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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義滅親」式告密不僅僅是文革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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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些報導里,不難看出當時的宣傳,竭力有意突出「階級情感」與「血緣情感」之間的鬥爭。譬如:「在運動開始時,(北京大學的)很多同學對檢舉貪污是有顧慮的。但隨著運動的展開,同學們對這一次運動的認識漸漸提高,顧慮也逐漸打消。中文系二年級同學胡祥達在運動開始時,想起他的家裡有兩本帳簿,其中一本是專門對付收稅人員的假帳。他想動員他的父親坦白,但是怕他的父親說他『忘恩負義『,因此他把這事放在心裡沒有說。後來他記起『中國青年』雜誌上批評鄭輝人包庇地主家庭一事時,立刻恍然大悟,就一方面向天津工商業聯合會節約檢查委員會檢舉他的父親,另一方面動員他的父親坦白。到一月二十日止,北京大學檢舉的案件達一百九十三件,其中百分之四十是檢舉自己家屬的。」「王世桓看出他父親心中有病,就對他解說人民政府的政策,希望他趕快坦白。但他依舊不肯低頭認罪。王世桓最後對他說:『你不坦白,我要向學校方面檢舉你。『他父親聽了非常氣憤地說:『我把你養大,你卻要檢舉我,你還有良心嗎?我要是特務,你也要檢舉?』王世桓堅決地回答他:『你要是特務,我更要檢舉你!』」

2、「文革」期間大量幹部子弟被逼加入到「大義滅親」式告密隊伍,這是一個特殊之處

「文革」期間的「大義滅親」式告密的特殊之處在於:在此之前,「大義滅親」式告密的主體,以「右派、」「地主」等「階級敵人家庭」為主;1965年毛澤東批示:「官僚主義者階級與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是兩個尖銳對立的階級,……這些人是已經變成或者正在變成吸工人血的資產階級分子,他們怎麼會認識足呢?這些人是鬥爭對象,革命對象」,1966年「文革」爆發後,幹部家庭子女遂大規模加入到「大義滅親」式告密的隊伍中來。如陳丕顯之子陳小津回憶:

「我被『專政』了,他們還不放過那些比我小許多,正在上中學的小阿弟、小阿妹們。1968年2月,王少庸兩次給時任徐匯區『革委會』主任的黃克布置任務,要他把家住在徐匯區的華東局、市委負責幹部的子女『管一管』。於是,5月9日至6月中旬,由『徐匯區紅衛兵軍區』主辦的第一期『叛徒、特務、走資派子女學習班』在上海縣北橋公社黃二大隊一座孤房子裡開班,歷時35天,有『學員』46人。第二期班從7月初開始,歷時45天,有『學員』92人。這兩期『學習班』共集中『叛徒、特務、走資派』子女138名,全部是從14歲到20歲的初、高中學生。他們的117位父母全部是被關押、隔離、靠邊審查的華東局和上海市委的領導幹部。黃克等人對這些青少年學生用盡了威脅、恐嚇、欺騙等手段:不許回家,不許與家裡通信,搞『一幫一』監督;大會套小會,個個要表態,搞人人過關;揭發父母親的『問題』,搞『家庭鬥爭會』;要大義滅親,與『反動父母』劃清界限……在兩期『學習班』中,他們先後11次組織『學員』們參加對他們父母的批斗大會,逼迫42名『學員』在大庭廣眾之下,當面揭發父母的所謂罪行。這種卑劣的『學習班』,使一部分青少年受到了蠱惑和矇騙,造成了家庭分裂。這些『學員』中,先後有3人患了精神分裂症,其中1人自殺身亡,1人離家出走後下落不明。」

這種大規模的幹部子弟被逼入「大義滅親」式告密隊伍的情形,在「文革」之前未曾出現過。《紅衛兵懺悔「弒母」》這則新聞,就現有資料看來,大概也屬於幹部子弟「大義滅親」式告密——與兒子一起告發母親的父親,1940年參加新四軍,屢立戰功,文革前擔任本縣衛生局黨總支書記,文革爆發後被打成本縣衛生系統的頭號「走資派」,兒子曾寫過大字報揭發父親;在母親說出支持劉少奇的言論後,父子二人先後前往縣群眾專政指揮部告密。

