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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銳:胡喬木常在鄧面前說胡耀邦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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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銳:是的。為了回答吳冷西的無端指責,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請給一個「說法」》,發表在1995年第一期的《讀書》雜誌和其他報刊上,並收入《廬山會議實錄》(增訂本)的「附錄」中。這篇文章擺事實,講道理,對吳文的無端指責進行了必要的辨正,其中寫道:

任何一個讀過我這本書的人,都會理解,所謂「終身恨事」這四個字,完全是表述一種自責與內疚的心情,即聽了主席的批彭講話後,不應當跑到周小舟處再發牢騷,從而惹出後來那麼複雜而嚴重的局面來。怎麼扯得上「似乎是胡喬木同志的建議害了他」呢?

吳文無中生有的要害,還在「尤有甚者」所指之事。在廬山會議時,究竟是我「保護」(在書中我從沒有用過這兩個字)過胡喬木、田家英(還有吳冷西),還是揭發過他們的「罪狀」?

吳文所說上面那些事,都是子虛烏有、不實之詞,現存的廬山會議《簡報》和許多有關檔案可以作證。我在《廬山會議實錄》和《請給一個「說法」》裡,有詳細的介紹和說明。大家只要看一看這本書和文章,就可以弄清許多是非曲直。這裡不再一一引述。

需要特別提到的是,1967年8月,我被下放到安徽磨子潭水電站期間,北京專案組幾個人,持中央辦公廳和公安部的介紹信,要我交代同胡喬木、吳冷西和田家英的關係,特別是在廬山會議期間的情況。當時我已50多歲,是待罪之身,依然少年氣盛。我明確地對專案組幾個人說,毛主席周圍的人最危險的,不是吳、胡、田三個人,而是陳伯達。陳伯達當時是中央文革小組組長,權傾朝野。我說出這樣的話,自知要擔很大的風險;可我李銳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堅持真理,為了維護自己的信念,可以不顧個人安危,置生死於度外。果然,1967年11月11日,一架專機將我從安徽押送到北京,關入秦城監獄。在獄中8年,我為任何熟人寫「證明材料」,都是如實落筆或著意保護,從未寫過什麼「檢舉材料」,包括對我落井下石的人。1979年我平反覆職後,知道批准逮捕我的人就是陳伯達和江青

我寫文章對吳冷西的指責進行公開辯駁,當時吳冷西還健在,他看了我的文章後沉默無語。沒有想到16年之後,吳冷西已經作古,出版《中共中央第一支筆》一書的作者和編者,對一些史實不進行調查研究,片面地、不加分析地引用吳的一些與事實不符的虛假材料,這不論對歷史、或對讀者來說,都是很不嚴肅、很不負責任的。我不得不再次在這裡作出如上負責任的辨正和說明。

「這個人很聰明」

李銳:胡喬木這個人很聰明。他長期和毛相處,最了解毛。例如,1957年毛澤東鄧拓「書生辦報,死人辦報」。其實,當時鄧拓對整風鳴放是定了宣傳計劃的,並上報到胡喬木。不是鄧拓,而是胡喬木把《人民日報》的宣傳計劃壓下來了。可能胡喬木已猜測或捕捉到毛有「引蛇出洞」的意思,因此有所遲疑和觀望。這樣的結果,反而保護了《人民日報》的一大批人,讓他們逃脫了一場災難。

又如,1959年4月上海會議時,毛澤東講話號召大家「學海瑞」,要「六不怕」,「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在一些人的授意和支持下,於是文壇、劇壇上出現一大批「海瑞」作品。當時,胡喬木就對我說過:「其實,主席的真意,是不希望出現『海瑞』。」廬山會議上,彭德懷仗義執言,成了毛澤東心中的「海瑞」。文革一開始,姚文元首先發難批「海瑞」,不僅彭老總,凡寫「海瑞」、演「海瑞」的人在文革中都挨了整,很多人家破人亡。

胡喬木這個人,表現很「左」。其實,他的內心有時並不完全那樣。眾所周知,文革後期,毛澤東發動「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胡喬木寫了揭發鄧小平的長篇報告。1977年鄧小平再度復出,喬木嚇壞了。鄧小平不計前過,又起用了胡喬木,但對他評價不高,鄧說過兩句話:一句話是「軟骨頭」,另一句話是「還是黨的一支筆」。1979年3月理論工作務虛會議上,胡喬木和鄧小平合作,草擬了「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聽說1989年胡喬木去美國訪問前,專門打電話邀總書記的秘書到他家做客。在談話中,胡喬木說:「四項基本原則站不住,將從憲法中刪去。」他是用肯定語氣講的,表情則是笑嘻嘻的。在另一個更加正式的場合,他也講過同樣的話。

