分子」和統戰對象。當年上政治課的時候,老師說統一戰線是奪取政權的三大法寶之一,後來才知道,這東西需要的時候就高高舉起,不需要的時候則棄如敝履。

比如在「三年困難時期」,當時我父親的口糧全是精米精面,而且每個月還有八張優待卷,全家人可以到政協小吃部大快朵頤。前不久與著名右派梁園東先生的孫女聊起此事,她也印象深刻。沒想到困難時期剛過,政治氣候就一天比一天緊張,直到「史無前例」從天而降。

那天中午我在家裡睡覺,被尿憋醒以後急忙往衛生間跑。突然聽到客廳里有人喊:「別讓他跑了!」當時我也顧不得搭理他們,等到從衛生間出來以後,才看到客廳里坐著五六個紅衛兵。我雖然知道來者不善,但還是問了一句:「你們來我家有什麼事情?」他們不僅蠻橫地拒絕回答,還警告我老實點兒。無奈之下,我只好返回自己的房間,不敢輕舉妄動。

我感覺肯定是父親出事了,所以唯一的希望是小妹能夠早點回來。當時小妹剛上三年級,她放學回家以後也嚇得夠嗆。我把她叫進裡屋略加安撫,又悄悄地對她說,你去找一找爸爸。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爸爸沒有找到,但院裡有好幾家被抄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被扔了一地。我從她的描述中分析,咱家沒有被抄,說明父親不是批鬥的重點對象。然而即便如此,也是凶多吉少。

一個來小時以後,紅衛兵終於撤了,我趕緊跑出去打探情況。聽人說天主堂正在批鬥「牛鬼蛇神」,我便向那裡跑去。這時已經是五點左右,解放路上被看熱鬧的和提前下班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擠到天主堂附近,只能聽到大喇叭里的革命口號響徹雲霄,卻不知道被批鬥的是些什麼人。一會兒大卡車押著批鬥對象遊街示眾,因為人多,我只能看到卡車的一面。當時的心情極為複雜:既想看看車上有沒有父親,又害怕看到父親被游鬥的慘況。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上午,父親正在開會,被一個不認識的人叫了出去,隨即帶到民主黨派的一個會議室里。他進去以後,看到紅衛兵手持鋼絲鞭,對面是幾十個面如土灰的熟人,其中有人被打得鼻青臉腫,鮮血直流。父親進去以後,紅衛兵讓大家互相揭發,立功贖罪,於是有人便揭發他是閻錫山的特務頭子,沒想到此人反而被暴打一頓。後來我才知道,天主堂批斗大會結束以後,父親沒有被拉出去遊街示眾。

紅衛兵衝擊政協大院以後,通知各單位去天主堂認領自己的人。參事室因為是省政府的直屬機構,所以最早把參事們認領回去,隨即釋放回家。但是政協和民主黨派卻遲遲沒有行動。又過了一兩天,這些人才被押回省政協大院,全部關在大禮堂二層樓上的小黑屋裡。20多天以後,處理方案才下來,其中絕大多數人被押回老家,只有個別人留了下來,其中就有我的父親。

對於這個過程,我一直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現在分析起來,可能與父親是省政協的筆桿子有關。自從1949年以後,省政協的所有文字材料都要依靠我的父親。另外,他雖然是14級幹部,卻能在困難時期享受特殊待遇;這次抄家能夠得以倖免,可能也與此有關。

種種跡象表明,那次紅衛兵到省政協造反,幕後操縱者是統戰部門。也就是說,奉旨造反是早期紅衛兵的共同特徵。後來才知道,衝擊省政協的是太原十中的高幹子弟,否則他們不可能對統戰對象了如指掌。相比之下,母親單位的造反派就只知道蠻幹。

母親在三橋街小學任教,因為父親的緣故,她自然成為運動的對象。好在小學生還不懂事,老師們也殺氣不足,她還勉強能夠撐得過去。但是在一牆之隔的十中紅衛兵衝擊省政協以後,學校的造反派便跑來抄家。他們以為我家肯定有金銀財寶或委任狀之類的罪證,沒想到卻一無所獲。尷尬之餘,他們看到床底下有兩隻箱子,便要打開看個究竟。

那兩隻箱子是我的四姥爺退休以後,因為租住的房子太小,寄放到我家的。我們解釋以後,他們不信,於是我只好跑到五龍口把四姥爺接來。箱子打開以後,裡面果然有四姥娘結婚時的首飾。面對這種情況,造反派無法處理,便只好在箱子上貼上封條,繼續放到原處。

沒有多久,政協也成立造反組織,剛調來的電工和燒鍋爐的臨時工都成了組織的骨幹,正所謂黃鐘毀棄,瓦釜轟鳴。於是他們發布公告,責令我父親搬出高級宿舍,並扣發原來的工資,按家裡人頭髮放生活費。我因為已經成年,沒有被算進去。至於我的父親,則被勒令去燒鍋爐。當時父親已經年近60,看到他拉煤燒鍋爐的身影,我雖然心痛萬分,卻無能為力。過了幾天,表哥從上蘭村來到我家,所以我們兩用父親拉煤的小平車,把全部家當從東緝虎營的「高級宿舍」搬到東二道巷省政協「普通宿舍」。

我原來以為回家可以避難,不料卻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於是,我只好灰溜溜地返回清徐縣徐溝公社西楚王大隊第二生產隊的牛棚,咬緊牙關,繼續過那看不到頭的非人的生活。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老智有話說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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