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伯斯去世十周年了。中文媒體上刊發了許多懷念文章，範圍包括他如何打磨產品、撬動營銷、顛覆產業、重塑管理甚至影響人生。一家科技媒體做了這樣的專輯：「追憶賈伯斯：我們應該紀念他什麼」，另一家科技媒體在羅列了賈伯斯的「改變」清單（他改變了從電腦到軟體、從出版到音樂、從廣告到零售等諸多領域）之後，提問到：十年了，我們還會準備去改變什麼？
我以為，賈伯斯給我們帶來的最大改變，是我們丟失了古典網際網路。在這個意義上，他是網際網路歷史上最大的「罪人」。
與賈伯斯相比，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有讀者一定會說，你如此譁眾取寵，絲毫損害不了賈伯斯的偉大。
我當然同意賈伯斯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商業領袖」，哪怕是在矽谷這樣一個充斥著超級技術巨星的地方，賈伯斯的星光也依然最亮。
但他的偉大之處到底在什麼地方？一言以蔽之：他啟動了PC（在此，我指的是廣義的個人電腦，而非IBM PC），又顛覆了PC。上個世紀90年代的時候，矽谷與移動技術幾乎沒有什麼關聯。時至今日，矽谷卻成為移動革命的震央地帶。這一切，只緣蘋果開發了iPhone。iPhone和iPad一起結束了PC時代。
2007年1月9日，或許是我們這個世紀過去二十年最值得紀念的一個日子。這一天賈伯斯拿出了iPhone，從此蘋果智慧型手機把計算機和手機融為一體。於是，很多的變化都被鎖定在一部小小的手機中。
2007年1月9日，賈伯斯在舊金山馬士孔尼會展中心推出了革命性的初代 iPhone
與此同時，賈伯斯在第二年做了一個叫蘋果中央應用商店的東西。他自己都對應用商店的發展感到驚訝，他說：「我不知道蘋果的應用商店某一天會不會成為一個10億美元級別的市場。」而到2019年，蘋果應用商店中的應用數量已經超過200萬，下載量超過1700億，用戶在上面花的錢超過1300億美元。
應用商店催生出一批新經濟活動，所有人都不得不在APP裡面從事商業。從這個角度看，賈伯斯是人類技術發展史上貢獻最大的人之一，他一手顛覆了我們的生活方式。
作為移動改變生活的受益者，用戶應當感謝賈伯斯。作為移動網際網路大潮的成功淘金者，眾多創業者應當感謝賈伯斯。難怪2018年9月，美團點評在香港上市的時候，王興「特別感謝」賈伯斯，「感謝他帶來了智慧型手機和移動網際網路的新時代」。
然而，這個新時代自有其B面。儘管在向移動應用遷移的過程中，巨大的終端用戶利益被生發出來，但卻也由此產生了重大的不利因素。在我們本來的設想中，網際網路是開放的、連接的，在賈伯斯手裡卻變成了一個有牆的「花園」。
以全球資訊網為核心的網際網路是開放的、連接的、透明的和可訪問的；相比之下，移動網際網路是封閉的，特別是蘋果在移動領域的戰略被描述為旨在創造一個「完全集成的封閉系統」，其中公司「保持對整個產品生態系統的高度控制」。
這些開放性的差異反映在移動網際網路中「圍牆花園」模式的重新出現。「圍牆花園」的比喻出自早期的撥號上網，當時網際網路服務提供商試圖將用戶限制在自己的專有內容中，而不是把業務定位為通往整個網絡的門戶。這種早期的「圍牆花園」後來漸漸走入末路，但在移動網際網路背景下，「圍牆花園」模式捲土重來，因繞過全球資訊網的移動應用程式的爆炸而得到加強。
應用程式的設計，部分是為了彌補基於行動網路訪問的各種缺陷。儘管它可以提供高效的和用戶友好的體驗，但移動應用程式模式代表著一個比全球資訊網更加不開放的網際網路生態系統。例如，主要的應用程式商店（無論是iTunes App Store還是Google Play）發揮著強大的把關作用，而全球資訊網中的內容和應用程式卻可以繞過仲介機構。這是內容和應用傳播上的一個根本變化。
一些批評者認為，限制可用的內容來源和應用程式的範圍，可能會扼殺創新。例如，應用程式往往只能通過專有的應用商店獲得，這些商店控制其平台對開發者的開放性，並限制用戶在不同應用程式之間的切換和連結。開發者被迫為每個平台定製他們的應用程式，這導致了額外的成本。一旦應用程式被應用商店批准，就會受到排名和特色列表的影響，這使得新應用程式打響知名度和在競爭中勝出變得特別困難。
移動網際網路的終端設備本身在開放性方面也有根本的不同。移動手持設備（包括平板電腦）遠不如個人電腦開放。與個人電腦迥異，移動手機主要是封閉的、專有的技術，人們很難為不同的用途進行調整和編程。通過更封閉、更難編程的設備上網的用戶，沒有能力提升網絡服務，也沒有能力獲得相應的好處。諷刺的是，蘋果電腦誕生的時候充滿了黑客精神，而蘋果手機卻允許蘋果公司憑一己好惡對任何應用說不。蘋果把自己變成了其著名的「1984」廣告的諷刺對象。
「圍牆花園」式平台導致的結果是，今天的網際網路被切分成若干個巨大的「電子集中營」，每個集中營的門口都蹲守著一個巨大的怪獸，人們被關在電子集中營里，還以為那是遍地芬芳的花園。
放在我們口袋裡的東西不折不扣地變成了手雷，因為今天你的手機里有你的錢，有你的通行證，有你的交往記錄，還有你能夠證明自己是誰的所有證明……失去了手機你將寸步難行，而有了手機你會步步驚心。
賈伯斯已經完全把網際網路弄成了它的反面。當一個工具對我們的統治如此徹底的時候，我們是否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如同卡爾·普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所說：「偉人可能犯大錯。」你若問我，下一個十年，應該去改變什麼？我會回答：直言不諱地批評那些公認是我們技術遺產的一部分，拆掉「圍牆花園」，重建開放的網際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