毛澤東的幾個秘書,我都很熟悉。他們的性格各不相同,下場也不一樣:延安時期,毛澤東的最早的一個秘書是張如心,他在《解放》月刊上發表過「高舉毛澤東旗幟」的文章。這個人有個性,有時不那麼聽話,因此時間不長毛就不用他了。再一個是田家英,他樸實無華,耿直剛烈,有強烈的是非正義感,文革時他想保護彭老總,結果惹來大禍,在毛的書房裡自裁明志。陳伯達比較直露,有野心,經常向田家英打聽毛的動向,想緊跟毛得到毛的重用;後來又跟林彪攪在一起,被株連進了監獄,下場也很慘!

胡喬木比田家英和陳伯達聰明,善於用腦子,跟毛跟得比較穩,左右逢源。胡耀邦對胡喬木有個評語,同我說過:「一日無君,則惶惶然。」廬山會議上,開始劉少奇主張批彭德懷只在小範圍進行,另外發一個反「左」的文件,要胡喬木起草。胡喬木事後向毛澤東反映了這個情況,又受到劉少奇的嚴厲批評。在兩個「主席」中間,胡喬木感到難以工作,他以「精神衰弱症」為由,提出「長期病休」,得到毛的批准。胡喬木因此得福,避開了高層中的許多是非之爭和文革那場大災難;後來又被鄧小平起用,活到81歲,得以善終。聽說喬木臨終時,對一些事有所反思,說他寫的黨史(指《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很多是不實事求是的。因此,在給他開追悼會時,降低了規格。

「溫情脈脈」和「橫眉冷對」

盛:人們說,胡喬木在對待知識分子上也有「兩面性」:有時「禮賢下士,溫情脈脈」;有時「疾言厲色,橫眉冷對」。而且,「喬木身上最好的一面往往只向作家、學者們洞開,因為他們不會對他的仕途構成威脅;而他身上不好的一面常常留給了同行或下屬」。

這樣的評論是有充分根據的:比如,胡喬木常常去看望季羨林、錢鍾書這些學者。胡沒有忘記給季羨林送螃蟹,並且設法幫助顧頡剛、沈從文、錢鍾書等老人解決房子問題;喬木還給挨過整的聶紺弩《詩篇》作序,稱讚它「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他還關心過一些年輕的作家和學者,比如王蒙、張潔、舒婷、劉再復等,他們對胡喬木都有過溢美之詞。

而在對待另一些「同行或下屬」,喬木的表現就完全不一樣。眾所周知,胡喬木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為了「清除精神污染」,不斷發動「大批判」:他批胡績偉「黨性和人民性的一致性」是「脫離階級和階級鬥爭」;批周揚和王若水提出的「異化」、「人道主義」是「反馬克思主義」。這些批判不論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都不能說服人。因此,胡績偉跟胡喬木進行了長達十年、針鋒相對的「論辯」。

胡喬木批周揚在馬克思逝世百年做的報告,逼周揚寫檢討的同時,又寫了一首詩去「安慰」周揚,說什麼「誰讓你逃出劍匣,誰讓你割傷我的好友的手指?血從他手上流出,也從我心頭流出……可鋒利不是過失,傷口會癒合,友情會保持。雨後的陽光將照見大地……」聽說當時病中的周揚聽完這首詩,神色沉重,默默無語。夫人蘇靈揚十分氣憤,說胡喬木這時候還來對周揚進行侮辱和愚弄。此後不久,周揚離開人世。于光遠為此寫了文章,對這件事表示非常反感,因為於自己也有過同樣的經歷:1984年胡喬木發動「清污」,于光遠被整肅了一年之後,喬木也賦詩一首來安撫于光遠,被于光遠嗤之以鼻……

胡喬木批王若水的文章和單行本在報刊書店發行上千萬冊,說王若水也可以發表不同意見。王寫了《為人道主義辯護》的文章,又不讓見報和出版。王若水有一次氣憤地對我說:「胡喬木很霸道: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