3、政治高壓下,許多「大義滅親」其實是「大利滅親」

不可否認,建國後前30年發生的海量「大義滅親」式告密當中,確有不少案例,是告密者真的相信階級感情必須高於血緣感情,是很真誠地在告密。一如當時的宣傳語境所言:「在土改、鎮反、三反五反、肅反等運動中,兒子檢舉父母、妻子檢舉丈夫,這正是人民群眾覺悟提高的表現,是十分可貴的」。但並不是所有人的「覺悟」,都能像方志敏(殺死親五叔)那麼「高」,多數「大義滅親」,其實是「大利滅親」。《紅衛兵懺悔「弒母」》這則新聞中,告發母親的兒子面對媒體,即公開承認:「從表面上看,我所追求的並非私利,志向純粹高遠,而實質上自保的成分占了非常重的比重。甚至我也把它算作自己的一種政治表現。政治表現可能給自己帶來不一樣的境遇」——如果注意到其父當日已被打成「走資派」,母親被懷疑是「國民黨特務」,外祖父則在土改、鎮反中被槍決,自不難理解其迫切想要「自保」的心態會有多麼強烈;其父在告髮妻子時的心態,大略也與兒子相似,作為一名現行「走資派」,其心態或許還會更為迫切。

李銳之女李南央在回憶母親對父親和自己的「大義滅親」式告密時,也認為母親告密的主要動機,是為了現實利益,「要保住物質的和精神的地位」。李南央說:「母親的『革命』變得越來越『真誠』,越來越『徹底』。她不但把父親的北大荒來信交給組織,還把夫妻間的枕邊話全部抖摟出來,用這種大義滅親的方式,證明自己受改造的程度,以期重新得到黨的信任。……當我知道母親原來對『大躍進』持有與父親相同的看法;當母親一封封寄來對我的批判信,甚至向我的單位領導揭發我的『反革命言行』;探親時領著我們早請示晚匯報;因為我男朋友的家庭出身有問題,讓我斷絕關係,在那以後,我心中殘存的一點親情徹底毀滅了。……她真的相信共同生活了20年,共同有了3個孩子的丈夫是反黨分子嗎?一定不是的,否則她怎麼會在20年後父親復出時動復婚的念頭?但是她被毛澤東所顯示出的絕對的威望、絕對的統治力震懾住了。她看清了,如果以前自己只是使用『階級』作為讓李銳俯首帖耳的武器,此時她必須將自己與李銳劃分在兩個不同的陣營,才能夠生存。她被眼前的一切嚇壞了,她不能想像自己永遠和別人合住一個單元(母親在延安的信中,記述了不能容忍和自己的好朋友夏英喆共一窯洞);她不能想像自己永遠做一個爐前工(母親在東北糖廠的信中,記述了受不了代班的生活);她不能想像自己經過廿年努力而得到的,三八式幹部的優越生活條件和特權,從此不復存在(母親信中屢屢流露出瞧不起工農幹部和『舊』知識分子的態度,她在東北的信中記述了自己是如何虐待保姆);她的驕嬌品格,決定了她根本無法面對這樣的可能。她明白要恢復從前的生活,要保住物質的和精神的地位,今後只有緊跟毛澤東,除此別無選擇。」

《青春之歌》的作者、女作家楊沫和他的丈夫馬建民,在當年的政治高壓下,也陷入了「大義滅親」式告密,互相揭發,並且招招險狠,直取對方政治生命。對此,楊沫之子的理解是:「在那種高壓之下,人首先要生存,為生存而奮鬥。別的如夫妻之間的感情、倫理、道德、親情等等全顧不上了。我父親揭發母親1936年沒有入黨這個事情其實不是啥重要問題,只是一個入黨手續不完備的問題。在巨大的壓力下,他為了表現自己聽黨的話,忠於革命路線,才把母親的這個事情交代出來了。」「母親也開始毫不留情地揭發父親。父親與武光的關係,父親與鄧拓的關係,這都是母親可以回擊的武器。」

結語

中國當代的「大義滅親」式告密悲劇,是整整兩代人不可迴避的迷惘、恐懼與巨痛,但並不是「文革」的特有之物。對它的反思,須跳出「文革」,放置到更大的時代背景之下。這反思中,個體的懺悔固不可少,政策層面的教訓也同樣亟需總結。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騰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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