李銳:1979年我平反覆職後,記得黎澍跟我談過一件事:1978年8月,黎澍、李新、廖蓋隆等幾個人從喬木家去中央黨校。黎、李與喬木同乘一輛車,三人閒談起來。黎澍很鄭重地對喬木說:「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實在說不通。喬木說,要不斷革命嘛!黎澍說:無產階級專政,是我們自己的政權,繼續革命,革誰的命呢?李新笑著說:林彪說過嘛,革革過命的命嘛。喬木過了一陣說:這個問題很重要,值得考慮。以後他就寫文章,大批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這個發明權就據為己有了。黎澍說:喬木常愛批評他標新立異,其實這是喬木自己的專有權,別人不能搶先。周揚在馬克思逝世百年做的報告,夏衍對黎澍說:「如果這個報告讓喬木去做,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十二大時,我在人事組,胡喬木向我推薦王蒙任文化部長。那時他還寫了四首詩,讓我修改。

盛:據我所知,1983年8月13日,胡喬木曾給社科院馬列所所長蘇紹智寫信,說馬克思逝世百周年紀念畫冊要胡「寫一個簡短前言」,他因「一時想不起適當話題,加以事務繁忙,故請代勞為感」。胡喬木要蘇紹智幫他寫文章,值「改革開放」時期,他一反慣例,沒有提出什麼主題思想,而是要別人「代勞」。我想,正如夏衍說的,如果當年馬克思逝世百周年紀念會上作報告的不是周揚,而是胡喬木,胡肯定也會接受和宣揚「異化」和「人道主義」的。

胡喬木的「專有權」

盛:您剛才提到黎澍說胡喬木的「專有權」,我還記起一件事:1980年《中國青年》復刊不久,搞了個「潘曉討論」。這個討論反映文革結束後青年思想上的一些苦悶與迷茫——「人生的路呵,為什麼越走越窄……」討論在社會上引起很多人的共鳴,也有反對的。胡喬木看了刊物後,專程來到我們編輯部,表示支持這場討論。記得是6月初夏,胡身著一件深色短袖襯衫,打著手勢,對大家說:「這是一場很有意義的討論」;「感到苦悶和失望的青年把自己的心情講出來……青年們伸出了手,難道能夠把這伸出的手打回去嗎?」喬木在談話中,特別肯定了討論中「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的觀點有合理性,提出「道德是分層次的」的重要觀點。胡喬木還為編輯部出謀劃策:「討論要有點波瀾,中間要奇峰突起」,可以發表反面意見,要讓潘曉出場上電視,等等。這些,都突破了共產黨傳統的宣傳模式,一些觀點在當時來說是很超前的,編輯部按照喬木的指示,一一照辦了。討論受到青年歡迎,在社會上有廣泛的影響。

「潘曉討論」開始後不久,剛上任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看到某報社帶有傾向性的《情況參考》後,對「討論」提出批評意見;於是編輯部給耀邦寫了個《調查報告》進行解釋。胡喬木知道後,心懷忐忑,在一次講話中又反過來對《中國青年》的「潘曉討論」提出嚴厲批評;並對《調查報告》中引用他在編輯部說過的一些話表示不滿:「好像我(胡喬木)講的話是對的,他(胡耀邦)講的話是不對的,使我很不愉快!」

從這件事情不難看出:胡喬木並不是一個完全沒有思想、沒有個人見解的人;但正如您說的,在更多的場合里,他的身份、地位、工作和性格,決定了他不能發表和堅持自己的思想和見解,只能跟著「主公」或上面的風向轉,搞「等因奉此」之類的東西,而且常常是非常自覺的。

兩詞「長劍」異樣心情

盛:再講一件大家熟知的事:胡喬木是個文化人,應該懂得保護文物古蹟的重要性。1964年胡在杭州休養,聽到毛澤東說「西湖與鬼為鄰」一類的話,立即寫了《沁園春·杭州感事》一詞,詞中有「土偶欺山,妖骸禍水,西子羞污半面妝」之句,對毛的話作了詮釋和延伸。胡將其詞送給毛審閱,毛將胡詞最後「誰與我,舞吼風奇劍,掃汝生光」三句,改為「誰共我,舞倚天長劍,掃此荒唐」。這首詞在報上發表後,下面聞風而動,一場「西湖文化大掃除」很快地動作起來了。據統計:西湖周圍前後3次清理墓葬,共拆毀墓碑古蹟近130處之多。不僅蘇小小墓、武松墓、馮小青墓等被夷為平地,連革命先烈秋瑾、徐錫麟、陶成章等人的墓也「開膛破肚」,無一倖免。這次「西湖文化大掃除」,揭開了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的序幕。

文革結束後,1985年胡喬木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對杭州毀墓之事承擔了「鄙人實躬親此役」的責任,並且提出「何以善其後」的問題,說明他對於21年前一些「左」的舉措,有一分歉疚之意,但他始終沒有對這件事作過公開的評價和反省。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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